值日生扫地。他始终一言不发，因为扫地用不着嘴。我们可以说他是一个实用主义者。
务虚的人在我们这里。我和古今相对而坐。为了打扫方便五十把椅子有四十九把翻了上去，就像倒吊在单杠上的小屁孩。古今从自己的教室里带来了椅子。
跑来找你聊天，用别人的椅子不太好。
放学后的教室里游离着快乐和淡淡寂寞的余韵，暮色四合时分的空间上下浮动着光的粒子，令人无法忍受。
“说起来四班和六班各有一个双胞胎，可是几乎从来没见过他们在一起呢。”
我等着古今的话伴随扫地扬起的灰尘一起落下。扫把簌簌的声响就像马在咀嚼干草，俨然单调的节奏中蕴藏着深不可测的信息。
“是不是关系不好啊。”古今全然不负责任地说，“还是说，只要碰面其中一个就会消失，被另外一个覆盖掉？”
“不要说得像重复的word文档一样啊。双胞胎想必也有很多苦衷吧。”
“你今天说话怎么这么合乎常理，难道被谁教训过了吗？”笑了两声，然后心不在焉地接了下去：“而且啊，明明难得生了双胞胎，结果起名叫何伟俊和何伟杰，也太没新意了吧？地铁站里叫一声伟杰，起码有二十个人会回头，除掉五个看热闹的，还有十五个伟杰呢。”
想了半天，最后最为妥帖，最有公德心的回话是：
“跟你没关系吧？”
值日生履行了他的职责。“你们，走的时候记得关灯。”多么亲切，多么不计前嫌的提醒啊。可惜没等我回以敬礼他就急匆匆地走了。星期五放学后的热情可不一般。
“刚刚扫地的是何伟俊何伟杰二者其一。”我调整了一下座椅，尽可能委婉地予以告知。
古今无耻地逃避了。
“所以说，以后最好不要当着别人的面说人闲话比较好。”我只能二次发球。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也就是说，只要我学会腹语术就可以了？”
“白痴白痴白痴。笨蛋笨蛋笨蛋。你是从鹌鹑那里学的社会学吗。何伟杰或者何伟俊二者其一听了你不负责任的搬弄是非，说不定会在夜里哭湿枕头的哟。”
“我想到新的可能性了。”古今脸上出现了她独有的庄重神色，
“何伟俊和何伟杰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说不定是只有一个人在扮演双胞胎呢。”
去买可乐吧。我想到。
古今的名字似乎很适合用来说冷笑话。如果我在高中第一个礼拜就知道她的名字了的话，我们的友谊恐怕不会持续三年之久了。
我曾经用“一块石头的传奇”当作微信名，来源于我名字的扩写。
丢死人了。还是改掉好。古今是唯一一个这么提醒我的。
高一刚开始，学生都要参加一周的劳动技能培训。在一栋五颜六色的小楼里，全年级混班上课。
正当一天午休时我正在用砂纸打磨铝制零件上的凸起，一边想着剩下三年是不是也像这样打水漂了，突然一个女生坐到我的旁边。我不认识她，确切地说，我不认识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人。她在哭。
“你说，要怎么确定家里的大人是你爸妈？”
那种不顾体统的哭法，好像确信明天已经不会到来一样。她的脸就像是刚刚招惹了蜜蜂。
“我想，”我把砂纸粗糙的那一面抵住食指关节，感觉比想象中要好，“要看他们昨天是不是也在家里。”
见到比自己还怪的人，是不是会稍微松一口气呢？
听说大部分人获得时间暂停的能力后的第一想法是睡觉。多来A梦里人们最想要的道具是任意门，想来也是要省下移动时间来睡觉。
所以出于对睡眠的渴求，我选择坐在最后一排靠角落的位置。
第二个原因是，无论我举手或者说话，老师的眼光总会像穿过空气一样毫无阻碍地越过我。这让我思索我是否有把自身所在的空间变透明的能力。
为了不至于给其他同学带来麻烦，我以选择原子弹试验场同样的理由坐到了这个位置。
第三个原因是古今。让她能一下子找到我。
可乐有了，不仅如此，鸡排和甜食面包也有了。同一个场所居然能够交换到三种原材料迥异的食品，山顶洞人想必会羡慕我们。
天色渐渐变黑，窗外如同荒漠的夜晚。想必这才是宇宙本来的姿态。
亮着灯的教室，远看上去就是一点灯火悬浮在没有天地的夜色中。在太空永恒流浪的星际飞船。人类最后的希望。但是我们只顾毫无感触地大嚼。
“总有一天我要去荷兰，拿到梵高的签名。”古今又在说了。
“梵高早就死啦。”因为鸡排很烫，所以我简短地回答道。
“这我当然知道，所以我只要去找一个和梵高很像的人，拿到那个人的签名就行。”
意义何在？
“梵高的画就算只是仿制品，人们也能欣赏。那我拿很像梵高的签名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很奇怪好吧。
不过我知道古今崇拜梵高的理由。
“梵高居然因为区区吵架就割耳朵，本质上真是个小市民哇。”她没来由地幸灾乐祸道，大概是这么评价梵高的第一人吧。
“如果梵高是小市民的话，这世界上还有多少人杰呢。”
“我不是说看不起他，相反，正是因为他是小市民啊。死后登上一流画家的殿堂，可是只有生前默默无闻的人才能完成的惊天大逆转，他的画作不是拍卖到了世界最高价的3亿美元吗？简直就是小人物为了报复势利眼的世界，展开的波澜壮阔的复仇剧。我仿佛能看见梵高的鬼魂对3亿美元支票嗤之以鼻的样子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拍卖到最高价的画是高更的啊。
“说得好像梵高性格很差一样。”
“与其说很差，不如说患有精神病吧。听说梵高画中标志性的震颤的线条，扭曲的色彩正是精神分裂症发作的他眼中世界本来的面貌。不觉得太厉害了吗？”
“是很厉害。”
我不得不承认。
如果是别人的话，大概会说“如果说梵高在还原自己眼中的世界，等于说他只是三流。把平凡无奇的事物进行加工，给人震撼的力量不才是艺术吗？原模原样的照搬是画匠不是艺术家，这种说法是在贬低梵高！”
这恰恰是在用自己的俗见附会艺术的一般概念，从而歪曲和抹杀天才的存在啊——
我如此坚信着。
所谓的天才，是即使无法撼动世界，也绝对不会被世界所撼动之人。
梵高的世界令人羡慕。除了他，无人能够踏足的禁地。《星月夜》的月亮和星星发出厄运的黄光，亮得使人发疯。那不是恒星和行星，而是巨大黑幕的缺口，窥见更大的黑幕。向日葵是隐喻，是孢子，等到时机一到就从浅眠中苏醒，无可挽回地侵蚀现实世界。
古今眼中的世界，大家都是向日葵。
小学的时候被带去做过三回智力检查——因为总是站错队伍，认错人。
其实只要和我讲过一次，队伍这东西是可以靠地理位置记住的，但是麻烦的是随着年级和场合的变化队伍位置也会变。
如果愿意观察的话，是可以发现我的努力的。但是老师们都被教育者的经验束缚住了，认为我是笨，是不肯合作。
如果以教师的身份对学生，大人对小孩，而非人和人之间的视线来看，是发现不了我的本质的。
我觉得对我恼怒的老师很可怜。
老师和同学的外形特征，虽然完全记不住，但是靠着对方的行动和环境也能大致推测出来。
所以，这些其实不是大问题。
根本的原因是，因为看不清脸而产生的，究极的，彻底的，压倒性的，不由分说的，最最致命的——
不懂得察言观色。
距离古今跑来问我如何认出父母，已经过了一年半的晚上。
“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连父母的脸都认不出来的人吗？”
从补习班出来的时候，收到了古今的信息。
紧接着是下面一条。
“我父母要离婚了。”
“因为你认不出他们就要离婚？”
“这是两回事。”
“离婚是哪种离婚，幻想文学还是现实文学？”
“介乎两者之间。”
现在是晚上十点。别逼我动脑考虑这种麻烦事啊。
“总而言之，你打算怎么做？”打出这行字。
我走进便利店。没心没肺的轻盈电子音乐欢迎着我。暗幕下灯火通明的避风港。窗外市中心的高楼还亮着灯，如同百眼巨人雄踞一方。
我坐下来观察路上的厢型车中被红灯所困的司机。那人看上去四十左右吧。在高中生眼里，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没什么区别。
古今打字打的很多。一条条的气泡相当于现实世界中的停顿。不过大致的意思是，
“我觉得我以前所做的是错的。这也许是症结郁积的一大原因。”
“我希望把他们当作标准意义下的父母身份去爱，他们也希望能给予我对于女儿的爱。
因为脑中先具备了所谓“家人”的概念和期望，所以对于现实中的家人才会有诸多指责和不满，诸如你不像是父母的样子，你不像是子女的样子。
在指责他人的同时，这份价值标准也在指责自己。
我一直把认不出别人的脸当作自己的缺点，将我是失常者作为现实而接受。
但是也许将其视作缺点，将一切失意归因于此的判断标准才是真正的缺憾，让我感到无止境的虚无。
为何不能接受彼此本来的样子呢。
如果做不到的话，我将一直爱着生育我的“父母”，而不是披着“父母”概念的，普通而疲惫的男人和女人。”
“所以呢，我现在想做的事情是买三把木椅子。我家没有足够的可拆卸椅子。
我想在分开之前，把椅子围在一起，没有任何阻隔地看一看家人。
——好像说了不少肉麻话啊。你没有睡着吧？”
“我买了可乐。”我这么说道。
“你果然没听啊。”
我看着另一个不知多大年纪的中年人司机，正在从停在路边的货车后门搬运一箱箱货物。哪怕是在晚上，白色厢型车看起来也脏兮兮的。这么晚了也要工作，看来大人的世界真不容易。
我忘记说了，每次听到让我由衷同意的话，我总是习惯喝可乐的。
拍毕业照的时候，明明已经努力表现出喝了假酒一样的开朗，做出平时不会做的表情了，却还是被摄影师说：“笑一笑，不要这么沉着脸嘛。”让我非常失落。
我为自己感到抱歉。高中时期我在班里说过的话应该不超过十句，让班主任在填写毕业寄语时很为难。虽然比不上古今，但是我非常不擅长记住别人的名字，所以会被认为是对别人不感兴趣的怪人也不奇怪了。
不过古今会带着自己的椅子来找我。所以我一点也没有丧失自信。每当她在走廊上拖着椅子的时候，我都想起在那个我去买可乐的夜里，她也在人行道上像这样咬紧后牙槽，拖着椅子，为了家人，更为了不被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打倒的姿态。椅子一路战战兢兢碰撞着铺路砖，然而没有散架。
虽然古今告诉我三把椅子都是送货上门。来自北欧的家具城是破坏浪漫的元凶。
直到毕业那天，我才想起问问古今的父母究竟离婚了没有。说到底我经常被人咒骂不识好歹，所以也决定不了在毕业那天过问别人的家庭情况合不合礼仪。这恐怕是伴随我一生的谜团。
我也没有找到古今。平时都是依靠座位辨识我的，现在大概又认不出我来了。虽然不认识脸这是我们成为朋友的契机，说实话这个毛病真的挺讨厌的。
不过名字很浪费的双胞胎倒是第一次见地合体了。在校门口合影时看上去关系不错。
“不过，哪一个是何伟俊，哪一个是何伟杰呢。我得向听到的那一个道歉才行。”
“也许两个都是何伟俊，或者两个都是何伟杰，不能忽视这种可能啊。”
古今的声音从我背后传过来。“加上克隆人的四胞胎，在推理小说里会成为大杀器哦。”
“这恐怕违反了诺克斯十戒吧。”我不由得苦笑。
“诺克斯十戒可没有规定四胞胎。”
如果告诉别人的话，被说“你这是出现了幻觉吧”我也无话可说，所以这种超现实经历注定只能埋在心底。
值日生扫地。他始终一言不发，因为扫地用不着嘴。我们可以说他是一个实用主义者。
务虚的人在我们这里。我和古今相对而坐。为了打扫方便五十把椅子有四十九把翻了上去，就像倒吊在单杠上的小屁孩。古今从自己的教室里带来了椅子。
跑来找你聊天，用别人的椅子不太好。
放学后的教室里游离着快乐和淡淡寂寞的余韵，暮色四合时分的空间上下浮动着光的粒子，令人无法忍受。
“说起来四班和六班各有一个双胞胎，可是几乎从来没见过他们在一起呢。”
我等着古今的话伴随扫地扬起的灰尘一起落下。扫把簌簌的声响就像马在咀嚼干草，俨然单调的节奏中蕴藏着深不可测的信息。
“是不是关系不好啊。”古今全然不负责任地说，“还是说，只要碰面其中一个就会消失，被另外一个覆盖掉？”
“不要说得像重复的word文档一样啊。双胞胎想必也有很多苦衷吧。”
“你今天说话怎么这么合乎常理，难道被谁教训过了吗？”笑了两声，然后心不在焉地接了下去：“而且啊，明明难得生了双胞胎，结果起名叫何伟俊和何伟杰，也太没新意了吧？地铁站里叫一声伟杰，起码有二十个人会回头，除掉五个看热闹的，还有十五个伟杰呢。”
想了半天，最后最为妥帖，最有公德心的回话是：
“跟你没关系吧？”
值日生履行了他的职责。“你们，走的时候记得关灯。”多么亲切，多么不计前嫌的提醒啊。可惜没等我回以敬礼他就急匆匆地走了。星期五放学后的热情可不一般。
“刚刚扫地的是何伟俊何伟杰二者其一。”我调整了一下座椅，尽可能委婉地予以告知。
古今无耻地逃避了。
“所以说，以后最好不要当着别人的面说人闲话比较好。”我只能二次发球。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也就是说，只要我学会腹语术就可以了？”
“白痴白痴白痴。笨蛋笨蛋笨蛋。你是从鹌鹑那里学的社会学吗。何伟杰或者何伟俊二者其一听了你不负责任的搬弄是非，说不定会在夜里哭湿枕头的哟。”
“我想到新的可能性了。”古今脸上出现了她独有的庄重神色，
“何伟俊和何伟杰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说不定是只有一个人在扮演双胞胎呢。”
去买可乐吧。我想到。
古今的名字似乎很适合用来说冷笑话。如果我在高中第一个礼拜就知道她的名字了的话，我们的友谊恐怕不会持续三年之久了。
我曾经用“一块石头的传奇”当作微信名，来源于我名字的扩写。
丢死人了。还是改掉好。古今是唯一一个这么提醒我的。
高一刚开始，学生都要参加一周的劳动技能培训。在一栋五颜六色的小楼里，全年级混班上课。
正当一天午休时我正在用砂纸打磨铝制零件上的凸起，一边想着剩下三年是不是也像这样打水漂了，突然一个女生坐到我的旁边。我不认识她，确切地说，我不认识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人。她在哭。
“你说，要怎么确定家里的大人是你爸妈？”
那种不顾体统的哭法，好像确信明天已经不会到来一样。她的脸就像是刚刚招惹了蜜蜂。
“我想，”我把砂纸粗糙的那一面抵住食指关节，感觉比想象中要好，“要看他们昨天是不是也在家里。”
见到比自己还怪的人，是不是会稍微松一口气呢？
听说大部分人获得时间暂停的能力后的第一想法是睡觉。多来A梦里人们最想要的道具是任意门，想来也是要省下移动时间来睡觉。
所以出于对睡眠的渴求，我选择坐在最后一排靠角落的位置。
第二个原因是，无论我举手或者说话，老师的眼光总会像穿过空气一样毫无阻碍地越过我。这让我思索我是否有把自身所在的空间变透明的能力。
为了不至于给其他同学带来麻烦，我以选择原子弹试验场同样的理由坐到了这个位置。
第三个原因是古今。让她能一下子找到我。
可乐有了，不仅如此，鸡排和甜食面包也有了。同一个场所居然能够交换到三种原材料迥异的食品，山顶洞人想必会羡慕我们。
天色渐渐变黑，窗外如同荒漠的夜晚。想必这才是宇宙本来的姿态。
亮着灯的教室，远看上去就是一点灯火悬浮在没有天地的夜色中。在太空永恒流浪的星际飞船。人类最后的希望。但是我们只顾毫无感触地大嚼。
“总有一天我要去荷兰，拿到梵高的签名。”古今又在说了。
“梵高早就死啦。”因为鸡排很烫，所以我简短地回答道。
“这我当然知道，所以我只要去找一个和梵高很像的人，拿到那个人的签名就行。”
意义何在？
“梵高的画就算只是仿制品，人们也能欣赏。那我拿很像梵高的签名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很奇怪好吧。
不过我知道古今崇拜梵高的理由。
“梵高居然因为区区吵架就割耳朵，本质上真是个小市民哇。”她没来由地幸灾乐祸道，大概是这么评价梵高的第一人吧。
“如果梵高是小市民的话，这世界上还有多少人杰呢。”
“我不是说看不起他，相反，正是因为他是小市民啊。死后登上一流画家的殿堂，可是只有生前默默无闻的人才能完成的惊天大逆转，他的画作不是拍卖到了世界最高价的3亿美元吗？简直就是小人物为了报复势利眼的世界，展开的波澜壮阔的复仇剧。我仿佛能看见梵高的鬼魂对3亿美元支票嗤之以鼻的样子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拍卖到最高价的画是高更的啊。
“说得好像梵高性格很差一样。”
“与其说很差，不如说患有精神病吧。听说梵高画中标志性的震颤的线条，扭曲的色彩正是精神分裂症发作的他眼中世界本来的面貌。不觉得太厉害了吗？”
“是很厉害。”
我不得不承认。
如果是别人的话，大概会说“如果说梵高在还原自己眼中的世界，等于说他只是三流。把平凡无奇的事物进行加工，给人震撼的力量不才是艺术吗？原模原样的照搬是画匠不是艺术家，这种说法是在贬低梵高！”
这恰恰是在用自己的俗见附会艺术的一般概念，从而歪曲和抹杀天才的存在啊——
我如此坚信着。
所谓的天才，是即使无法撼动世界，也绝对不会被世界所撼动之人。
梵高的世界令人羡慕。除了他，无人能够踏足的禁地。《星月夜》的月亮和星星发出厄运的黄光，亮得使人发疯。那不是恒星和行星，而是巨大黑幕的缺口，窥见更大的黑幕。向日葵是隐喻，是孢子，等到时机一到就从浅眠中苏醒，无可挽回地侵蚀现实世界。
古今眼中的世界，大家都是向日葵。
小学的时候被带去做过三回智力检查——因为总是站错队伍，认错人。
其实只要和我讲过一次，队伍这东西是可以靠地理位置记住的，但是麻烦的是随着年级和场合的变化队伍位置也会变。
如果愿意观察的话，是可以发现我的努力的。但是老师们都被教育者的经验束缚住了，认为我是笨，是不肯合作。
如果以教师的身份对学生，大人对小孩，而非人和人之间的视线来看，是发现不了我的本质的。
我觉得对我恼怒的老师很可怜。
老师和同学的外形特征，虽然完全记不住，但是靠着对方的行动和环境也能大致推测出来。
所以，这些其实不是大问题。
根本的原因是，因为看不清脸而产生的，究极的，彻底的，压倒性的，不由分说的，最最致命的——
不懂得察言观色。
距离古今跑来问我如何认出父母，已经过了一年半的晚上。
“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连父母的脸都认不出来的人吗？”
从补习班出来的时候，收到了古今的信息。
紧接着是下面一条。
“我父母要离婚了。”
“因为你认不出他们就要离婚？”
“这是两回事。”
“离婚是哪种离婚，幻想文学还是现实文学？”
“介乎两者之间。”
现在是晚上十点。别逼我动脑考虑这种麻烦事啊。
“总而言之，你打算怎么做？”打出这行字。
我走进便利店。没心没肺的轻盈电子音乐欢迎着我。暗幕下灯火通明的避风港。窗外市中心的高楼还亮着灯，如同百眼巨人雄踞一方。
我坐下来观察路上的厢型车中被红灯所困的司机。那人看上去四十左右吧。在高中生眼里，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没什么区别。
古今打字打的很多。一条条的气泡相当于现实世界中的停顿。不过大致的意思是，
“我觉得我以前所做的是错的。这也许是症结郁积的一大原因。”
“我希望把他们当作标准意义下的父母身份去爱，他们也希望能给予我对于女儿的爱。
因为脑中先具备了所谓“家人”的概念和期望，所以对于现实中的家人才会有诸多指责和不满，诸如你不像是父母的样子，你不像是子女的样子。
在指责他人的同时，这份价值标准也在指责自己。
我一直把认不出别人的脸当作自己的缺点，将我是失常者作为现实而接受。
但是也许将其视作缺点，将一切失意归因于此的判断标准才是真正的缺憾，让我感到无止境的虚无。
为何不能接受彼此本来的样子呢。
如果做不到的话，我将一直爱着生育我的“父母”，而不是披着“父母”概念的，普通而疲惫的男人和女人。”
“所以呢，我现在想做的事情是买三把木椅子。我家没有足够的可拆卸椅子。
我想在分开之前，把椅子围在一起，没有任何阻隔地看一看家人。
——好像说了不少肉麻话啊。你没有睡着吧？”
“我买了可乐。”我这么说道。
“你果然没听啊。”
我看着另一个不知多大年纪的中年人司机，正在从停在路边的货车后门搬运一箱箱货物。哪怕是在晚上，白色厢型车看起来也脏兮兮的。这么晚了也要工作，看来大人的世界真不容易。
我忘记说了，每次听到让我由衷同意的话，我总是习惯喝可乐的。
拍毕业照的时候，明明已经努力表现出喝了假酒一样的开朗，做出平时不会做的表情了，却还是被摄影师说：“笑一笑，不要这么沉着脸嘛。”让我非常失落。
我为自己感到抱歉。高中时期我在班里说过的话应该不超过十句，让班主任在填写毕业寄语时很为难。虽然比不上古今，但是我非常不擅长记住别人的名字，所以会被认为是对别人不感兴趣的怪人也不奇怪了。
不过古今会带着自己的椅子来找我。所以我一点也没有丧失自信。每当她在走廊上拖着椅子的时候，我都想起在那个我去买可乐的夜里，她也在人行道上像这样咬紧后牙槽，拖着椅子，为了家人，更为了不被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打倒的姿态。椅子一路战战兢兢碰撞着铺路砖，然而没有散架。
虽然古今告诉我三把椅子都是送货上门。来自北欧的家具城是破坏浪漫的元凶。
直到毕业那天，我才想起问问古今的父母究竟离婚了没有。说到底我经常被人咒骂不识好歹，所以也决定不了在毕业那天过问别人的家庭情况合不合礼仪。这恐怕是伴随我一生的谜团。
我也没有找到古今。平时都是依靠座位辨识我的，现在大概又认不出我来了。虽然不认识脸这是我们成为朋友的契机，说实话这个毛病真的挺讨厌的。
不过名字很浪费的双胞胎倒是第一次见地合体了。在校门口合影时看上去关系不错。
“不过，哪一个是何伟俊，哪一个是何伟杰呢。我得向听到的那一个道歉才行。”
“也许两个都是何伟俊，或者两个都是何伟杰，不能忽视这种可能啊。”
古今的声音从我背后传过来。“加上克隆人的四胞胎，在推理小说里会成为大杀器哦。”
“这恐怕违反了诺克斯十戒吧。”我不由得苦笑。
“诺克斯十戒可没有规定四胞胎。”
如果告诉别人的话，被说“你这是出现了幻觉吧”我也无话可说，所以这种超现实经历注定只能埋在心底。不过如果有什么可以让我在离婚冷静期也能心平气和的根据，那就是很久以前的某天，还是高中生的我晚上走出校门时，抬头看见的是夜空绽放的大朵向日葵。那一刻我确凿无疑地知道自己战胜了世界。
不过如果有什么可以让我在离婚冷静期也能心平气和的根据，那就是很久以前的某天，还是高中生的我晚上走出校门时，抬头看见的是夜空绽放的大朵向日葵。那一刻我确凿无疑地知道自己战胜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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