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午后，奶茶店
我落座的时候，子慕还没到，店里的顾客只有寥寥数人，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热情的给我介绍店里的招牌，考虑到一杯奶茶所含热量大约在 300~400 卡，一会回家不吃晚饭可是要被老妈吊起来打的，于是我推辞点了杯柠檬水
阳光穿过落地窗，斑驳了淡蓝色的墙壁，我看着窗外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在享受店内充足的暖气同时，开始品尝刚上的冰柠水
“叮铃”
门口的风铃吹来一阵清脆的声响，回过头看到子慕已经落座，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拿着菜单快速浏览
“给我来一杯优乐美吧。”子慕解释道，“我看到柜台上有杯装的，那个是拿来售卖的吧？”
“那你稍等一下。”小姐姐也没有过多废话，干脆利落，可以给她贴一个佛性标签
“怎么，有兴趣？”听到我的问话，子慕这才把目光从小姐姐身上收回
“哈哈哈，是不是等很久了，刚在路上遇到承宇了，他正好在附近上班”
“说了什么？”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学校曾经的风云人物，成绩名列年纪前十，还拥有着辩论队队长、篮球校队主力、校园十大歌手的身份，这么多的闪光点，再加上一张光洁白皙的脸庞，自然成为无数女生的爱慕对象
“你不是定期清除你大脑的记忆存储么？高中这么久远的事你竟然还记得？”这是子慕调侃我的方式，我惯用计算机思维解释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在脱离了某个时期后，我会将那些不相关的人或事渐渐遗忘，反正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交集，记着又有什么用呢
“跟你们班打过几场球赛，他弹跳力很强，抢了我不少篮板”
“我说呢，果然是天蝎座，人家抢了你几个篮板就记仇 5, 6 年，要是抢了你女朋友那不是得记恨别人一辈子啊”
我没接他的茬，继续问道：“他不是考上了魔都的双一流学校么？这才毕业一年，以他的能力不至于在魔都混不下去吧，再说了，这座十八线的小城市能容得下 985 高材生的灵魂么？”
子慕双手抱头，往椅背靠了过去，脸上也是浮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缓缓说道：“或许在你们看来，我们班很让人羡慕，成绩、竞赛、校园活动，我们班都取得很好的成绩，可是你知道么，高中毕业这么多年，我们班没有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聚会。”
“你好，这是你点的奶茶。”小姐姐将优乐美放到桌子上便离开了
子慕低声回了句谢谢，整理了下情绪，继续说道：“并不是组织了聚会来参加的人不多，而是根本没人组织过聚会，我能感觉到，大家都缺乏对这个班集体的认同感，或许是尖子生的骄傲吧，谁也不服气谁，无论是成绩还是其他方面，我那时候还在为了成绩挣扎，感觉到了却没有在意，所以高考完之后我才得以解脱——跟天才们同台竞技”
文理科没分班前，我和子慕在同一个班，他的成绩在我之上，但也没达到尖子班的水准，最后的期末考可以说是他的一次逆袭，进入年级前百，拿下了进入尖子班的最后一张门票，但这到底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这个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
面对天才们的信手拈来，他拼尽全力却看不见他们所观赏的风景，这不是讽刺又是什么
我低头抿了一口冰柠水，一股清爽的气息在我嘴里漫延，缓缓开口道：“那你对承宇的现状怎么看？”
承宇只是当年那些天之骄子的一个代表，我不曾主动了解过他们的动态，但也多多少少听过一些，如果按照同龄人的相亲标准来要求，他们大部分人连及格线都没达到，璀璨在夜空中的星辰，最终也化为流星，坠落成为一颗平凡的石头
“后来我想通了，仰望的人有这么多，我这样太累了，他们有他们的世界，我有我的生活，”子慕把奶茶拿在手上摇了摇，补充说道：“承宇应该是制定规则的人，但他还没触碰到规则就已经放弃了，或许有他自己的苦衷，但未免太可惜，曾经仗剑走天涯的少年只能活在记忆中了”
店里的光线黯淡了一些，流动的云层将太阳遮挡了，阴沉的天空一直是冬季的特质，阳光则成为了奢侈品
“怎么突然想喝奶茶，你给我发信息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想看电影。”两个大男生喝奶茶未免太无趣，子慕是有话对我说，而我在等他开口
以我们多年的默契，子慕当然知道我话中的含义，他也不含糊的说道：“其实没什么事，就是想跟你聊聊天”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工作的时候，面对同事上司客户说了数不清的违心话，也对自己说了太多谎，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好好聊天是什么时候了，大家都很忙，谁又有空听你指点江山呢”，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只皇帝柑，连皮剥开，分了一半给我，“所以你最近都干嘛了”
我剥了两瓣就往嘴里送，回答道：“你这个‘所以’真的有因果关系在里面么？嗯，这柑还挺甜的”
我吃完之后，子慕又拿了几个放在桌子上，我拿过一个边剥边说：“前几天，我去参加静默女儿的满月酒了”
随着我这句开场白，回忆如同尼伯龙根开启，年幼时东躲西藏的街道，高中时升旗仪式下一张张青涩的脸庞，都慢慢在这个奶茶店中出现，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扯的无限长，以至于时间静止不前，回忆里一切未曾有过变化
静默是我从小学到高中的邻居，高考之后他随父母搬去了市郊，大学彼此也不在同个城市，慢慢就断了联系，如果今天子慕没约我出来，我也会找时间跟他说起这件事
“是亦璇么？”
“不是”
子慕和静默并不认识，而亦璇则是他的同班同学，高中的少年少女们，正处在悸动的雨季，彼此相互吸引再正常不过，在一次学生会活动中，静默和亦璇走到了一起，但在学校的严管和监视下，恋情不久就败露了，随后便是约谈分手处分的常规操作，在亦璇班主任的介入下，最后的处分只是让静默在升旗仪式下念检讨，保护了亦璇而又在两人之间种下芥蒂
星期一的升旗仪式，静默在全校师生的面前念完了检讨，事情到此应该结束，回归平静的校园生活了，但静默在下台前，用颤抖的双手紧紧握住话筒，压抑着哽咽的声音说道：“我等了你很久，很久……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再见到你的时候，我是要挽留你，还是要放弃你……然后又会纠结会不会舍不得？可到了现在，我发现我只是很想哭……李亦璇，你不是很了不起吗？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似乎有风，吹散了些许云层，阳光得以重新散落在奶茶店里，明亮和温暖环绕在身边，我抬头望向天空，看到阳光给云层镶了一道金边，像是汉谟拉比法典上的楔形文字
他们在叛逆迷茫的青春中相互扶持，在亲人旁人的不解和质疑中寻找答案，在赢得了所有的鲜花和掌声后，却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淡生活中分开，回忆是你，眼泪是你，青葱岁月是你，空无一人的街道也是你，心中柔软目光所及都是你，唯独往后余生不是你
“据我所知，当时在一起的情侣们，现在都分了。”子慕感叹道
我把手中剥一半的柑橘放到了桌子上，说道：“谁又不想遇见就是一生呢？从校服到婚纱，从初恋到白头，这才是浪漫的童话结局。”
我拿起柑橘继续剥皮，想了想说道：“看到他们分手后，互相诋毁，否定彼此，但曾经的欢乐感动，人群中寻找彼此的焦灼，突然加速跳动的心脏，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世界上的美好和糟糕各占一半，何必欺骗对方，又欺骗自己呢？”
“叮铃”
玻璃门被拉开，随后又很快关上，环顾一圈，发现店里的顾客只剩下我跟子慕了
我继续说道：“以前觉得结婚生小孩很遥远，有时候听家里人说，哪家的那个谁，跟你一样大，人家已经结婚了，当时还在上学，觉得跟自己没关系，但现在曾经的同学朋友相继发来请帖，好像自己真的已经老了，成家立业，辗转又是新的一个人生阶段了，以后想约他们出来玩可没这么容易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给蛋糕找个妈？”子慕问道
蛋糕是我收养的儿子，大橘为重，我最近嫌弃它拉屎臭，不跟它玩，结果它天天拿着个大屁股往我脸上怼
“这不是没找到嘛”
“你就是自杀式单身，天天宅在家打游戏看动画片玩玩具，能找到女朋友才怪”
“拜托你不要学我妈说话好么”
追新番买手办在我妈眼里俨然成了看动画片买玩具的幼稚行为，每次子慕来我家都会听到我妈这样吐槽我，不过我确实无法反驳，总不能跟我妈坦白，你儿子喜欢的是纸片人吧
“我还在等待想要的爱情。”我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
“什么样的爱情？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Yesterday I saw a lion kiss a deer.”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答案
为什么乌鸦像写字台？爱丽丝给疯帽子的回答是，就像我喜欢你，不需要理由
拿起杯子才发现冰柠水已经见底，便招呼服务员小姐姐过来续杯，子慕也向小姐姐要了杯优乐美，杯子收走后，子慕才开口对我说道：“知道我为什么会找你出来聊天么？”
他也没等我回答，继续说道：“以前你都是想什么就表达出来，但现在你很少这样做了，我一度怀疑你自闭了，后来我发现，你看的书越来越多，说的话却越来越少，嗯，怎么说呢，如果用武侠修仙来形容，你以前就是一个气息外放的强者，现在是一个气息内敛的普通人，一旦你的气息显露，就会引起天地异变”
还好我刚刚没水可喝，不然得全喷了出来，我带着关爱智障的眼神对着他说：“你又看了什么起点小说？还天地异变，下一步是不是就引天雷渡劫了”
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我无奈开口：“没你说的那么夸张，以前张狂是读书少，在知乎上看到别人的观点就借来当做是自己的，但借来的东西永远不是自己的，千江有水千江月，我连水都没有，又怎敢奢求皓月呢？所以我选择阅读来沉淀自己，读的越多，发现自己接触到的无知面越多，不敢说自己有多厉害，只不过少了一份冲动，多了一份从容”
我接着补充道：“在这个知识付费的时代，大家在微信知乎订阅或购买几门课程，就认为自己收获了知识，先不说能不能坚持下来，就算阅读同一本书，每个人的理解也不尽相同，哪有什么中立客观的观点”
“你好，这是你们的饮品，”小姐姐将托盘放好后，又对我们说道：“今天顾客比较少，你们聊天的时候我在柜台也听了不少，受益匪浅，现在准备打烊了，想在这之前了解下你们对热点事件的看法，不知道会不会太唐突？”
情商真高，我向来不太喜欢跟陌生人有过多交集，更何况让其参与到一场私人会话中来，但对方的态度让我很舒服，哪怕我拒绝了她的要求，彼此也不会太难堪
感受到了子慕的视线，他在征求我的意见，我轻轻的点了头，他便开口道：“这个倒是没问题，你先坐吧”
我拿起冰柠水喝了一口，随后装作对子慕问道：“最近有什么热点事件么？长生长春？权健传销？还是公交车坠江？”
“滴滴遇害事件”
我有点不知所措的看向子慕，就谈论这件事而言，我跟子慕的立场有点微妙，若是不能准确完整的表述自己的看法，无疑会影响小姐姐的思绪，子慕应该也是跟我有着相同的顾虑，他已经不自觉的咬起了指关节
“你们也不用有太大压力，简单说说你们的看法就好了。”小姐姐也是很善解人意开口说道
我在脑海里快速整理了一遍思绪，确认自己的逻辑措辞没问题后，便准备开口，却听到桌子对面传来一句——“伪女权”
子慕将手指放在桌面上，像弹奏钢琴般来回敲击，随后开口说道：“事情的发展经过我也不多说了，在这起事件后爆发的各种冲突有很多，有针对滴滴的，也有针对受害者的，事情发酵这么久，各式各样的言论也看了不少，我想谈谈的是现在伪女权背景”
“女权提倡了很多年，但在这两年却愈演愈烈，大家听信所谓的大V言论，沉浸在微信公众号所描绘的天堂里，慢慢的丧失了自己的判断，造成这样的结果，自然少不了打着维护女权的旗号，从中获利的商人，而其中的代表人物还是一名女性”
“商人们发文为女性发声，但实际上，却是表述女性太过软弱，甚至鼓励女性不用去努力，附属和仰仗男人就能获得所要的一切，这种将自己的人生全部压在自己的丈夫和婚姻上的行为，真的是我所理解的女权么？女权不应该是女性拥有支配男性的权利，而是有能力支配自己，一个真正的女性，应该是理智、独立且自由的个体”
我不动声色的观察下小姐姐的神情，她只是很平淡的点了点头，也没有进一步讨论或是反驳的表现，看来还真的只是想了解我们的想法而已
我酝酿了一下，接着开口道：“我也说说我的看法吧，我们自身的交际圈主要来自同学或同事，往往取得成就越高，圈子的质量也会相对更高，我们交流获取信息的途径主要来自周围的圈子，但网络平台不一样，几乎是无门槛的，能够让不同年龄段不同圈子的，不管是你听过的还是没听过的妖魔鬼怪，都集中在一起，几乎是强迫性的接收他们的言论或思想”
“他们是非不分、颠倒黑白，将女性爱美的权力剥夺，最后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将责任推脱到受害者的穿着，他们担任法官、陪审团、刽子手，给你审判定罪执行，一开始我不明白他们的用意何在，如果单纯的只是生活的 Loser，也不至于通过这种方式找存在感，可后来我发现，他们之所以认为自己的观点和行为没有错，那是因为他们都是潜在或存在的犯罪者”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些事，危险就潜伏在自己身边，现在想想也是有点后怕。”小姐姐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跟子慕交换了个担忧的眼神，他开口安慰道：“这个世界远没有像晚间 7 点新闻所描述的那么美好，甚至有时候我们付出了，却还要背负骂名，就算如此，我们也应该坚持自己所认为正确的事”
“为什么啊？难道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要我给他颁发一朵小红花么？”小姐姐语气尽是调侃意味
女人真可怕，变脸比变天还可怕，估计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有了开玩笑的心情，如果让我来回答，我估计会说，要么怼他丫的，要么撒腿就跑，不过这是人家给子慕的难题，我也只能默默低头喝水
子慕倒是有些一本正经的回答道：“都说只有小孩子才分对错，成年人只看利弊，可当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世界是纯粹的，是黑白分明的，我们会本能地想对人亲切友好，会想当个拯救苍生的英雄，认为对的事情就应该去坚持，可现在呢？我们感受了太多的私人感情，见识了太多的利益纠纷、恩怨算计的东西，我们每做一次选择都要考虑背后的代价，都说红尘炼心，在这浊世中能坚持自己的一颗本心太不容易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还在坚持的意义是什么？”小姐姐似乎被子慕所感染了
“依本心，求安心”
我不禁陷入沉思，总感觉有什么被我抓住了，却又放手了，自己的心境还是不够成熟，如果要割舍世间的所有羁绊，自己是否又能做到呢
回过神来，才发现子慕已经跟小姐姐聊了好一会了
“小姐姐，你泡的这杯优乐美很好喝呀~”子慕把头托在手掌上，眼睛里满满都是笑意
“是么？”小姐姐似乎不是头一次面对搭讪，轻松笑了笑，看着子慕轻车熟路的反问，“那你说说，这杯优乐美有多好喝？别跟我说什么捧在手心里的土味情话噢~”
子慕脸上的表情似乎没有变化，但咧开的嘴角分明有些僵硬，愣了两秒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我也是不忍心看他出丑，便随口回答——
“喝一杯想恋爱，喝两杯想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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