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唾!”我往地上啐了一口后顺带用脚蹍了蹍,将肩上的汗巾取下扇风,“这大半天也没个客人。”
街边排开的几辆黄包车旁,都守着和我一样拉车讨生活的粗人,几乎没有客人的日子里,我们就闲聊瞎扯,任目光游走在大街上:漂亮太太的珠宝首饰、赶着电车的书呆子文员的西装革履、年轻姑娘的开叉旗袍……偶尔眼前慢吞吞得驶过一辆澄亮的老爷车时,每个人的眼珠子都不由自主地一路跟到车屁股不见了为止,回过神时又唾一句“个个酒囊饭袋”以示自己不屑。
反正我们这些个人不管说什么干什么都没人理会,所以上海那些个高高在上的老板大款们的小道消息在我们这传得最溜!什么周老板又要娶房姨太太,他老婆就闹上吊啦,黄老板的太太在外头怎样厮混啦……就没什么能逃过我们的“耳目”。
我一边闲来抖着腿,一边张望往来的路人,不经意就瞥见了那个疯女人,她是真疯,总喜欢穿着件绣工繁丽但早就褪色松垮的的旗袍在街边瞎唱,有事没事还就死拽着人不放,有时候半夜里又疯闹起来,总有天会唬死个人。
脑子里正想飘了呢,一个声音从我身边传来:“先生……先生?”
我扭头一瞅,见是个水灵的姑娘,而且穿戴还不赖!
我高兴地将汗巾甩到肩上,蹬腿蹭地站起来殷勤笑道:“哎哎!姑娘想去哪儿啊?”
“不不……不是!”她连连摆手,局促道,“我不是要坐车。”
我登时泄了气,见一旁同行兄弟们的表情由嫉妒转为窃笑,我作势要扬起拳头:“笑笑笑!都笑屁!”
这一来,这姑娘再漂亮我都懒得搭理了,坐下打个哈欠:“快走,你挡着人不来!”
“等等嘛,大哥你行行好,我就想向你打听个人事,就一会儿……”她难为地抓紧了斜包的带子。
“没空。”
姑娘抿抿嘴,从包里数了些钱出来递给我:“那这样行吗?”
我眼睛一亮,抬头看了她一眼后赶紧伸手抓过钱数了数,用余光冲着旁边急了眼的兄弟们坏笑:“行啦你们,眼珠子都飞出来了!”
“你这小丫头片子还算明理,那行!来坐着吧,打听谁?”我收好了钱,给她腾了个位儿,她连忙道谢坐下了,用手小心翼翼指指街边那个疯婆娘,还拿出小本儿和笔要记。
“你要打听她呀……”我撑着下巴回忆起来,“那还得回到四年前那个飘着雪花花的日子里咯。”
……
(二)
那个疯女人之前是个歌女,叫姜知仪,这名儿还不错。
四年前那个冬天啊简直冻死个人快要。她只身一人来了这年轻人说是“梦想的天国”上海滩挣钱,听说她是读书半道辍出来的。她没亲没伴地来这“虎狼之地”谋生,对我们这些看透的人来说,上海滩只是大亨们的国度罢了,不成虎狼,就成虎狼的盘中餐。
她找了份在歌舞苑里端盘的活儿,歌舞厅里的经理见她生得眉目含情,一副美人身骨上还携着淡淡的书卷气,便想让她当歌女或舞女,虽然这样来钱多又快,可让她拒绝了。
她在街后租了间小破屋,就租这样一屋子她交了租也快分文不剩了。一天晚上我多拉了几个客人,半夜回去时经过那儿,竟见她这平日里爱笑又和气的姑娘跪在雪地里硬着头皮刨雪来咽!
我停了车子,忍痛将身上的半块烧饼割舍给她,她愣了愣,接烧饼的那双发紫的手里还攥了封信。她一边埋头吞着烧饼一边眼泪大滴大滴地下来,可就是憋着不出声。待我行到街尾时,她那释放出来的哭声像是从心底肺底掏出来的一样。
再来她就直接当了歌女,我们都不知为啥。
这姜知仪跟别的歌女不一样,她愣是不唱那些香词艳调,还把那些什么诗唱到歌里,唱什么清平调……好像是叫这个,唱得深情,不愧读过书的。
歌舞苑呐,是个名流们腐烂的地方,风情万种的女子多了,忽然来一个姜知仪就像一朵白玫瑰,再者她唱完就下台,不跟男人们笑闹,唉呀,这一下把男人们的心勾的呀!
商界的老板们夜夜来捧,她可是红了好一阵子!总能见她往钱行里跑,也不住小破屋了,但也只是换了个好点的小房间罢了。
她也总往邮信局那儿走,要出行的时候总照顾我们,把钱给我们挣。
可惜了呀,好好一姑娘……
(三)
人在台上红,台下捧她的人可按捺不住,跑到后台要拉她手呀,变着法子送她东西什么的,可她都不接,仍是读书人那清高样。
可她越是这样,那些男人的心越痒痒,走路时那细高跟像是轻轻敲在男人心上一样,他们毫不掩饰对她旗袍下那副玲珑胴体的贪婪,这些可想而不可得的欲望都夹在他们给她的每张钱里,都浸在给她倒的每杯红酒里头,都化在每句明里暗里的挑逗中。
有一回我一早拉她去歌舞苑,见她眼睛微微红肿着。
那天之后,她唱完歌就不直接离开舞台了,她走下了舞台,一开始只是和男人们聊聊天,可一旦下了水,谁还能轻易上岸呢……
我很少见她笑了。
(四)
再后来听闻李家的少爷跟她的事搅得满城风雨,这李家少爷还是个痴情种,追她的呀,连我一个男人都心动了……呃……你就当我开玩笑打个比方。
那段日子,每天都是李少爷接她,她羞笑得像压低了头的花儿,我们都以为这姑娘好日子要到了,连我们兄弟几个也跟着瞎开心!
谁知道后来李家老爷夫人都亲自来了,让人把李家少爷弄回家去。当着街上人的面啊,那钱就甩在姑娘的脸上,李夫人骂她是下等货色,不知道多不干净!
听这些话时她愣是一滴泪都没落,钱也没捡,只是转身走前还对在车里挣扎敲着车玻璃的李少爷笑了一笑,一下子,眼泪倏地就下来了。
她转身走了,静得很。
(五)
再往后我们几乎不认得她了。
她出去得早,穿戴华丽,精打细扮,在街边和大老板嬉笑之后上他们的车子去歌舞苑,每天的车子都难重复。她有穿不完的锦绣华服,戴不完的珍珠宝石,还住进了个老板包下的小公寓。
只是李家少爷和林家小姐成婚的那一天,她穿着李家少爷送她的旗袍喝了个烂醉,扶着街灯吐了个透。
这样浸在烟气酒水里,还要整日整日地唱歌,她的嗓子倒了,也就是说,对于歌舞苑而言,她没用了。
对男人来说,她跟别的女人没有差别了,更何况她一直喝酒熬夜,消耗脸蛋和身材……简单直白来说,男人已经不能满足在她身上纵欲了。
还有更多的漂亮的姑娘,更多有吸引力的女子,一个个像当初的她那样新鲜单纯。
(六)
她被赶出去了。
之前的人们那羡慕的目光变成了唾弃,垂涎的眼神化为嫌弃,赞捧成了辱骂。
“她不是有很多钱吗?怎么过成了这样呢?”这小姑娘写着写着眼泪都要下来了。
“你接着听呀。”我说。
她渐渐疯了以后,流落在巷落里,旧东西被当垃圾那样丢出来,就有乞丐去捡,说不定能搜到什么珠子链子。有个小匣子里头的信都被看了。
原来她在学校里头学业可好了,人又漂亮,可她的父亲受了工伤,老板不仅不赔还让父亲丟了工作,付不起她的学费了,父母逼她辍学养活一家,包括她那游手好闲不务学业的父母的心甘宝贝――她弟弟。
每一封信来,不是抱怨钱少了就是问为什么还不寄钱。
后来她父亲伤好了,她父母不也让她再读书了,要她挣钱因为弟弟再差劲也要上学。
然后又催她钱是因为家里要盖房子,为弟弟将来婚事准备。
最后一次是让她寄钱给弟弟买车子,要将来接娶新娘,不然没面子。(她弟弟看上了个千金小姐,甜言蜜语跟人家腻在一起呢。)
最后一封信是因为弟弟的婚事坏了,钱也不够买车置办婚礼,骂她故意毁她亲弟弟的幸福!
……
我曾驻足见她一个人蓬头垢面在巷子里哭,头一次在众人们面前哭,只是人们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问我过得好不好?为什么不问我要不要回家?为…为什么让我承担这一切?他是我亲弟弟……那我不是亲生的?”
她扑上来拽住我,泪眼通红:“我只是想要读书……我只是想过得像普通的人那样……我错了吗?为什么都怨我?为什么……为什么连家都怨我。”
“我没有家…”她靠墙站起来,突然笑了。
她往巷子深处走,笑啊唱啊。
……
就这样,其实她的人生从四年前来到这里时就应该停止了。
(七)
小姑娘合上本子:“……谢谢你。”
我沉沉叹出一口气,转而问她:“小丫头片子,你来上海干啥?”
她笑了:“我哥哥在这里有个小报社,我想当一个记者,梦想把世界和人的故事发扬出去!”
“那行啊,只是,别走着走着忘了自己。”我自嘲一笑,我自己不就是吗?
我们将目光投向繁华街市。
(完,本文原创,转载请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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