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男孩、少年和篮球
“嘭嘭嘭——”阳光打在球场上,球打在阳光里。
“——嘭”男孩双手用力一抛,球还是“三不沾”,地上砸出空洞洞的球声,让男孩联想到武侠片里某个僧人曾孤独地撞钟。
“你怎么老是'阳痿'啊?”
另一个坐在老式篮球架铁杠上的少年乐呵呵地说。他看上去慵懒得像一只猫,身体靠着旁边的铁柱,一只手搭着支在铁杠的腿上,一只腿就那样悬在空中,大脚趾和二脚趾之间有意没意地夹着一只黄色的人字拖,而另一只鞋掉在了地上,光的脚上有些许符合他这个年纪男子汉的伤痕。
“什么是‘阳痿’啊?”
球从少年的脚下滚过去,男孩边跑着瘦小的身子边问道。
“哈哈!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啊。”
男孩从少年脚下钻出来,抱着和他自己差不多一般大的篮球,然后两只不大的眼睛眨巴地盯着少年。
“‘阳痿'就是不够力的意思,昨天在球场听到我的兄弟们这样说的,反正是很搞笑的说法。”少年这么解释道,也不知道男孩听没听懂。
男孩呆呆的“哦”了一声,继续练习投篮。
他长得很瘦小,肤色青白,永远恬淡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像个纸娃娃。他每次投球都用力地把球向上一推,身体也跟着用力一跳,有时会打到篮板或者篮筐,可大多数时候都是“阳痿”。
午后的阳光如黄油一般柔软,太阳高挂天上,新修的这块球场好像被阳光和热量给挤得更大了——至少男孩觉得很大,似乎都跑不完整个场子。篮球场的地理位置很高,建在这个山间公园的最高点,好像这个设计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来这里打球一样。这时整个场子唯一一点阴影就是在篮板下,在少年坐着的地方,阴影刚好笼罩到他脚趾间的人字拖。
少年当男孩的篮球教练是很不称职的,更多的时候男孩都是一个人在那里投篮,少年就在篮球架上坐着发呆,且注意力完全不在男孩身上。几乎大多时候他都是望着别的地方,虽然这里的视野风光确实很好。
从这里往山下看,视线边缘充斥着破碎的绿色,那是坡下还未被推土机完全推完的小森林,茂盛的原始世界中被撕开一个黄色的口子。仅剩的植被相互依偎连成一片渺小的绿洲,大风刮过的时候它们纷纷倒向一边,似乎要随着叶片飞起,但被脚下的大地紧紧抓牢——“风是树的翅膀,大地是枷锁”——一个常年考试不及格的少年这么写过。坡身至下会看到许多不知名的小花,依附在准备开掘的山壁上顽强地生长着,它们像是被风路过后留撒下的彩虹种子,各种颜色缤纷落下却又不让人感到凌乱的不适,还有飞虫蝴蝶翩然于其间,眼着绿匆匆的地方到处是生命的恩惠——“这是分手后风留下给树的离别礼物”——那个常年考试不及格的少年还这么写道。
周围同学还在别扭地套用“今天阳光万里,万里无云,凉风习习”来写作文的时候,这个少年就已经开始思考一些大人的情感和想法,尽管在大人们看来这过于早熟的想法有如玩火,十分危险得及时扑灭。尤其是那一句“在夏天,所有的东西都在谈恋爱”,这是他原来写关于“夏天”作文的最后一个句子,随后他便被老师以“思想开始受到不良因素影响”为由请了家长——少年那个时候比现在的男孩还小。
山下是他们生活的小镇子,因为是小镇子,所以看过去几乎没有高大的建筑遮挡视线,只有几个还在新建的工厂和政府机关建筑显得无比突兀,少年每次看到都会不自觉地眯一下眼,就好像那真的硌着他的眼睛了。小镇子是个老镇子,它很小也很老。那里有一片看上去是灰色的地带叫做老街,纵横交错的老街道仿若独立而成的一个世界,格格不入于周围新生的一切,在所有大人都期许的现代化后,这是小镇久经岁月蹉跎最后留下的尊严徽章。还有那条总是匆匆流逝的富江河,像一刀切开了大地露出了下面的冰川,它要流到不知名的远方,是小孩子们无论如何也不得而知的地方。少年看到了他以前的小学,就在另一边的山腰,小小的,白白的,普通得只比得上一块石头,但那里又因不断累积大多数人的童年记忆,而又变得好像水晶一般璀璨。
在这个地方,少年带着他流逝的十三年岁月抽成的丝线走遍了整个镇子,丝线织成了一张牢固坚强的网,捕获了少年四处纷飞的念想。就是这个镇子让这份轻飘飘的念想落脚,少年现在还不知道是坏是好,所以他的脸上正一副大人般的心事重重。
再往后面看镇子就到了尽头,到处都是正开掘的山丘,镇子就被围在这些山的残缺躯壳里,也听过外面的人也用“山区”称呼小镇。靠一条五年前新修的笔直公路把这个镇子拉到了外面的世界,看起来就好像是把嚼过的口香糖从嘴巴里拉出长长的一条——那还是口香糖的一部分,不过每次这么做的小孩都会把糖吐掉。新事物还有试行通车的高架铁轨,是穿过一个个山头的“天路”,上面偶尔会有路过的“好像一个抽着烟的人跑过去”的车疾驰而过,少年是这么对男孩形容的。
“那一定是巨人吧?”男孩当时震惊地问。
少年对这“冒烟”的车有莫名的喜欢,每次听到车经过的声音时不管身在何处都会寻着声音望去,这个习惯甚至还影响到了男孩,他自己也搞不懂为何如此。只感觉火车开过的时候心里某个空荡荡的地方会很满足,像是个卑微的愿望得到了实现。
就在这时,汽笛的呜咽声“呼啦啦”地从远处传来,少年纷飞的思绪一下收了回来。他把另一条腿也踩在铁杆上,仅剩的人字拖掉了下去,一边扶着铁柱一边站在铁杆上。
“阳阳快看啊!”
少年惊喜地指向铁轨,叫阳阳的男孩把还未投出去的球抱在肚子前转身望去,像个街上好事的孕妇。
很快,两双澄清的眸子里出现了这一幕:镇子外的高架铁轨上,绿色的车厢一个接着一个出现,每个山头变戏法一样依次吐出一节来。它自远方,以破风之势汹涌而来,穿过那像被肢解的残破山体,碾着日复一日的午时悠长阳光,其间的尘埃都在闪烁不停。车头上喷出灰色的浓烟如时间的雨,倾盆而下间所有的事物都被淋上了雾——出城的公路、残破的山丘、惊飞的鸟群、远处的人……全都透明化了一般——恍惚时看着拖长的浓烟又像一头老去的长发。
火车突然出现,像是出于某种召唤,它像是来自梦里的虚假,却又带着扑面而来的深刻。
世界似乎从此刻才不算静止。
阳阳大喊道:“巨人!是巨人!来了,来了!”一点不像大人真的看到巨人的害怕模样,他一脸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欣喜若狂。
而那个最先看到的少年,他的嘴巴正大大地咧开,可以清楚看到两轮相互倒置的月牙镶嵌在里面。
两个人就这样呆呆地看着火车从眼里的一个点再变成眼里的一个点。看呆了的阳阳两手一松,篮球刚好打在脚尖上快速滚了出去,他回过神来跑去追赶。而站在篮球架上的少年依然盯着火车消失的地方,好像落了什么东西在车上。
“阳阳你知道吗?”少年突然认真地说,“这个世界就像你手里的篮球一样是转动的。”
阳阳捡回球来,看着少年难得认真的表情。
“我知道啊。”阳阳答得很自然。
“什么,你竟然知道!”少年惊讶地看着阳阳,好不容易认真的脸被打回原形。
“是啊,我知道。我们老师说我们住的地球是圆的,还会转呢。”阳阳很诚实地说。
“不,我说的是‘世界’,不是‘地球’。”少年好像终于找到可以说下去的点,松了一口气,“这是不一样的。”
“哦,是这样啊。”
“没错,”少年又恢复一本正经,“我们都在这个世界里,好的坏的我们都会遇到,就像你上次虽然考不及格让我帮你签家长名字,下次你可能就会考到一百分。”
“呀!别说那个了,而且不是你自己要帮我签的吗,第二天老师说我字都写错了,还骂了我一顿。”
少年搔了搔头,还童稚的脸上有了点成人式尴尬。
阳阳又问:“我真的可以考到一百分吗?”
“当然可以啊,我怎么会骗你呢!”少年很高兴阳阳没有纠结他帮的倒忙,继续说:“可有时候好的东西会来得很晚,坏的东西好像到处都是一样。但你要知道,好的东西都在坏的东西后面,所以我们要跑得比世界转起来的速度更快,这样我们才可以快点找到好的东西。就像篮球打得好就是要快,我能赢你是因为我比你快。”
“哦,这样啊。”
阳阳其实不明白,尤其是少年说的篮球秘诀,他自己认为打篮球就是高的人才厉害。但不知为何,往后他听到了越来越多人的道理和学问,却再没有像这个一样在他记忆中保持清晰和深刻。
“坐那个——”少年又指着火车方向,同时刻,阴影褪去,阳光刚好移到他的脸上,笑容露出的牙齿像亮片一样反着光:“坐那个‘冒烟’的车我就可以很快超过这个世界转起来的速度了,这样我就可以找到我的好东西了!”
起风,带着山坡下面树林、黄土和野花的味道统统吹进了少年略长的头发里,头发捕捉了风的足迹,阳光攀附在他的笑容上。
阳阳发神地看了少年一会儿,担心地问:“你坐上去干嘛啊?下不来怎么办?”
“不会下不来的,我坐上去是要出去外面啊,去外面。”
“小志哥你要走?”
“是啊,总归是要出去的,只是时间问题。”叫做小志的少年这么说。
“那你什么时候走啊。”
“明天吧。”小志不太确定。
“明天!这么快,去哪里啊?”阳阳变得着急,球都丢到一边然后走近小志。
“去哪里还不一定呢,我说的‘明天’就不一定是明天了,可能是明年或者更久以后,等你再读几年书你们老师就会教了,这样说显得比较有文化有内涵,大人都这么说话。”小志也很诚实。
“哦,这样啊。”阳阳又有好多没听懂。
不知道为什么,阳阳心里有点失落,就像有个戴表的同学向他预告上课铃响的时间还剩几秒一样。他默默去捡球。
小志在他身后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我真的可以去到我想去的地方吗?”
话语轻如风的呓语,说完少年就掉入了沉默的河里。
阳阳走到了篮球边,不需要多弯腰就可以拿到球,又转过身看到了眼神放空的小志,尽管现在还不理解后者的想法,但小志脸上的迷茫比脚上的伤疤还明显,连阳阳都能感受到他并不开心。
于是他说:“小志哥,如果我把球投进去你就可以出去外面了。”
阳阳恬淡的表情难得地变成了一个笑容——小志觉得自己正看着一个小太阳。随即哑然一笑朝他点点头,虽然此时瘦小的阳阳正站在对他来说无比遥远的三分线外。
得到命令后,阳阳马上变得认真起来,两只倔强的小眼睛犹显严肃。只见他双手抱着球往后退了两步,又突然用力地冲向前,像只见了老鼠的家猫。不多时,骤地跳了起来,同时双手用力向上一推,篮球滑翔在半空。小志看着球的弧线,它颤颤巍巍地在空中抖动着,胡乱的旋转中反而慢慢接近了篮筐的上空。小志闭上眼睛,嘴角扬起一弯明月。
阳阳用强烈的笑声欢呼声说明了最后的结果,小志睁开眼,男孩正在明媚的阳光下活力四射的手舞足蹈,大声笑着喊着庆祝又一个卑微的梦想被实现。
小志和阳阳一样笑着,然后视线又慢慢移到了那条铁轨的尽头,他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车上。
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那个东西叫做“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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