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睛,推开窗户,大地依旧安静,模模糊糊的红在天之尽头逐渐浸染起来,就像一把朱砂落在了水里。我吹响了号角,低沉的声音像波涛一样传到远方。
“新的一天又到了。”我双手撑在窗台上,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等待着万物新生的那一刻。“噼啪”,肥皂泡破裂的声音。然后是第二声……。很快,整个山谷都响起了这样的声音,“噼啪——噼啪——”,就像过节时的鞭炮声。
的确,每天这个时候都是绿荫谷的节日,这破裂声是生命诞生的宣誓,它延续着绿荫谷的存在。而所有这一切,我是唯一的见证者。为什么会是我,我则不明所以,正如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来到这绿荫谷。
我习惯性地抬手看表,时间走得很快,快到几乎看不到指针。在绿荫谷,时间,哦不!是钟表已经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我有节奏地打着响指,基本上说来,打到第50下,破裂声就会结束。但今天有些奇怪,我数到了第73下,居然还听到了最后一个肥皂泡的破裂。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我皱着眉头说。太阳在我数到第308下时从地平线一跃而出,山谷顿时褪去了黑色。松树的香气伴随着露水的蒸发弥漫开来。整个绿荫谷热闹起来,各种生物争相发出他们出生后的第一声啼闹。
一切如旧,没有异常。
我在心里继续数着响指。经过一段时间锻炼,我已经能像使用我眼睛一样自然地数着响指。在数到4500时,我开始做早饭。吃完后,我在木屋外的小树林里转了一圈,树林里长了很多不知道名的小花。我采摘了一些,每种颜色一支,扎成一束准备送给今天遇到的第一个人。这于我已经成了习惯。
14400,我掩上木门朝山谷里的小镇走去。小镇已经非常热闹,人头攒动的是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按照我那个世界的时间准则,他们差不多10岁左右。每个人都背着一个记事本,记事本很大,压在他们背上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时不时,他们就会停下来从背上取下记事本,查阅昨天父亲(或则是母亲)交代的属于他们这一代应该继续做的事情。事情各式各样,或则继续一次播种,或则继续一个实验,或则继续一场审判,或则继续一趟买卖……每个人都各就各位,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使命。曾经有一段时间,我闲得太厉害,就使坏把很多人的记事本做了调换,期待第二天看到乱成一团糟的小镇。但没有,绿荫谷的人似乎对记事本有一种血缘上的本能,绝对不会出错,至少我来到这里后没发现一次出错。
今天我没有把花送给第一个见到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个人的祖先就成了小镇的看门人,因此每每我来到小镇见到的第一个人一定就是他。反正我今天就不想送给他,即便他记事本记载了送花这件事情,我也不想送给他。
我背着双手在小镇里闲逛着,手上依旧拧着那束花。居民们在快速长大,可以说我每打一次响指,他们都在发生明显的变化。男孩们长出了青幽幽的嫩胡须,女孩们胸膛像小馒头一样鼓了起来。我喜欢看到这种变化,这生机勃勃而又井井有条的成长维持着绿荫谷的存续。
有人在我后背用指头戳了一下,“您好!”女孩用怯生生的声音跟我打招呼。
那是一个典型的绿荫谷女孩,绿色的头发又直又长,散发着树林的清香。不高,个子小小的,嘴角有一对可爱的梨涡。
“喔,你好!”我喜欢跟绿荫谷的居民聊天,他们很善良,但可惜的是他们很少有时间能停下来跟我多说几句话。
“我的名字叫月。”叫月的小姑娘很礼貌地挺直了被记事本压弯了的后背。
“你好,月!”我想帮她拿记事本,但被月礼貌地拒绝了。
“您……您是来自那个世界的?”
我没有否定,只是问她怎么知道的。
“我出生前到过你们那个世界。”月一边说一边往前走。我跟在月身侧,问她是怎么去的。她说她也不明白,反正就是在那个像肥皂泡的卵里到了我那个世界。后来号角声响了,有什么力量拉着她往回走,她不想走,但那个号角声的力量好大,最后还是把她拉了回来。
我问她为什么不想回来,她说喜欢那个世界,我问喜欢什么,她突然费力地从背上取下记事本,由于记事本太重,她差点摔了个跟头。
月快速地翻着记事本,最后一页有这么一句话:“爱,那个地方有爱。”
“因为那里有爱。”月说,又指着那一行油墨未干的字迹,“这是我记下来的,我要让我的后代知道,那个地方有爱。”月说着,眼睛最深处有了异样的光亮。
我心里有些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月继续说着,但我没再听进去。不知不觉我们到了城门口。
“该说再见了。”我把花送给月,又努力做出跟她聊天很开心的样子。
“那个……”月看着花欲言又止。
“什么?”
“您能给我爱吗?”
我没办法拒绝她,从遇到她开始已经过去了780个响指。我知道绿荫谷的人一生也就5万个响指。她把自己2%的生命都给了一个陌生人,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的爱。
“但,”我看了她后背上的记事本一眼。“但你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是吗?”
“我做快点就好,”月咬着下嘴唇,眼睛中闪烁出坚定的目光,“我不吃饭,不喝水,不休息,不上厕所,少记点笔记……总之,请您放心,我会早早完成我工作。”
我问她我们在哪里再见。她又查阅起记事本来,“在绿荫谷西南边有一个叫百花岭的地方,如何?”月说着,又仔细打量着记事本里的那副插画,画很简单,寥寥几笔,“那地方应该很漂亮吧?”月不放心似的自言自语。
我说很漂亮,因为我去过几回,那里有一大片盛开着栀子花的草地,还有一条潺潺的小溪。
我早早地到了约定的地方。反正也没啥事,在哪里都是闲着。20000个响指过去了,25000个,我不知不觉睡着了。尽管栀子花是如何芬芳,尽管小溪声是如此好听,我还是睡着了,这一睡大概睡了15000个响指。
我是被人用手指头戳醒的,手指头显得很疲惫,但我还是醒了。天色已经黄昏,在我面前的是满头白发的月。我在心里计算着,现在离她出生已经过去了45000个响指。没多少时间留给她了,我心里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月用粗糙的手指揩去我的眼泪,放下记事本,鞠楼着身体在我旁边坐下,“搂着我,好吗?”月对我说,声音是如此苍老。我紧紧搂住她的腰。“多美丽啊。”月指着正在西沉的夕阳说。“这爱又多美妙啊。”月又看着我说。脸上的皱纹纷纷舒展开来,看上去漂亮极了。
“对不起您,我来晚了。”月把头枕在我的肩上无力地说,“我多做了很多事情,把明天的,后天的事情都做了,所以用了很多时间。……只是辛苦您久等了。”月不停地道歉,我没有阻止她。
“够了,”月虚弱地说,像一抹即将逝去的轻烟,“我这一生足够了……我用余下的生命在爱一个人。我也感受到了这个人的爱,虽然很短,但,嗯,够了……”
月慢慢闭上了眼睛。我抱着月的头,轻吻着她布满皱纹的唇。
未了,我翻开了月的记事本,最后一页是月早已写下的话,是交代她女儿的话:
“你的工作就是去爱,用一生去爱。”月说。
话的下面画着那束花,虽然仍然很简单,寥寥几笔,但很漂亮,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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