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今夜尽,机杼别情多——唐诗论情之杜审言其一
开了好多个坑,没想到唐诗论情反而是写的最少的。只写了元稹和罗隐,但是写起来经常就收不住手。也许就是因为这些名垂千古的大诗人有太多的人谈论作品与仕途,却没有多少人关注他们在人生逆旅之中的即情即景吧;而一旦转换一下角度,那么就会发现其实这些大诗人在其中的悲欢喜怒都是如此的真切。而每一个之后吟诵如歌的作品之间也有着如此充盈饱胀凡人情愫。
这次的主角是杜审言。名气不小,但是却大半是因为孙子太有名。这个不是骂人话,只是因为他的孙子确实很有名。按道理说,他的祖上也是千古留名的人物;是秦皇汉武之后第一个再次结束华夏之乱世的人物。遑遑几百万字的三国演义,就是他的祖宗杜预结束的。而相比于晋当阳侯杜预,他的孙子的名声大了几个数量级都不只。因为他的孙子是诗圣————杜甫。所以目前还能查到一些资料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孙子,连闻一多讲唐诗也是从他孙子讲到他。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格律诗,绝起于律,五先于七。也就是说,五言律诗是最早的格律诗形态。而杜审言是最早的五言律诗正朔。换个更容易懂得的说法,大唐盛世的近体诗的溯源就像拿着杜甫家谱找爷爷……
杜审言的身世,资料并不多。连生年都尚有争论。仕途就更是蹉跎蹭蹬。虽然文名颇显(文章四友自不必说,后来做到修文馆直学士也是众望所归)。这个经历似乎颇有些像我之前写的晚唐怪人罗隐。但是细究起来却并不一样。罗江东一生并未获得真正的朝廷认可,最后托庇与钱镠;可以说是并未显达。但是杜审言最后是以著作郎的身份辞世的,这个职位按唐制是从五品,听起来也不过尔尔。但是唐制尤其是在高宗武后年间,三品就是位极人臣的宰相(再往上就是非常规官职了),从五品几乎可以说是中级官员的巅峰了。更不用说著作郎常被称为朝廷的“大手笔”;映射到现在,几乎就是纯粹文学之人的顶峰了。这个自然不是罗隐能比的。
杜审言的仕途,按照正史所言,几个关键点;进士出身,初为隰城尉,累转洛阳丞,坐事贬吉州司户。这个几乎就是杜审言五十多岁的时候所有的仕途简历。隰城尉从九品,洛阳丞从七品,司户参军按照吉州的大小来说,上限是从八品。这三十多年的仕途,到了年逾耳顺的时候又进二退一的回到了原点……
(说来也巧,据考证,杜审言遭变的那一年也正好是戊戌年(公元698年),距今天也不过二十二个甲子而已。)
单就这个履历看起来,确实也够让人唏嘘的。但是这前面大半生的蹭蹬换来的却似乎是一段可以推测为安定的幸福生活。杜审言从咸亨元年(公元670年)中进士,从隰城开始自己多年的州县小官生涯,直到累转升迁到洛阳县丞。这个期间他经历了结婚生子,陪伴他的应该是元配薛氏。而且根据后来杜甫写的继室卢氏的墓志推断,在这段时间里,杜审言有了三子、三女。杜审言生年大约在公元646年,中进士已经二十五岁。按照清华大学教授谢思炜的推断,杜审言结婚应该已经年届而立,也就是公元675年。和唐代同时人相比,三十岁结婚虽然并不算逾礼,但确实也是比较晚婚了。杜审言升迁洛阳县丞的时间并没有定论,但是一般来说,根据考证,早则公元690年,晚则696年。在这期间,杜审言的经历自然就是累转,隰城尉只是一个起点,按照杜审言自己的诗,似乎还在蜀川、江阴都做过官。也就是说杜审言在结婚之后的时间里还是以宦游为主。唐代基层官员宦游是个比较普遍的现象,而且往往携家带口至属地上任。所以此时的杜审言很有可能是携妻挈子的宦游,这种颠沛流离的感觉确实并不怎么好。而且如果细究起来,按照唐代官制,县尉这种小官一般是要在任期满之后回京城待选的。然后等到新的任职就再次宦游。所以这十几年的时间里,杜审言带着薛氏过这种旅途之中的日子,辗转江南、蜀中,然后薛氏还能为他生下三子三女实在是让人颇为感佩。能够推测出的似乎应该感情不错,虽然并不见得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吧,但至少也是共患难了。按照杜审言的做官路线,薛氏似乎应该是他在隰城尉期间结合的。隰城就是现在吕梁地区,当时是河东道。河东薛氏的郡望在当时看来似乎也应该并不寒酸。所以薛氏应该是经历了杜审言的前半生官途,直到杜审言已经在洛阳安定下来了之后便离他而去。
从这段经历看,五十多岁之前的杜审言,值得安慰的似乎也就是这一大家子人和不离不弃陪着自己东奔西走的薛氏了。至少这个时候他的情感应该是比较饱满的。也许这个时候可能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间————就像令狐冲老是怀念自己内力、剑法无一所长的日子。
杜审言初任隰城县尉,这个职位是唐代进士常见的仕途起点;而且隰城是河东道汾州城的治所所在,虽然不是畿县的关键地方,但至少也是上县。所以说杜审言的起点并不寒促;只是如果按照他后来自己诗中的地点游历,那基本上就是没有升迁甚至是略有屈就的宦游。蜀州也还罢了,并没有他具体职位,蜀州也算是个州府所在;而江阴则最多是常州的属县,常州的治所在晋陵;就算是升到了县丞,那也不过是毫厘之进。相对他的同年进士也是好友的苏味道(在公元694年已经首次拜相)简直是不啻霄壤。而且有人考证推断,杜审言很有可能是苏味道在天官侍郎任上提拔回洛阳县丞任职的(天官侍郎就是吏部侍郎)。当时时代的大背景是武则天已经称帝,所以此时的东都洛阳已经全面替代了长安的政治地位。洛阳县丞也是很有前途的跳板。
杜审言这段时间的诗歌创作也很有意思。和他后期多是应制诗不同。这段时间的诗歌,大多数都是很接地气的文人情结之作。
以这首七夕为例。
七夕(唐·杜审言)
白露含明月,青霞断绛河。
天街七襄转,阁道二神过。
袨服锵环佩,香筵拂绮罗。
年年今夜尽,机杼别情多。
首联是写景,先通过天空的景色描写规划了一个七夕的意境。接下来的颔联承上启下,表面上看起来是和颈联浑然一体的京城七夕即景的回忆,但是实际上却是承接之前首联的天空景色。天街是双关,即可以说是长安城的大路,也可以说是毕宿和昂宿之间的星空;阁道也是双关,既可以说是长安城酒楼临街的赏景回廊,也可以说是奎宿的阁道六星。这个手段实在是意味非凡,亦真亦幻。结合颈联的艳装美女的描述。杜审言作为一个宦游四海的小官怀念京城繁华的情绪跃然纸上。尾联的结句其实是最关键的情绪体现,而且也是语带双关。年年今夜尽,机杼别情多————表面上说的是牛郎织女当夜聚散的惆怅;内里实际上却略带庆幸的描述自己的感觉。在长安那样的天上人间一般的生活中不过是聚少离多的悲剧,只有在眼下的家庭生活中才是幸福而满足的。
同样是写七夕,这首七夕就和杜审言后来在京城写的应制诗《奉和七夕侍宴两仪殿应制》有着天壤之别。应制诗中一派怨妇口气,就算是掺上美人香草的贬谪文人口味来看也觉得别扭。
杜审言的诗歌流传号称有十卷的文集,但是却散失的只剩下了43首诗。而这43三首诗之中又大多是应制和文人酬唱。而其中可以勉强提到夫妻之情的甚少,只能根据诗中的蛛丝马迹来推断他在这宦游之中的心情了。大体上看起来,杜审言在薛氏陪伴期间的诗作还算是清新向上,虽然仕途的挫折和长期的屈居僚属让他的心情不畅,但是却并没有太多的怨怼之心。
再举一首五言律诗的例子,这首诗也是杜审言曾经宦游蜀中的例证。也正是因为这首诗,才会有了一个学界著名的公案。
秋夜宴临津郑明府宅(唐·杜审言)
五言律诗 押文韵
行止皆无地,招寻独有君。酒中堪累月,身外即浮云。
露白宵钟彻,风清晓漏闻。坐携馀兴往,还似未离群。
先不说这首诗的背景,仅仅只从字面意义上看。杜审言的表现就算是拿到现在的焦虑中年人身上也很具有代表性。首联从行止无地的窘迫中说起,引出了自己对于请客主人的倾慕。而请客的主人应该也是和杜审言志气相投的朋友,只有在主人的招待之处才没有行止无地的窘迫感。那么行止无地的原因是什么呢?表面上的意思是因为仕途窘迫而带来的焦虑感;实际上却是一种对于长期的基层工作所见的一种无力感。人到中年,并不像少年人一样有充沛的改变世界的激情,对于基层的不平之事自然就会有着深重的无力感。而在这种状态下,有志趣相投的朋友饮宴自然是求之不得。
颔联写的是饮宴中的感觉,酒过三巡,酒兴已来;就算是醉而累月也值了;而这个时候的感觉,便如置身云中,身外的任何东西都不过是浮云了。这里的月和云二字,是一个绝妙的无情对——字面有意成对,而实际上却另有含义。在这种状态下还能够有颈联的清旷之感,其实也说明其实诗人并没有全醉。
最后一句也是重点,表面上的意思是我会带着这次欢聚的余兴而回,就像我从来没有走一样。冠冕堂皇的告别致辞。但是实际上呢,却是趁着还没有醉而累月,便匆匆归家了。
这个场景我们试着还原一下,诗人参加的欢宴其实是与自己意气相投的朋友的,可以让自己从烦心的基层工作和看不到希望的仕途中暂时解脱出来。酒也尽兴,景也怡情;但是却还是要赶回去,哪怕用尾联的漂亮结句脱身。这个味道怎么这么像撒狗粮……可见,在这首名诗的背后品味出的是鹣鲽和谐,琴瑟情深的个人感情生活。
而关于这首诗的公案就更有意思了。说到这首诗的公案,不得不提另外一首更出名的五言律诗,就是大家耳熟能详《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唐 王勃)
五言律诗 押真韵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这首诗除了留下一个华语的千古名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还留下了一大堆的疑问。光是题目就有一堆的说法,比如有没有送字,是蜀川还是蜀州。而且最关键的是这首诗送的是谁?迄今为止也没有一个大家认可的说法。杜少府是谁?这个问题曾经有无数的大家在历史的断壁残垣里寻找答案而不得其解。终于有专家根据上面的那首杜审言的诗《秋夜宴临津郑明府宅》,作为一个重要佐证推论杜少府就是杜审言。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简直就是一个奇妙的谶语。王勃和杜审言两个天才诗人在命运的支配之下几乎走了一样的路。王勃少年成名,却因为在宗室争斗之中因为《檄英王鸡》而被构陷落魄,之身在蜀中游历。后来又因为杀官奴曹达而牵连父亲贬谪越南。最后王勃在从越南返回途中死于溺水时的惊悸。而杜审言则是在杜少府之任蜀州之后,一贬为吉州司户,终贬峰州,也是越南。最后也是死在越南回来之后两年。二人的宦游之路都如此相似,确实也令人唏嘘。
再回到杜审言的《秋夜宴临津郑明府宅》诗之上,这首诗的公案在于临津这个地名的考证。说来也有趣,当专家试图考证这个临津地名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我们能确定的杜审言去过的地方附近居然都有一个叫做临津的地名。杜审言的仕途是从大唐汾州的西河县尉开始的,在这个期间他写了诗叫做《经行岚州》。这个岚州就在汾州旁边,而且岚州就有一个临津县(现在的山西吕梁临县)。杜审言可能宦游的另外一个地方就是江阴,因为杜审言有诗《重九日宴江阴》和更出名的《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这个江阴所属的常州辖内也有一个叫做临津的县(现在江苏宜兴)。最后就是可能出现的蜀地之中,在剑州也有一个叫做临津的县。于是乎这个公案变成了专家们众说纷纭的沃土。直到后来唐诗考证学的大家陶敏先生从汗牛充栋的唐代墓志中找出了关于始州临津令郑方乔的点滴记载,这个公案才算是被部分证明。进而也间接的证实了杜少府其实就是杜审言。
以上面的诗文举隅和身世推断来看,杜审言的前半生还是以宦游为主。虽然日趋下僚,却有着薛氏与儿女相陪。尽管宦游的旅途辛苦,但却也还是夫妻和美的日子。然而在杜审言的仕途有了起色,快五十岁的时候被提拔到了洛阳县丞的时候。薛氏却撒手人寰。就如同命运的玩笑一般,很快杜审言的仕途也要开始跟着调整了。所以说初唐诗人杜审言的人生轨迹中仕途与家庭就像是两个峰值无法重合。底部却相对趋近的曲线,很快他就会尝到命运无情的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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