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女人的猫
她讨厌猫,非常讨厌。猫是一种过于乖巧的动物,它们朝三暮四,自私且骄傲。她尤其讨厌猫的叫声,那叫声似人非人,似泣非泣,呜咽尖厉都混在了一起,极为骇人。
现在,那猫又开始叫了。一声低,一声高,先是幽幽的像是在哭,忽然一声嘶叫,像是要撕破嗓子的疯子。
对,像疯子,像极了巷子尽头那个披散着头发的女人。她总是用满是污泥的黝黑的被啃得凹凸不平的指甲抠着墙缝,一点点,一点点,刺拉刺拉的声音像在陈旧的齿轮上摩擦。那声音响起来了刺拉刺拉顺着巷子的墙一点点划过来,艰难却又义无反顾地划过来。近了,近了,她马上就可以听到那女人尖厉的笑了,像哭一样的笑,撕心裂肺的笑,她会望着你,糊满污秽的眼竟能在这一刻蹦出寒光,闪烁着像行将就木的路灯一样发出刺拉刺拉的声音,她干瘪的布满皱纹的嘴咧着,她的牙是黑的,没错,她记得那牙在路灯下晃着黑黄的光,枯草一样的头发伸进嘴里。她就要看到那个女人了!她惊叫一声跳起。她拉开灯,跑到窗前,昏黄的灯光,黝黑的远方,什么也没有。
她看见了那只猫。
“滚!”她随手拿起一件物品砸过去,垃圾桶晃了一下,那只猫灵巧的跳开,消失在眼眸一般的黑色当中。
它看了她一眼,她扭着自己的衣服,她确信它看了她一眼,它眼里闪动着黝黑的光。
她靠著床坐在地板上,手伸进被子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包烟来。四下静得可怜,没有一点声音,烟随着她的呼吸一明一暗地闪着,她的手在颤抖。它还会回来的,她知道,就像巷子里披着头发的疯女人一样,永远都在苟延残喘。
她拿起手机,翻来覆去,却没有一个电话可以拨出去。她最后将将手机往床上一仍,整个人仰靠在床边,头面对着天花板,眼里莫名就升腾起了雾气。胸口有些闷,一瞬间她觉得呼吸有点困难。
突然,墙边想起来声音,“咚”她惊起,还未觉察出是哪里发出的声音,便又听着响起“咚咚”。她恍惚了半天,才明白那声音是从隔壁发出来的,是隔壁女人在敲墙壁的声音。
她不喜欢隔壁那个女人有一部分原因固然是因为她那只令人厌恶的猫,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则是那个女人的安静。她实在太安静了。
她是一个极易失眠的人,像所有失眠的人一样,她讨厌甚至说憎恨着一切在她失眠时安静的东西。
她不能容忍身旁的人比她先睡着,她觉得那是一种背叛,一种意识中灵魂上的背叛。那个人怎么可以扔下她一个人受着折磨而安然进入另一个世界呢?
每每当她一个人醒着,深夜,听着身旁的人均匀的呼吸的时候,她就觉得无比的孤独,无比的恐惧,莫名地想哭。她听着身边人均匀的呼吸,听着听着,她感到自己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她看到自己拿着一把刀,一把尖锐而锋利的到,她看到自己将刀子插进那个人的胸口,旋转,旋转,她蓦然惊骇,为自己的残忍而惊骇。
而自从那个女人搬来之后,她几乎听不见隔壁一点声音,白天是,夜晚更如是。每每当她失眠的时候,她就无由地开始嫉妒,讨厌隔壁的女人,几乎嫉妒到发狂。这样无来由的嫉恨,是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的。
现在,她意外地听到了隔壁传来的声音,竟蓦地觉得欣喜。一种无法理解的幸福,这个声音仿佛实在唉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她听着听着,竟也忍不住爬到墙边敲了两下,“咚”,隔壁的声音忽然停止了,仿佛是受到了惊吓,但片刻之后,又响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
这样的节奏反复在她脑海里回旋,就成了一段往复的旋律,脑子里莫名地就出现了诗经的一首:“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
她轻轻哼了一段,然后笑了。她决定喜欢这个女人,从这一刻开始。
第二天她就看到了那个女人。
那时候她刚下楼买完早饭回来,一个男人与她擦身而过。她觉得有些眼熟,就转过身看了两眼,干净整洁的西装,笔挺的背影,在这幽黑狭窄的楼道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那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转角处,她回过头,却正对上了那个女人的目光。
她侧着身子,倚靠在门边。她穿着白色的长裙,头发凌乱地散落。她的目光清冷而慵懒。
她觉得有些尴尬,只好对着她嘿嘿一笑,笑过之后又觉得笑得太傻,正懊恼间听见她说:“进来坐吧。”
这令她很意外。
房间很乱,沙发上堆着薄棉被,抱枕,书,她小心翼翼地坐下,把桌上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挪了挪,才腾出一块地儿把自己刚买的早饭放上去。
那个女人也坐在沙发上,抱着棉被,看着她。
“你昨天晚上睡得不好?”她想起了那敲墙的声音,问。
“他来的日子我都睡得不好。”她说,声音清冷。
她一时觉得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便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沉默中。可怕只是她觉得,她只觉得此刻的每一秒都如坐针毡,而那个女人却似乎丝毫不觉得有哪里不妥,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她,目光清冷。
她决定打破这沉默:“他,是你男朋友?”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吧?她在心里吐槽了一下这个回答,又接着说:“他看起来有点眼熟。”
“哦,铭。”
她差点没从沙发上摔下来,铭,她当然见过他,在电视上,那个本市有名的青年企业家。不过这一切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他已经有妻子了啊。
她再次说不出话来。
那个女人却站起来了,她说:“我做饭,一起吃吧。”
她这才发现,她实在是瘦得可怜。并不算宽大的白色长裙,穿在她身上却像是挂上去的,空荡荡的,似乎风一吹就要鼓起来。
不得不说,那个女人的厨艺确实是很不错的,她只觉得自己似乎很久没有吃过这么饱了。
“他其实不常来的。”那个女人突然说,她望向窗外,目光悠悠荡荡飘了半天又落回来,轻轻一笑,说“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瞬间,她几乎是呆住了。她第一眼看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只觉得很特别,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感,她甚至并没有思考过这个女人漂不漂亮这个问题,而在她一笑的瞬间,她只觉得仿佛整个屋子都暖了,那种春光乍泄,积雪初融的暖,一种介于冷暖边缘的阳光。
“嗯。。。。。。”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你喜欢他吗?”
“喜欢?”她又笑了,“你说呢?”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转过头去看窗外。
“你经常失眠吧?”那个女人突然问。
“你怎么知道?”她有些惊愕。
“我经常听到你在床上翻来翻去的声音。”那个女人笑着说。
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这墙的隔音效果再差,也不至于连翻身的声音都能听到吧?“我声音有这么大?”
“不知道,”那个女人摇摇头,“但我确实能听到你翻身的声音。”
“呵呵。”她干笑两声。
那天晚上,已经是半夜了,她听见有人敲门。她打开门一看,是那个女人,她说:“我的猫又没回来,你能帮我去找一下吗?”
她很不喜欢猫,特别是那只黑猫。但很奇怪的是,她居然答应和她一起去找那只猫。
已经是初冬了,夜里湿漉漉的风吹着,还是很冷的。那个女人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一直到脚踝,几乎把整个人包裹起来,一落入黑夜,就再难分辨。
“我叫禾。”女人说。
“禾?”她轻轻重复了一遍,觉得这是一个挺怪的名字,但如果放在这个人身上,倒是一点也不觉得怪了。“我叫小满。”她说。
禾笑了笑。冬日的路灯下,她的笑如月光般晕染开来。
她迟疑了一下,问:“你见过巷子尽头那个披散着头发的女人吗?那个疯子。”关于那个女人,她也曾问过一些人,但他们都说,从没见过这样一个人。但她确确实实见过她的,在每一个失眠的夜里,那个女人用手指扣着墙,刺拉刺拉地爬过来,她甚至看见她对着她笑,一口黑牙仿佛把黑夜也吞噬。她一度为此惊恐,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长期失眠而出现幻觉。
“疯子?”禾看着她,满脸疑惑,“没有啊。”
她低下头,不再说话。
“不过,你又怎么知道那个女人不是多少年后的我或者你呢?”禾轻轻呼了口气,面前腾起一片白雾,“我在街上看见一个人,常常就会想:‘也许那就是我。’小时候,我总以为自己会有多么大不同,现在才发现,我并没有多么大不同。每当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我都会觉得不敢相信,我竟然设法度过了这么多年,而且还要设法度过接下来的那么多年。”
虽然她觉得禾这两段话并没有多大联系,但却莫名地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就连她自己,也常常觉得不可思议,竟然设法度过了这么多年。
“那你觉得怎么才不是‘设法度过’?”她问。
“酒和月光,诗与远方?”禾嗤笑一声,嘴角牵出些许嘲讽。“哪一天不是在‘设法度过’。哪一天不是就那么过。”
她看着禾,沉默,忽然又想起了那个问题:“你喜欢铭吗?”
禾笑笑:“各取所需罢了。”
“各取所需。”她忽然觉得这句话是那么刺耳,那么,残忍。
那天晚上,她站在路灯下,看见禾抱着那只黑色的猫,整个人渐渐没入黑暗中,眼泪莫名就浸湿了眼眶。
“每当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我都会觉得不敢相信,我竟然设法度过了这么多年,而且还要设法度过接下来的那么多年。”这句话,她回去翻了翻,发现来自切·米沃什的一首诗:“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竟设法度过了这一生。”
她常见到禾。在上下楼的时候,在推开窗的瞬间。她半夜常常见到禾在楼下路灯下,穿着黑色的长大衣,抱着那只黑色的猫,望着一无所有的天空,望着一无所有的远方。她发现,禾也经常失眠,甚至比她更为频繁。
铭来得不算频繁,也不算少,几乎一周一到两次。她觉得铭挺喜欢禾的,虽然每次禾都对他爱理不理,冷冷清清,她甚至亲耳听到禾对铭说:“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她觉得禾实在是个残忍的人,就像一把冰做的刀子,冷且伤人。
她曾向禾表示过她并不赞成她和铭之间的关系,铭毕竟是有家室的人。禾只是笑,并不说话。
只是,她每次在铭走之后,都能看到禾站在门边,窗前,望着远方,一直到很久很久。
禾并不常和她说话,但她很喜欢禾。大概是因为,在她睡不着的夜里,总知道旁边会有人,一直陪着她,一夜无眠。禾偶尔也还是会敲墙,“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她问禾敲的是什么,禾只是哼了一段旋律,她脑子里又盘旋出了那首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一天夜里,突然有人敲门,她打开门,是铭。他问:“你知道禾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她摇头。
她看见铭脸上有泪痕,她看见他失魂落魄的背影,有些心疼。为铭也是为禾。禾是个残忍的女人,对别人,也对自己。
禾的离开她并不意外。她早就知道,禾只是一个过客,她是一个个流浪者,漂泊而无处皈依。高傲如她怎会甘心自己一生就这样一天天如此,设法度过。她像风,只能被邂逅,被理解,却无法被抓住,去停留。
那天晚上,她又失眠了,她又听见了那凄厉的猫叫,那刺拉刺拉的声音,她又看到了那个女人,那个眼角糊满污秽,牙齿黑得像吞噬了黑夜的女人,那个笑得尖锐而凄厉的女人。
她打开手机,收到了一张图片,是来自禾的。她站在大漠里,一身红色长裙,向着落日而行。
她站在窗前,望着远方,仿佛看到了禾。她知道禾为什么喜欢看远方,因为每当看到远方的时候,自己的心就仿佛已经流浪到了很远的远方。这也是为什么,她不喜欢看远方,她知道只要闭着眼,可以走得更远。
很多天后,她看见铭出现在电视上,身边跟着另外一名女孩子,漂亮,活泼,一脸甜蜜。
她告诉禾,禾只淡淡地“哦”了一声,只是在挂电话的时候,她听见禾轻轻吸了口气,说:“真好。”
后记:这不是一篇成功的小说,它混乱,臃肿,不合情理,甚至让人难以理解。从某一方面来说,它只是一种情感的间歇性宣泄,一次不成功的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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