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我正要锁门,听见声音,只好先回头,目光落在一名二十二三岁的女子身上。
她蓄养长发,发丝自耳下微微弯曲,十分自然流畅。上身穿一件男士短袖衬衫,下身着一条黑色半身裙,脚下是一双高跟皮带扣凉鞋,真漂亮!脸上还化有一点淡妆,与身上装扮气质很是相宜。
一时间,以为回到了旧电影当中。不知是邱淑贞还是什么女星也是作此装扮站在马路旁,一回眸,风情万种。——但不是的,像她这般,才不肯献身大荧幕。
我呆了半晌,不晓得作答。
“先生,”她先笑一下,嗫嚅,“我听人说,您这儿买故事?”
“是。故事与古董一起买;也不全是古董,承载故事物品都行,但古董最好;没有载体,单买故事要折点价……”
“大概,价钱怎么算呢?”
“看故事新颖程度。取材新颖、风格独特的,价钱自然高些,三百到五百不等;若是趋于俗套,没有新意,五十元以下也是有的。还有一等,已经广为人知或烂俗大街的,便没有价。”
她有些踌躇:“是您来评判吗?”
对于她的质疑,我并不生气。这年头,不论是做买卖还是什么,交涉到钱的,人总是格外敏感,更何况是这种耍耍嘴皮子的生意,难免不多个心眼。
“是。您也可以回去先问问其他人。虽然我这生意独一份,但总有上我这做过买卖的人,您先找他们了解一下行情和您所要卖的故事价值,心里有个数,再看我出价是否公道。”
“先生,我没有这意思。我只是——”她踌躇了半晌,不肯往下说。
我先忍不住,笑:“我相信您没有这意思,这也是我的建议。况且,今天也太晚了,您明早再来吧。”
“我没有时间——”她有些着急,话便脱口而出。也许她现在正在后悔,不该在一个生意人面前露出急切。她笑一笑,只好接着说,“先生,我急需钱。”
我只得招呼她进来,又招呼她坐。然后我又搜罗出一些水果,橙和苹果,切开盛于碟上,请她吃。期间,我注意到她移了座位,坐在摄像头死角。
“先生,您肯听我的故事了?”
“你不要叫我先生了,我叫江宇。先生听起来像旧时代的称呼,”我担心她误会我嫌弃这称呼老气过时,忙解释道,“像九十年代香港电影一样,好不真实啊。”
“江老板。”余曼如此称呼。
“你也别叫我老板。我就是一开小古董店的,算不上什么老板。你还是叫我名字吧。我名字不好吗?”
“好,有一种自然天真的感觉。江鱼,江中的小鱼,很灵动可爱;不像那些男人的名字,太刚强,简直像一块石头,一堵墙。”
“我们谈正事吧。”虽然从上学开始,我就没听过自己正确的名字,但是,还是第一次有人弄错我的名字后还维护我,真是,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呢。
我拣一些生意有关的状况告诉她:收取的故事价格高低虽受故事构思、体裁限制,但讲个事的人诉说能力强,价格也会有一点影响。另外,古代的爱情故事比较受欢迎,中国人不喜欢悲剧,所以,结局为喜剧的故事价格会高一些。有历史依据或者传承下来的故事比较有价值。神话故事和鬼怪志异虽然销路广,但因为承载物品要么太普通要么太稀少甚至根本不可能出现在现实生活中,所以价格一般不会太高。
“恕我冒昧问一句,您急需钱做什么呢?卖故事可不是一个能赚钱的好方法。纵然你取材新颖、风格独特,若是讲故事的技巧不行,也卖不出高价;就算一切齐全了,也只能挣个几百块而已。”真奇怪,我兴致奇高,这些话我平时是不说的,也不知是因为这夜色,还是因为她的美貌。
“找人。找了很久,不见他的踪影,我……我需要钱继续去找他。”
“你要找谁呢?”——她怔怔地看向我——“我是说,或许你可以登寻人启事。”
“登过。有好心人打电话告诉我在这城市见过他,我就来了。”她眼里闪过一丝悲哀,但又仿佛只是灯光汪在她的眼里。
“那你怎么不直接去见他?你没有地址是吗?”
她摇摇头。
“那你怎么找他呢?”
她很忧愁。
“是你家人还是?”
“——”她一怔,才答,“是我丈夫。”
原来是有夫之妇。我失了兴趣,问她:“你要讲什么故事呢?”
“一个老故事,小时候听奶奶讲的。”
“老故事?”我慢悠悠呼出一口气,“老故事多有雷同,价格恐怕不会太好。”
“我不需要很多钱。”她怯怯地望向我,“我只需要一点点——”
我打量她。眉宇之间,不是不带风情,不过因为焦虑,暂时不使出来;也许马上就要使出来了。老实说,她这样端庄有礼,稍带一点风情便是风情万种;又是这样痴情。这样的女人,男人应该疼惜还来不及,怎么会抛弃她呢?莫非她如此孜孜于寻找一个男人,有什么别的目的?
那个男人伤害了她的家人,远遁逃命;她却不肯放手,非要把他揪出来不可?
我急忙打住自己的臆想,真是电视剧看多了。余曼的故事已经开始了。
“月华和少康是青梅竹马,自小订了娃娃亲。”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两人长大。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懵懂稚童转眼已是芳华正好。这年吴国来犯,军队下来招募新兵,少康是将军,自然要上战场。
吴国?是东汉末年吗?我自己心里疑惑,却不防已经问出了口。
“不是东汉,好像是战国时期发生的事。背景不具体所以不行吗?”
“没事,职业病。您继续。”
余曼抿嘴一笑,继续说着她的故事:吴国是为了公主来的。国君本来许诺将公主嫁给吴国大王,可同时郑国国君也派人来说亲,郑国更加强大,国君不敢违抗,只好将女儿又许配给郑国。吴王大怒,举兵来犯,国君只好匆忙应战。少康这一去便是一年。月华在家苦苦等待,这日去田里采摘桑叶,被国君瞧见,强抢入宫中。月华不得反抗,只好每日以泪洗面,祈求丈夫早早归来。边界战乱不断,终于有消息从边境传回来,却是噩耗。比噩耗先来的是噩梦,冤魂缠身。
余曼不知这些神鬼论是否会替她挣得一个好价钱,又断续地低诉月华与少康的旖旎风光。诸如夏夜鬼市大开,阴人如织。女孩儿必关紧房门,又戴上鬼怪面具,整天不得出门,这是活人对阴人的忌讳,已示家无活物,以免被阴人投胎转世。——不过,若是少康相约,她就不需如此担惊受怕,甚至两人携手夜游鬼市。她这样说,无非是绕了一大圈来表示鹣鲽情深。
往下说,自然也包括少康绵密的花笺,以至手帕。后来还送上各式礼物:芽兰带、绣花鞋、襟头香珠、胭脂匣子、珠宝玉石;便是婚礼,也是惊天动地,明白地告诉世人:他们成亲了。
——似乎没有什么不满的,可是现实却不如意,他上战场了。临走前,他说:“等我。秋天之前我便会回来,至迟不过明年春天。”
一将功成万骨枯。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谁能说的准自己的未来。
谁知余曼说,后来,他回来了,在秋天的第一片落叶落下时。那时噩耗还没传来,她梦见他了,只当他真的回来了。他站在宋河之滨,一叶扁舟,乘风而来;指天为证,以地为媒,向她求婚。那是他们曾经的婚礼。她自然答应了。从此醉生梦死,流连梦中。为此,身体衰弱,精神不济。
老人家口口相传的故事,倒和旧时小说里罗曼蒂克的爱情故事不谋而合,因为太美好,只好无疾而终。
“后来怎么样了?”
我的确为这爱情故事背后的遗憾牵引,但身为生意人的习惯让我回过神来,追究这故事的结局。我这家店也不是白来的,每月的房租、水电费也不是一笔小数字,更何况余曼这故事,没有历史依凭,也没有承载介质,价值实在不高。
月华与少康痴迷恋慕,身体却一天天消瘦下去,终于沉睡梦中不再回醒。王宫不比寻常百姓家,月华又是国君最宠爱的夫人,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不能置之不理。求医问卜,究竟无果;正是无奈之时,来了一位驱邪的得道高人,他因赴十年之约路过此地。
“那个道人使少康烟消云散了?”
余曼脸上一片哀戚:“他,担心月华因他步上黄泉,就此作别!”
见余曼忽地变了声调,我叹了口气。这女人恐怕是入戏太深,把自己当作故事里的人了。不过,她又是为什么赶走“少康”呢?
“你不要他!把他赶走了,你又后悔了?”
“我没有不要他。”
原来那个男人不是抛弃她。顾伟虽然在感情方面是一等一的情种,但并不擅长正经工作,终日只晓得在外游荡,又学人去赌博,没想到情场得意,赌场失意,输了个倾家荡产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女方家庭自然不愿女儿跟随这等浪荡子,便要毁弃婚约,另聘良人;无奈男方家庭自知家境窘迫,儿子又不成器,不愿就此放手。两家纠缠不休时,顾伟留下一封长信,一个人走了个干净。
“既然你说十分爱他,又没有不要他,那你为什么不随他一起离开?”
“我想过。”
“为什么不这样做呢?难道不肯挨穷,陪他白手起家?”
“不是不肯,是不敢。”
二人默然。多么一针见血。挨穷不难,只要肯;但你敢不敢?随他而去,放弃原本的优裕生活、欢娱繁华,甚至未来出现的无限美好和父母家族的殷切期望;过着清贫生活,以致形容枯槁,三餐不继,还要疲于应付债主。两人又都不是能进社会打拼的,只好相对泣血,终于贫贱夫妻百事哀,脾气日坏、身体日差,变成怨偶,一点点意见便闹得鸡犬不宁。
“你当初既然不愿随他而去,如今又为什么要再找他?”
“——”余曼不理睬我,“爱是很复杂的,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我体谅她的痛苦,赶忙转移话题:“故事还没讲完呢。”
“是啊,故事还没完呢!”余曼哀戚戚笑着。
烽火年代,哪里容得下儿女情长?战乱之下,人命卑贱如蝼蚁。她没法上战场亲自为丈夫收敛尸体,只好心随着丈夫一起去了。月华的故事,结束了。余曼的故事,却仍延续着。
我却是疯了,不知是受了这故事的蛊惑还是受了余曼的蛊惑,竟还是按着一等的故事多加了钱给到余曼。美色当前,人难自控,哎,可悲呀,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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