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今天来说一说妈妈。

想写一篇关于妈妈的文章，想了好久，也写了好久。

几次动笔，写了四五行，却怎么也写不下去。

太多想写的，也太多不想写的。关于妈妈的许多情感，藏在心里太久太久，已经成年的我，要重新挖出来，免不了一翻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现在的我跟妈妈，算不上亲密，甚至可谓是势成水火，不过是我单方面的与她势成水火，她对我，仍却是无限的忍让和爱护。

我的妈妈按很多人的标准来看，的确已经是一个足够好的妈妈，她开明，乐观，不会插手我的任何决定，给我的是绝对的自由与支持。

但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妈妈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的爸爸是船员，一个月在家的天数寥寥可数，我大部分的时间，是跟妈妈生活在一起。

按理说，与妈妈的记忆应该有很多很多，但关于小时候妈妈的样子和性情，甚至发生的事，我都已经不记得了，关于妈妈的记忆，大浪淘沙，最后却只留下几个并不好的记忆长据于脑海。

 

第一个记忆，是很小个很小个的我，坐上铺好的凉席上看电视，看一部很好看的卡通，那时妹妹还很小，妈妈背着妹妹在扫地，却忽然过来，啪地一声关掉了电视，“看看看！整天看动画！除了看动画你还会做什么！看完你是不是会演出来！来啊！你记得刚刚演的什么吗！你做出来啊！”

我做不出来，我想说，妈妈，我记得刚刚演的是什么，但刚刚那个是一个圆圆的水果在跳舞，我样子跟它不一样，做不出那个动作。可是我说不出话，妈妈凶得让我很害怕，我什么也说不出。

我不说话，妈妈就愈加生气，拿起了扫把，拎起我的一边手臂，对着我的屁股一直打。路过的奶奶看见了，吓得忙进来问怎么了，也没有能把我救了。

“干什么？干什么？一个一直闹闹闹，一个什么都不干只会看动画，整天只会看动画，有什么用？啊？不打？不打你来教吧，我是带不了她们了！”

我忘了自己有没有哭，只记得那时还是个小婴儿的妹妹，哇哇哇的在妈妈背上哭闹得很大声。

从那个时候起，我没有再看漫画，没有再看动画片。上了初中，上了高中，也对动画片再提不起任何兴趣。

 

第二个记忆，是我的小学英语成绩单。

小学四年级，妈妈开完家长会回来，手上是一份英语成绩单。“43分”。

妈妈拿了一把柳条，让我站定在家门口的枇杷树前。一下一下地用力鞭我的小腿。我痛得大哭，却不敢躲。

“43分？你怎么考得出来？你脑子是干什么的？懒得一个单词也不背？”

晚饭自然是没有的，妈妈打够后，拿出我的英语课本，翻到了最后的单词列表页，整整6页，妈妈坐在我旁边，让我一个一个单词的读出来，背下来。那天晚上，我背到了凌晨三点。哭着把那本书全部的单词，一个一个地背完了。

第二次英语考试，我考了97分。

第二份成绩单出来的时候，我小腿上的鞭痕也还没褪尽。

那一整个学期，我的英语都是最高分。

第三个记忆，也是我的小学，我忽然很想很想去摘草莓。

但那个时候的妈妈，不会轻易答应我的任何请求。

“摘什么草莓？又贵又远，不去！”

我撒娇，哀求，做各种家务讨妈妈欢心，缠了整整一个月，妈妈都没有松口。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为什么自己忽然对草莓这么执着，那么那么想要去。妈妈的拒绝让我出奇的愤怒，从那个时候起，我拒绝跟妈妈有任何的交谈。

我们每天见面，每天在同一个桌子上吃饭，在同一间屋子里生活睡觉，我却再也没有跟她说一个字，有事需要叫她问她，我通通忍了下来，就是不去，电话打到了要她去听，我放下电话，明明她在就在屋外，我也不肯叫一声，只是走过去，拍拍她的手，指指电话，然后看也不看她就走掉。她有事叫我，问我话，我通通不答，连一个嗯、哦也不出声。彻彻底底地当一个哑巴。

妈妈冷眼旁观。

“做这副样子来气谁，有本事我做的饭你也不要吃。”转头夹菜给妹妹，“你多吃点，别管她。”

忘了不知是两个月还是三个月，妈妈终于在饭桌上开口了：“是不是一定要去摘草莓，这周末跟你去吧”

胜利了。

我却不感觉有多开心，甚至觉得，其实草莓，有什么好摘的。

我哑了哑口，说出了这段冷战来的第一句话：“不去了。”

妈妈倒是吃了惊，仍是生气的口吻：“真的不去？别到时又跟我闹。”

我低头扒饭：“嗯，不去了。”

但是从此以后，我在家也没有了以前的活跃，没有了跟她说很多话的习惯。很多时候，想说什么，也堵在口中，说不出。我没有生气，我只是什么都说不出了。

很多年后，我们家已经买了小车，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周日，回花都看完外公外婆后，在回家的路上，妈妈看到了一片红红绿绿的草莓田。

“啊，嘉嘉最喜欢摘草莓了，我们要不要下去摘几斤再回去吧。”

我望向窗外，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又悄悄地擦掉。

妈妈，好久了啊。

第四个记忆，是我的三次出走。

第一次，也还是小学的时候，是舅舅家在灯火通明的市区，有一次去舅舅家时，舅妈带着两个表姐，妈妈带着我和妹妹，出去逛夜街。我碰上了一个很想要的玩具，但妈妈不买。我气得转身就跑，舅妈在背后问：“啊，你不追她？“ 妈妈生气地牵着妹妹的手，”管她呢，她能去哪里，要是真跑掉了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妈妈拉着舅妈，转头走去了不同的方向。

我走了两步，不敢走了，回头看看，他们的身影都快看不上了，我一害怕，快步跟上他们，在他们身上慢慢地走着。

第二次，仍然是小学的时候，妈妈带上奶奶带上我，参加一个活动，活动是爬西樵山，我爬到一半，看到路上的棉花糖，很想买，妈妈恨铁不成钢，“才走多远？你来参加活动还是来玩的？你看人家泳琳，走了那么久，一句累都没说，一瓶水都没要喝！你能不能学学人家！“

泳琳是邻居阿姨的孩子。邻居阿姨说：“小孩子，想吃就让她吃嘛“。妈妈眼一瞪，”就没见过她这么好吃懒做的！“

“我不要跟你走了！”我眼泪流下来，转头就走。

奶奶看见，慌忙拉着我的手，“这么多人，不要乱跑，奶奶陪你。”

我气不择路，走了半天，和奶奶一起迷了路，时间快结束了，我们还没找到下山的地方。

我又急又怕，拉着奶奶，一边哭着一边向维护秩序的警察走去，想去问路。

奶奶拉住了我不让我去，说，不急不急，妈妈迟早会找到我们的。

我想起了那句：“跑掉就算了，当没生过。”

心里想，她才不会管我。

大概是前两次的经历助长了我叛逆的勇气，第三次，我真的离家出走了。

那是初中的一个周日。

我至今不知起因，那一天，妈妈坐在书桌上，脸色阴沉，做着自己的工作。我书桌上的抽屉开着，我平时买的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有化妆品，有小首饰，还有各种东西，摊在了空气中。

我心里暗惊，刚刚没有打开的啊。

那时我已经住宿，周日需要回学校。我低低地提醒妈妈：“妈妈，我到时间去上学了。”

妈妈没发声，我等了很久，妈妈终于开口，是很生气的语气：“上学？还上什么学？你还有心思上学？我看你不用上了，我打电话给你老师帮你退学得了。”

妹妹愣在门外，大气不敢出。

我眼泪流下来，咬咬牙，不懂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或者说依稀懂，却愤怒地觉得她凭什么就这样对我。

我拿起书包，下楼，跑了出去。

行，我自己走路去上学。

出了门，意志却撑不住了，只想找个地方大哭，于是躲在了河边堤岸，想哭够了再走去学校。

不久却听见了妈妈的车声。

我知道她出来找我了，可是我不想再见她。我不原谅她。

过了很久很久，我出来，堤岸正对着我家旁的路口，妹妹在门口，看见了我，跑过来，捉着我的手。

“姐姐你去哪里了，妈妈打了奶奶姐姐四叔五叔们电话都说没看见你，妈妈急死了，让我在这里等着，看见你就给她打电话。”

我甩开她的手，“我自己回学校。你敢打电话告诉她，我就再也不认你这个妹妹。”

妹妹拉不住我，跑回了家。

但是妹妹还是背叛了我，打了电话给妈妈。

妈妈在半路上追上了我，拉我上车载我去了学校。

我们一路上没有说话。

到了学校后，我还是哭，却忽然被班主任叫了出来，眼神复杂，“你来我办公室，听个电话。”

电话里是妈妈的带着点哭音带着点自责的声音：“对不起，是妈妈错了。妈妈以后不会了，不要告诉爸爸，不要怪妈妈，原谅妈妈，好吗？”

“嗯。”我眼泪一直流，却除了“嗯，好的，知道了”，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

我的妈妈，好像对我很不好，可是我的妈妈，也从来不懂得对自己好。

记得初中的一个周日，要回校了，天气转凉了。

妈妈用红白蓝装上6斤重的棉被和给我的各种厚衣服，用力抬上小小的女装摩托车后面，扶着摩托车，让我坐上后座抱着，自己再慢慢地坐上摩托车，出发到学校。

出发的时候已经很迟了，我因为担忧迟到，从出发前一直生气到学校，觉得她怎么这么慢慢吞吞，行动迟缓又丢三忘四，一路上没有好脸色好语气，妈妈小心地赔着笑，没事没事，不迟不迟，我一会打电话跟老师说清楚，不怕的。

到了后，妈妈把半人高的红白蓝袋子背在肩上，袋子不轻，妈妈的肩被带子勒得凹了下去，妈妈的背也被生生压得驼了下去，本来就矮的妈妈更像一个小矮人，在黄昏的阳光下一步一步慢慢地向我宿舍拿去，我在原地看着妈妈，第一次发现原来妈妈这么矮小，我想走上前，妈妈却忽然回头，脸上带着笑，笑得很灿烂轻松：“不用管我，妈妈会帮你拿回宿舍放好，你快回课室吧，还赶得上。”

我转过头，在回课室的路上哭了起来。

校门口到宿舍有700米，我的宿舍在6楼，没有楼梯，我不知道妈妈搬上去的时候停了多少步，擦了多少次汗。

但妈妈小小的匍匐着的身躯，却刻在了我心上。

爸爸在海上回不来的日子，很多次妈妈都需要一个人带着小小的我和小小的妹妹回花都看外公外婆。那时我们家没有汽车，妈妈一个人，拿着大包小包，再牵着我们，转公交，转大巴，再转公交，跋涉整整四五个小时才能到达。

有一天，看完外婆外公回家，转了第一趟公交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等了很久没有等到车，妈妈在烟尘滚滚的马路旁，终于拦住了一辆很破很满人的小巴车。

车上已经没有位置坐，我和妹妹累得已经站不稳，妈妈咬咬牙，把大包小包放在脚下，在司机后面一个突起的小梯上坐了下来，然后把外套铺在旁边让我坐，把妹妹抱在膝盖上。

一手拍着我一手拍着妹妹，让我们安心睡，“乖，很快就到了，饿不饿？回到去就有好吃的了。”

等下了车，妈妈的腿已经麻了。

然后转公交，终于回到家。我和妹妹倒在沙发上，妈妈却转身进了厨房。

饭菜端上来的时候，我看到妈妈一脸的疲倦与隐忍，却还是笑着说：“吃饭啦吃饭啦，吃完饭洗个澡今晚睡个好觉。”

我和妹妹，吃完饭洗完澡就睡了。妈妈洗碗，拖地，洗衣服，不知道忙到了多晚才睡。

只知道第二天起来，窗外衣服已经在晒着太阳，妈妈已经起床为我们准备好了早餐。

爸爸不在的所有日子，妈妈忍受住孤独和生活的各种苦难，成为了一个坚强无比的人。

 

我以为妈妈生来就是这样的，直到长大后有一天，我看到了妈妈的一张照片，妈妈站在半山的瀑布前，一手扶着山梯的栏杆，一只手轻轻搭在扶栏杆的手臂中央。妈妈穿着素色的连衣裙，搭着肉丝的丝袜和黑色的公主鞋，肤色白晢，圆圆的娃娃脸在半山的瀑布前笑得比阳光更甜美。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娇嫩美丽的妈妈。

舅舅说：“哈哈，你妈妈啊，年轻的时候的时候最爱美了，老是来找我们拿钱买新的裙子丝袜，还懒得要死，那天我们去爬山看瀑布，爬到一半，拍了照，就死活不肯再往上走了，说要累死了。”

我看着劳累了一整天还站在厨房前的妈妈，看着穿着的还是上年的旧衣服的妈妈，看着脸上都是风霜和皱纹的妈妈，默默在心里起了泪。

妈妈老了，变得越来越温柔。

长大后的我，却变得越来越脾气差，没有耐心。

有一次，妈妈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被设置了关机后再开机需要输入PIN码，有一天早上，妈妈开机，需要输入PIN码才可以开机，妈妈不知道那是什么，急得不知怎么办，终于等到我起床，妈妈小心翼翼地问我：“嘉嘉，我的手机怎么这样了，你能帮我弄好吗”，我起床一看，心里也没有底，我也不知道这要怎么办，脾气却忽然上来了：“什么都问我，自己去百度问一下不行吗”。妈妈手足无措：“我不知道怎么百度…”，我莫名愈加地愤怒，语气凶狠且重：“你自己干了些什么，没干什么怎么可能弄成这个样子！”妈妈委屈得快要哭出来，既害怕又无措：“我真的什么也没做，他忽然就这样了..”

其实妈妈问我帮忙的次数屈指可数。妈妈想要淘宝买东西、用微信遇到什么问题，妈妈都是问堂哥堂姐，问妹妹，很少会问我。

因为每次问我，我的语气都凶狠得像是她犯了什么大错，就像小学时候，望着一条题不会做，急得做不出来，想问老师，老师却气愤地大骂：“你怎么这么蠢，这么简单的题都做不出。” 于是愈加的否认自己和害怕提问。

其实妈妈何错之有。妈妈快50了，很少出门，记忆力和脑力都在下退，更何况是新时代的科技，对于妈妈来说，每学习一样新东西，对她是多大的挑战。

我却从来没有设身处地体会她的处境。

但妈妈却总是体谅我。

妈妈曾经有一次对我道歉。

声音低低的，忍着哭腔，最后却还是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下来，声音都在颤抖。

“妈妈觉得很对不起你。其实妈妈一直都觉得是妈妈的错，妈妈小时候对你太严厉了，管你太严了，是妈妈做得不好啊。所以你现在什么不肯跟妈妈说。你一定觉得妈妈只爱妹妹，不爱你。其实不是啊，你是妈妈的第一个孩子，妈妈最爱的是你啊，只是妈妈第一次做妈妈，妈妈很怕教不好你，妈妈不知道该怎么去对你。妈妈真的很对不起你。”

现在我长大了，自己的泪流了不少，却深知带给妈妈的泪是更多，我任性妄为、从来不懂得体谅人，脾气差，没有耐心，对妈妈从没有尊重与理解，不断在追求自由，只图自己快乐，却从没考虑过背后的家人，担着怎样的忧与虑。

可妈妈却说，都是她的错。

说，小时候怎么没对你好一点呢。

其实小时候，妈妈对我也足够好。

我想学电子琴，第二天妈妈就带我去商店买了电子琴，即使之后日子我都放在一旁落灰妈妈也没责怪半句。

我想吃冰棒，妈妈总是夏天的时候到小卖部进一箱的冰棒回家放在冰箱。

学校开了电脑课，妈妈就找广州开电脑店的表哥组装了一台高配的电脑回家给我练习。

我想买遥控车，妈妈让我买。

我想养狗养鸟养仓鼠，妈妈让我养。

我想看书，妈妈给我买大堆大堆的书。

我说我想当作家，妈妈坐在书桌旁说：“好啊，那你现在要开始练习哦，每天要写一篇作文才好。”陪着我写鼓励我。每天晚上给我读完文章再睡觉。

有一次看见哥哥在玩轮滑鞋，我说我也想玩。

妈妈没说话，晚上跟我一起睡在被窝里，教育我：“上次看了哥哥玩遥控车，你也要，我给你买了，你玩了两天就丢在了一旁。现在看见哥哥玩轮滑鞋，你又要。你不能看见别人有什么你就想要什么。你看看你自己这么多玩具和东西，哥哥有多少是没有的？但哥哥从来都不会问他爸爸妈妈要。因为哥哥懂事，知道爸爸妈妈赚钱不容易。”

我喏喏地说：“可是这个我是真的喜欢的，不会玩几天就不玩的”

妈妈叹气：“你每次都说是你真喜欢的。就没有一个坚持的”

我拉着妈妈的手：“我保证。”

妈妈说：“睡吧”。

第二天，妈妈还是给我买了轮滑鞋。

“这次要坚持啊，不要骗妈妈啊。”

妈妈看我欢欣地穿上轮滑鞋，笑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