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茶心
如果你在背后叫他老元，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老元喜欢别人叫他元哥，或者大元，不喜欢别人说他老了。老元一直觉得自己很年轻，一直认为这个世界是自己的天下。他的父辈已经老了，已经死去埋葬了，他的儿子已经长大。可是他还是不肯承认，自己的精气神已经困顿，在家中，在这个世界上，需要让位了。哪怕到了后来他病得坐不起来，他还在想明年要种什么，那块菜地该怎么办。
1.
都说父亲是一座山。山，是稳重的，可靠的。老元也是一个父亲，曾经活的像一座山。但是后来，这座山，像是一座死火山，像是随时要喷发，又像是生命力已经耗尽。
孩子们还小，妻子就已经过世。老元一人担着一家的生计。从稻田里割出一家的吃喝，从榨油厂榨出一家的零用，从打耙机的轰鸣中挣出下个学期孩子的学费。
老元常常是沉默的，像是没有口的葫芦。只有在周日送女儿去上学的时候，老元才有几句话，有一点笑意。那话都是交代小斗要好好学习。
女儿小斗是他的希望。他朴实的口中，常常念叨着一句话：“我几个崽女，就像爆豆子一样，时间到了，总有一个豆子要爆的。”农村种着豆子，收回来的豆杆子，豆荚还在上面，捆成一把立着，或是撒在空地上，有太阳的时候晒着。豆子一晒干，豆荚子就自己裂开，豆子就爆出来了，黄黄的豆子，是丰收的果实。
小斗从小不言不语，喜欢看书，她上学认真。老元心中感叹，就是这样了，他的指望也就在她身上了，他希望自己家里可以出一个大学生。老元自己是个宝贵的高中毕业生，70年代的，高考考了两年也没有考上，那一直是他的遗憾。
老元喜欢看书，家中买了很多“侦探世界”、“破案”、“传奇故事”等书籍，还有一些线装书的古书，页面黄黄的，要看的时候，从后面往前翻。
老元也喜欢看地图，儿女们小的时候，他常常拿出地图，指着某处让他们找。也曾研究线路，哪里又开了什么公路铁路了，他都很清楚。
他后半段灰暗的生命中，有一件事情是高兴的。那就是豆子终于爆了一颗。小斗终于考上大学了。他请了酒席，邀请了很多人来。前一天准备的时候，光请来剥花生的女人，就有3个，因为他高兴。他看着那些女人闲闲地聊天，剥着第二天要炒菜用的花生，心里乐开了花。
吃完酒席，他把家里交代给弟弟弟媳，就送小斗去学校。学校很远，要坐火车。车子要在省城转一趟车。转车期间，他匆忙下车打电话，告诉小卖部的人，转告家里人，说要把鸭胗腌渍了，晾晒在屋檐下，以后下酒好吃。还有，要把剩菜怎么处理，要喂鸡喂狗等闲话。
2.
回想起来，他曾经也是个有活力的青年。他去过外面工作，也许因不善经营，也许也是因为青年人的傲气和文青习气，看不惯这看不惯那，自己卷铺盖回了老家。
回来后，他开了一家商店（以前叫供销社），给相亲们卖小东小西，日子过得不错。后来，因为干部不是自家人，终究没有开下去。
再后来，他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开始跑运输。那会子，运输也是个赚钱活。他曾经说过，他有一年赚了5000块，不过修车花了5500块。后来，他那个败家弟弟跟他一起干，偷偷摸摸做了些不干净的事情，这车也被收走了，他又回来种地了。
他老家是在几座山的下面。那时候，刚刚分田到户不多久，乡亲们种地的积极性是非常高的，水田是紧缺的。他曾经计划过，到深山深处的山谷里去开荒种地，那里有一片荒地。那样的话不用给国家交公粮，没有什么成本，但终究没有实行。
在这期间，他也去过一家纺织厂工作。在纺织厂工作的时候，他带回来很多的毛巾，那些毛巾被做成了孩子们的裤子，冬天的时候穿在外裤里面，很保暖。也有做成毛巾被的，家里到处都是毛巾。
他也曾经教小斗他们如何辨识毛巾的质量好坏。他说你看毛巾背后一面起的绒毛，如果是突出很多且均匀的，摸上去非常柔软，那就是质量好的毛巾。如果绒毛突出的很少，又短短的或显得粗糙不均匀，那就是质量不好的毛巾。
在纺织厂工作了几年，每一次他都在很早的时候出发去。凌晨的时候，妻子起来去送他。在煤油灯昏暗的灯光下，他坐在一把竹椅上，仔细地穿收起来的袜子。他穿的是一双黑色的有花纹的丝光袜。穿好后，他拎着一个包，就着夜色，就出门了。后来这事干了几年，也没干了。
改革开放的风吹得越来越欢，他有很多的机会到广东去。那时候，深圳及周边有无数的发展机会。去广东做什么呢？什么都可以做呀。曾经有一年有一个工厂，邀请他们兄弟去修机器，但是他想来想去，还是拒绝了。也许因为怕冒险，也许因为不舍妻儿。
后来他也想买一辆车，跑运输。不过因为没有钱，车也没买上。有一段时间，经过一个亲戚介绍，听说有一个老板可能有钱借给他。他便准备了几只老母鸡作为礼物送给那个老板，但是这事也不了了之了。
3.
从此他就完全被困在土地上了。他的话越来越少，偶尔说话，说出来的话都是带着怒气的话。他经常打鸡骂狗，因为那个时候家里孩子多家里负担重，心情总是压抑的。
他酗酒越发严重了。白天要早起叫孩子们起床，要做早饭，要喂猪，要安排一天的活计。到了晚上，孩子们写作业的写作业，睡觉的睡觉。他终于拥有一点自己的空间了。那个时候，他总是喝醉酒，把自己扔在床上就这么过了一天又一天。
这期间他不仅要想方设法承担孩子们上学的昂贵费用和一家人的开销。他还经受着其他人的风言风语，说他克妻。他其实很自卑，总觉得在那些有妻子的男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他也曾多次去找女人，那些离婚的、丧偶的中年女人，有的有带几个孩子，有的很厉害，有的很算计，有的要钱，他全不计较。
他祈愿有一人能够跟他过日子，一起背负这个沉重的家前行。只有听说有那样的女人，他便骑上自行车，一个一个找过去，一家一家替自己说媒。可是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他最终就变成了一个孤独的鳏夫。
有的人呢就是这样，背负了太多的苦难，就变得越发沉默如山了。他偶尔喝醉酒会给自己的大姐打电话，诉说自己的苦。也许有人的苦会变成了泪水流出来，但他的苦更多的时候是变成了苦酒喝进身体里去。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他终于老了，成为一个60岁的老人，但是他一直掌控着他身边的世界，家里人都听他的，他也从不肯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可是，他的头发开始有白色的了，牙齿开始松动了。
4.
就在那一年，一直便血的他查出癌症，医生说已经到了晚期，已经转移了。他不肯相信，也非常的恐惧。
他彻夜难眠，一睡着就梦见死去的父亲和其他的亲人，那个世界模糊混乱，他非常不想去。惊醒后，便觉得无比的绝望，他总是觉得命运不公，希望医生告诉他判断错误。但是医院的机械是冰冷的，医生的口是残酷的，活检结果宣布的消息是令人绝望的。
他逐渐开始接受治疗，但又不肯接受自己已经生病的事实。不用化疗的时候，他就回家在家里张罗各种的事儿。这块地今年种什么，那块土该怎么处理，他把来年的秋收春种都规划好了，甚至买了一辆车，说是方便运送稻谷。
那一年小斗经常回来看他。回来次数多了后，有一次便说我很想跟你说会儿话，就是专心地说会儿话。他们之前都太忙碌了，闲着的时候，也是相对无言的。说说话，是小斗的心愿。
可是他不愿意说话。因为他知道，小斗要说的是回忆中的他恶意的脸和很多伤人的话，他回避不想面对。那些年，活着就不容易了，想活的好，活的温情脉脉，不是他擅长的。
小斗说了几次。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打开电视机，任凭小斗坐在他面前。他却视而不见，只目不转睛的看着电视。这话就没法谈了。
到了后来因为实在起不来床，肚子一直疼胀的厉害，他才去住院。他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每天吊着水，到后来连上厕所都很困难。那时候他已经瘦骨嶙峋了，只能拿一个架子撑着起来，颤颤巍巍地在房间的椅子上上厕所。
小斗给他拍了一张照片，他用双手撑着坐在床上，如果不撑着，就无法坐着。照片里的他就像一个骷髅，只不过还有一层衣服包着骨头，全身的肉都已经被癌症吞噬干净了。
可是他还是想活着。小斗的弟弟来看他，问他说你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他说没有，怎么会没有呢？家里的房子该怎么处置？家里的地该怎么办呢？还有没有什么后事要交代，他想怎么入土，他全部没有说。
到了最后几天，他已经非常难受了，整夜失眠，根本无法入睡。他说他要回家，但是子女们担心他死在路上，不让他回家，他很生气。
可是他还是什么都没有交代。到了最后的时刻，医生一直在抢救，可是他的生命已经衰竭，身体像是一个破碎的木偶，再也无力回天了。
就是这样一个沉默的人，是男人，是丈夫，也是父亲。他从他年轻活泼的生命里，因为命运的一再的戏弄，因为自己的性格和选择，变成了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人，逐渐走上人生命运的悲剧。
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是不肯走，他想活着，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他就那样去了。这就是老元，他有梦想，他想一直活着。可是活着的人啊，你确定你不在一直浪费你宝贵的生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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