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岁末,单位聚餐,吃肥牛火锅,酒酣耳热之际,领导夹着一块半生不熟的牛肉,盯着看了许久,说了一句:“小牛这个人,可惜了。”诸人皆是一愣,旋即便仍是欢声笑语。
领导说的这个小牛,是我以前的同事,80年生人,没赶上70后的末班车,却坐了80后的最早一班车。为此,他常是唏嘘不已。当然,他比单位中的多数人大得个好几岁,领导可以喊他小牛,咱们只能喊他老牛,至于辈分小的、资历浅的,一声牛哥、牛主任总要喊得。
老牛是外乡人,小时候的生活条件不太好,用他的话来说,“十世贫农,躬耕于乡野,餐宿于茅屋,念及如此,得伟大领袖之宝训,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凿壁偷光、悬梁刺股,莫过于此。”据闻他那个山沟沟里从古至今就没出过读书人,到了他这一辈,他老爹也要他子承父业,打理家中祖传的那片黄土地,心思再野一点、步子再大一点,可以学学村口的牛二,去省城打工了十年,现在带回来个漂亮媳妇,盖了间大瓦房,天天吃着肥牛肥羊、晚上四里八乡都听见小两口洞房,过得可滋润了。老牛撇撇嘴,说啥来着?“老爹,你看牛二瘦得跟俺家的病牛似的,牛二媳妇也是一脸的面粉红油,书上说,这是穷酸命,活不了几年。”他老爹二话没说,将他狠狠揍了一顿,然后又说:“你看得什么劳什子书?”老牛拿了一本66年版的易传,方要按图索骥、指点给他那个目不识丁的老爹看,又被老爹暴揍了一顿。爷俩终究是父子情深、骨肉相连,他老爹将他的屁股打得皮开肉绽之后,又说:“小牛啊,虽说人家富咱不能眼红,但躲家里说些怄气话也没什么了不得,你出了这门就不能说了。”牛哥点了点头,然后又说:“爹,俺也想富,也想将来盖个大瓦房,比牛二家要高的多。”牛老爹就问:“有多高啊?”老牛说:“有三四楼那么高。”牛老爹听得两眼放光,心里想:好啊,少年郎,有志气!北上广那么多的血汗工厂已经敞开了怀抱,等着俺儿子往里钻了!然后牛老爹就帮他收拾行李包裹,准备千里送儿赴征途。孰料老牛来了一句:“老爹,要想富、得念书,我要念书!我要念书念到顶,做个状元郎、取个公主妻,苟富贵,勿相忘。”牛老爹哪懂什么苟富贵,气不打一处来,又将他打了个花开富贵。倒是这两顿板子,当真让老牛莫敢相忘。
再后来,老牛靠着一根筋,硬是在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后,考上了县中,拿着每次回家哭爹喊娘的钱到学校啃萝卜馒头,脑子里想着肥牛与肥妞,身子里放着屁,考上了某985高校。拿到毕业通知书那天,牛老爹特意买了一串鞭炮,回家噼里啪啦放了一阵,逢人便说:“我儿子中状元啦,我儿子要当大官啦!”然后老牛便踏上征途,在大学里一呆便是四年,四年里,老牛没回过一次家。用他的话来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我老牛求学,四载春秋身不回。”待得毕业,老牛也不考研,一路过关闯将,从千军万马中过了独木桥,进得咱们单位来。
老牛来咱们单位的第一年,便常驻在乡下,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三百六十五个日夜,他便做了三百六十五个美梦。到得大年夜,单位派了一个小年轻给他送分发的年货,老牛望着那一根猪腿、两条鲤鱼,大哭了一场。兴许是哭的太过用力,又得了重感冒,如此便大病了一场。待得病愈之后,老牛眼睛不再放光,腰背也佝偻了不少。然后他工资卡上的数字变成了零,再然后,他脑门间的一根筋被上帝的手指稍稍触碰了一下,从乡下到了市区,在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做些鞍前马后的打杂活。
然后呢,春秋易过、寒暑长消,上帝的小手指每年都要触碰他的那根筋,他的日子渐渐滋润起来。一旦有空总要唱得两句:“吾乃汉……寿亭侯……当着我的,呵呵!……我着他剑下身亡,目前流血!便有那张仪口,蒯通舌,休那里躲闪藏遮。”这般一唱,他总是要去一家牛肉老馆,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唱兮笑兮,总是不醉不归,宛若疯牛。
再然后,我也到了这个单位,三生有幸,随在牛哥门下,做了个“伴读的小书郎”。但凡二人因公出差,牛哥总是做东,请我吃得肥牛火锅,他性子豪爽、我是小家秀玉,按小王子星象上来说,这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一对儿,却是生来熟往,混在一处去了。
某一年冬日,我随牛哥去外地调研,又去吃那肥牛肉,那地的牛肉不太新鲜,味道总是有些不正。老牛又是喝得有些飘飘然,便与我讲起牛身上的疾病来,有什么牛肺疫、牛炭疽、口蹄疫、传染性胸膜肺炎、瘤胃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是个读理工科的,那晓得这么些个高深莫测的科学知识?再加上老牛是我领导,自然是腆着脸,一脸童真样,将老牛好好吹捧了一番。然后老牛便与我大肆的科普起来,一不小心说起疯牛病来,他说这疯牛病不是天灾乃是人祸,都是他妈的歪果仁图省事闹的,他们口味高雅,不吃动物内脏,于是把牛肉卖完了之后就把内脏用高温高压的方式做成蛋白粉,再拿这些蛋白粉给牛吃,物质就形成封闭循环产生毒素,最后引发疯牛病。完了,又跟我补上一句,老牛会得反刍,但吃多了自己同类,反着反着,就要反胃了。
彼时我年岁尚轻,便将这话记在耳中。到得晚间睡觉,我又上网来查,疯牛病的学名叫做“新克—雅氏症”,成因大概和老牛的描述差不多。查至如此,这事便当是了了。等得这几年,我才明白过来,当时老牛说的,与我想的,差的太远。当然,我太年轻,想法总归是简单些——活物必须要吃和自己不一样的东西活得健健康康,干啃同类的尸体是要啃出毛病的——哪怕同类的尸体已经经过处理,在形态上看起来很是光鲜,比如经过高温高压打成蛋白粉什么的。
我与老牛呆一起只有一年多,某一日,那根上帝的手指又碰了我的工资卡和我的天灵盖,然后我就调到另一个部门。所谓“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老牛没了我,又多了一个小学徒,也姓牛,话语很少,脾性乖顺,至于察言观色、行事有度甚么的,自然是我辈翘楚。老牛有了这么一个好徒弟,我这个旧人总归为他欢喜。可欢喜不到半年,便听说老牛醉驾出了事,辞了职,小牛顺理成章的坐了老牛的位置,到得今天,小牛已是我的上司了。
话归正题,我听到老牛醉驾,便四下里打听,听到这么一回事:那夜老牛带着小牛又去吃肥牛、喝老酒,二人酒桌上又说起了疯牛病,小牛就说:“咱们是搞建筑的,只管着勘测、打桩、筑基、起高楼,管他什么疯牛反胃不反胃?老牛听了这话,便与他生了龉龃,说道:“搞建筑怎么了?搞建筑不也是把旧地平了建新房,新房一老,不就是旧房?这旧房拆了建,新房建了拆,赶走了死人墓,住上了新人居,然后新人会老会死,再被后来的新人连墓一起平了,这与那疯牛反食有什么区别?”小牛那晚啥都没再说。再后来,老牛也不知怎么回的家,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开车,等得他醒来,发现车子开在人行道上,车前一堆被撞得乱七八糟的零件,据说还有个也姓牛的老大爷被他吓晕了,自己回家躺着回神去了。身边更是一堆交警,拍照的拍照、查证的查证、测酒的测酒。老牛这危险驾驶的罪名便是定下来了。事后,老牛依稀记得那晚是小牛开车送的自己,可小牛却是一口咬定自己千方百计的劝说老牛不能酒驾,便是老牛回家的出租车也是他帮忙喊的,可是鬼使神差,老牛半夜又发了疯牛病,来自己开了车。当然,这些信誓旦旦的一面之词,谁都不能当真。老牛便认了栽,辞了职,离开了单位,也离开了这个城市。
他走之前,我没去送他。原因有二:一,我与他已是生疏。二,他有疯牛病,我没有,而且我也不想有。再后来的某年某月,收到老牛给我写的一封信,信里洋洋洒洒写了几千言,我自小便缺乏耐性,只是看了一段,初时觉得了了,后来再看,才知老牛心思。老牛信里说:“这世间万象,牛能同群,人却不能共处。你见得当世三百六十行,有着操各种手艺的行家,写文的、卖字的、当官的、做贼的、搞学问的、建房子的、烧尸体的,都有一两个得了病的……但这些得了病的,总以为自己是这行的行家,平日里劝诫子弟般,什么多走路、少说话,钻在表面和气的小框框里面。古人总是在书中说,有劳什子黄金屋、颜如玉,却没说这些无非是五谷杂粮,吃了养人,却养不得气。所以咱们的病,管他是经史子集还是中西结合,来来去去都是那些玩意,常读常新,常医常病,人还是那人,病还是那病,大家总是活泼泼的。”
我读了信,随随便便的写了寥寥数行字,多是一些慰问的假空话,老牛也未及时来信回我。隔了许久,老牛发给我一个短信,说他村口的牛二和他媳妇都死了,艾滋病,死之前像两头疯牛。
然后,然后,便彻底断了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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