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瘦又小的一本“小黄书”,居然敢叫“日本文化史”?套用白居易的一句名诗“未成曲调先有情”,面对《日本文化史》,我是“未及展读先轻之”。无知,来自我不知道本书的作者家永三郎是一位什么样的历史学家。
家永三郎到底是一位什么样的历史学家,我们稍后再议,先说《日本文化史》。
《日本文化史》嘛,无非是要告诉读者,像物语、俳句、浮世绘、能剧、和服、庭院等等有着浓烈日本韵味的文化元素的来龙去脉。可只读完两章,我就欣喜地感觉到,家永三郎借这些日本文化元素顺手将不算太短的日本史,也为读者廓清得一目了然!除了张荫麟先生的《中国史纲》,我还没有遇见过一本书能用这么小的篇幅就帮我厘清的一个国家的历史脉络——这是《日本文化史》带给我的额外收获。
而在这之前,我知道的日本就是平安京、幕府、江户时期等等片段。也曾想过系统地了解日本历史,可是一想到历史老师在课堂上照本宣科的中国通史、世界史,顿时信心全无。可家永三郎,却在追远物语、俳句、浮世绘等日本文化代表元素的起源、发展、鼎盛、衰败的同时,悄悄地将日本史完美又简洁地勾勒给了读者:绳纹、弥生、飞鸟、平安、幕府、室町、江户时期等等代表着日本独有文化样式的名词,不再是悬浮在历史长河中的孤独的存在,它们被家永三郎先生轻巧地悬挂在从史前一直到1860年数千年的日本史这根有些纤弱的“长绳”上,我们在满足了对物语、俳句、能剧等等日本文化代言者缘起和缘尽的好奇的同时,脑子里那根日本历史的纵轴,明晰得犹如印刻在了心上。而达到这种阅读效果,我给予《日本文化史》的,只有一次精读一次泛读——不能证明我多么会读书,而是,家永三郎先生去繁就简、把握主轴讲述历史的能力,实在高强。
面对两河流域文明、中国文明等古老文明,日本历史是一只短尾兔,这是事实。即便家永三郎先生遵循“并非只有文献才是了解历史的史料”的原则,日本历史也只能前推到公元前100世纪的绳纹文化时代。而要做到地下文物、地上史料能互为印证,那要等到约公元前2世纪的弥生文化时代了。张荫麟先生的《中国史纲》,开篇就是亡于约公元前1046年的商朝,更不要说遍地文物可以佐证的两河流域的文明了!所以,《日本文化史》开篇没有多久,家永三郎先生就不妄自尊大地宣言“日本不仅在绝对年代上十分落后,即便进入了新石器时代之后,夜依然没有脱离狩猎、采集的经济模式,生产力的发展水平处于停滞状态……生产力的落后只能让人的精神生活滞留在低级阶段”,如果以此来断定这一本《日本文化史》是哀兵之声,那是要上当的。慢慢往下读,你会发现,一直很低调的《日本文化史》,突然就出现了这样一句话:“七和八世纪的日本文化中,传统文化在外来文化压倒性的又是面前坚韧地存活下来,不仅存活下来,而且实现了超越前代的更蓬勃的发展”,这句话让我意识到,日本历史虽不及海峡这一边的中国,更不如两河流域的埃及等文明古国,但是,日本历史绝不像《日本文化史》所表述的那样简洁,只是,家永三郎在1950年代末期决定为“岩波新书”丛书撰写一本读者对象为普通民众的日本文化史时,他看到一败涂地的日本人民太需要通过各种途径提振国家建设的信心了,所以他选择性地滤去了外来文化的强势面目,只展示日本文化如何在强势的外来文化挤压下顽强地生长、成长、壮大的。在这种思想指导下进行的写作,很容易让文本强词夺理,但是,丰厚、坚实的史学基础,特别是家永三郎先生尊重史实的治史态度,让他无论在阐述物语、俳句的生发和茂盛,还是在铺排浮世绘对欧洲绘画尤其是印象派绘画的影响时,不卑不亢,不多一分渲染也不少一句美誉,从而让读者从心底里信服,家永三郎的《日本文化史》,极有信度。
这是一位始终维护日本利益的历史学家,是吗?如果仅通过《日本文化史》来判断,此言不虚。可是,爬梳一下这位因病死于2002年11月的日本历史学家,我们会发现,其病由来,竟是因为与日本政府持续了40年之久的一场诉讼。
1952年,家永三郎编写的日本高级中学历史教科书《新日本史》,因客观、公正地记述日本历史,被日本高中广泛采用。10年以后,日本文部省却认定该教科书不合格,要求篡改书中有关日本在二战中犯滔天罪行的描述。1965年6月,家永三郎首次就教科书问题向法院提出诉讼,从此,他的一生就与教科书诉讼连在了一起。40年的民告官官司,极大地损伤了家永三郎的健康,这位令人尊重的日本学者,辞世时只有38公斤!中国作家张承志先生曾这样描述:老人惊人地瘦弱,在一米五左右的瘦小骨架中,隔着衣服觉不出他身上还有肉。
两遍《日本文化史》读完,我差不多逢人便推荐这本好书。推荐的理由,当然是这本又瘦又小的“小黄书”名实相副,更是因为通过它,我认识了一名品德高贵的日本历史专家。这样的阅读,说是多赢,一点儿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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