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最不会说告别的那个人

1

当兵五年，印象最深的就是老马。

同样一句话，他居然能重复说十遍。

这叫‘燃’，译文，叨叨嘴。

他是中尉军官，我新兵下班后的第一任指导员。

2

第一次见到他，是新训三个月，他挎着手枪，威严地朝二楼兵器室走去。

我碰巧经过，赶忙紧张地叫了一句：首长好。

“你就是阿城？”

“是。”

他不再说话，只是瞪着一双蛤蟆眼看着我。

3

新兵授衔分了班，我开始出公差，要么跟着老兵出板报，要么学写新闻稿。

终于，第一年年底评功评奖，我得了一块牌子：一个金灿灿的五角星下吊着四个字——‘优秀士兵’。

老兵走后，我成了老兵，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图书室出公差。

有一次，旅里组织八一活动，连队要参加板报展，因为标题和文字太过于潦草，老马瞪着大眼睛，熊了。

“阿城，你知道吗？为了把你要过来，我还专门请接兵干部吃了顿饭，要不是你会写俩毛笔字，我会要你？”

那晚，他的话里喷着火，还带着一脸高标准的失望和不满。

我知道，我是精神懈怠了。

我也知道，就因为他请人吃了顿饭，我成了饭桌上的商品——2009年度爱民模范十六连的兵。

一个不可以轻易丢掉荣誉和信仰的兵。

4

后来，我顺利通过旅文化考试，去教导队复习文化课。

跟我一同前去的，还有同年兵阿威。

他是个富家子弟，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第一年新兵分班，为了逃避训练，他找关系学了技术。

可到了省城参加最后考试时，意外发生了。

阿威逃了，考试前一天当了逃兵。

为什么？

因为他害怕吃苦，他想比任何人都过得逍遥自在。

他喜欢看《仙剑》，他想成为《仙剑》里的李逍遥。

在他的世界里，外面朝九晚五的江湖永远比部队两点一线的生活精彩。

5

后来，考试分数公布，我落了榜。

阿威被抓除了名。

老马也在全旅干部大会上做了检查，他的转业期也提前了一年。

我听班长说，老马今年第十四年，全连兵龄最长的兵。

年纪大了，说话没啥水平，学历也不高。

我在想，是不是因为他年纪大，部队就不要他了？

6

我忘不了那个下午，体能训练刚结束，夕阳照着大地，营区里回荡着一阵阵嘹亮的口号声。

战友们都在唱《打靶归来》。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

……

老马坐在连门口的台阶上，叼着烟，一声不吭。

我看着他的背影，仿佛看到了当年参军时的自己，一副茫然而又无奈的表情。

“指导员，你要走了吗？”

许久，我才战战兢兢的问道。

我知道，这句话也是很多战友想说的话。

他们从他身边经过时，脸上都写着依依不舍。

老马哈哈了几声，干哈着，接着，他给我胸口来了一拳。

“臭小子，好好干。”

他穿着便装，一双大眼睛瞪着我。

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淡定。

那眼睛里似乎告诉我：当兵就要学会服从。

从那天开始，2010年6月15日，我再也没见到老马。

他是我见过最不会说告别的人。

哪怕是说‘再见，去你妈的’或者‘滚蛋，我不想再看见你’这种哥们义气的话。

我知道，他不会说的。

7

以前，到了退伍季送战友们走的时候，大家都会相拥着哭泣，哭的像一个泪人。

现在，我为没能送走老马而感到遗憾，因为，干部转业都是偷偷地走，不允许送，他们不像兵，敲锣打鼓的来，敲锣打鼓的走。

8

因为，老马是第一个培养我的人。

他知道我想要什么，他知道我往哪方面发展才是最适合我的。

他会读心术。

就像第一年我拿上优秀士兵，他知道，那将是我从未有过的骄傲。也是我第一次在二十几个同年兵面前感受到‘尊严’二字。

他找我谈过心，我跟他说，我在家学习成绩不好，经常遭受亲戚和同学的笑话。在部队，同年兵的体能都比我好，他们的五公里跑的快，而我不行，新兵三个月是个瓷锤子，除了队列和理论，其它的都不求形。

于是，他让我去旅大院学写新闻报道稿，他想让我出彩，让我变得跟其他人不一样。

我知道，他说的‘不一样’正是我自己想要的。

是他让我认识到自己是有存在价值的。

老马，我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