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雨》无异于看一场惊悚电影,让人头皮发麻,背脊发凉;把书一抛,似乎感觉哪里出了问题,再读,惊现和言中了自己颇为得意的猜想。若厦门也下起季风雨,这场雨准把我吓得不轻,因为细思极恐。
饶有趣味,发人深思的马来古谚:”Laut mana yang tak berombak, bumi mana yang tak ditimpa hujan.”(大海何处不起浪,大地何处未遭雨)开启了一个一个南洋家庭的叙事。所谓南洋,即马来亚,连同新加坡算在内,黄锦树构思的第二代华人,在这个潮湿溽热的南洋雨林深处艰难生活,这一群最南边的中国大陆遗民在异地落脚,生生死死的故事,真实充满荒诞;“每个家族里都有一些黑暗的秘密,只是有的不为人知,有的说了也没人相信,如此而已。”
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王德威说,黄锦树的作品有杀气,“字里行间溅着血光”,颇像鲁迅式的“我以我血荐轩辕”。
作者黄锦树,马来西亚华裔。1986年赴台求学,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淡江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清华大学中国文学博士。自1996年起至今仍于台湾暨南大学中文系任教,获奖无数,数都数不过来,就不写了。
朱天文的评价有普遍代表性,赞誉甚高:“他本属学界,那几本核量级的文论(我读了不止一次《文与魂与体/论现代中国性》)”,即使没读过,方圆内也感受得到辐射能。才华有余,他写着小说,故而比他的任何一位马华同行都洞察着这个没有,并戳力善用之,那成为他的“变形记”体。(pg:8)
久闻他“放火烧芭”的得力巧妙手法,把人呛得难堪又窒息。
我一直觉得,季风雨,是死的代名词,磅礴大雨前,酝酿已久的黑云与阴郁,狂野的山涛与巨浪,一概倾泻而下,终于爆发山洪大水,大雨无边无际随着滚滚而下的黄水,满溢在树林间,一片汪洋大海,让人心惊肉跳的爬虫动物倾泻而出:红蚂蚁、蝎子、蜈蚣、蟑螂、壁虎、眼镜蛇、四脚蛇、热带雨林的老虎、山猪、猴子、貘、穿山甲、刺猬、果子狸、石虎(山猫)。
非常标准的南洋样子:纱笼(下裳)、画着大公鸡的海碗、入夜点着的油灯、马来甘榜(马来人的村落),亚答屋(棕榈叶覆盖的房顶)、五脚基(店铺住宅临街骑楼下的走廊)、园丘里的华文小学、芭场(橡胶、油棕等经济作物的种植园)、啰哩(卡车)、红毛人(泛指英国人)、巴刹(菜市场)、入番(脱离自我族群,成为异族,特别指成为马来人)、降头(下蛊)。在黄锦树的小说里,南洋----久远而立体,悲戚而凌厉。
召唤南洋胶林深处的情感与记忆必然不能少了椰子、红毛丹,榴莲、山竹、芒果、臭豆、椰浆饭、咖啡乌的味道,这是属于南洋特有的食物。
我固执地以为;天灾何曾能免,就像大地必遭雨水清洗一样,人在大自然面前艰辛地活着,被动地接受所有的好与坏,主人公之一名字叫辛,预示着艰辛、辛劳、辛酸之意。黄锦树在名字上就做好了铺垫,逃过厄运,必然存留,逃不过,那就命当如此。
南洋人后代名字多不讲究,寄托天生天养,身为下贱,必然认命,如男主人公取名阿土,女人必取阿土嫂、阿根嫂,女儿叫阿叶,儿子叫辛。故事没有连接性,每一篇都是独立的故事。在一个篇章里死掉的人物,下一个故事中又复活了;看上去是同一个角色,却在不同故事里有不一样的性格。
比较受南方读者认同和待见的,还有标准道地的泉州闽南话,如起痟(发疯)、痟郎(疯子)、痟鬼(疯鬼)、死郎(死人)、查某(女人)、伊(她)、代志大条(事态严重)、咸酸甜(蜜饯),作者煞费苦心的求证了半天“土糜胿”(蝌蚪);当然,还有粤语如咸湿话(色情笑话)、车大炮(吹牛)、讲衰(说坏话)。
作家少有走别人走过的平常路,他借用绘画的作法把雨标识为作品一号、作品二号、作品三号……至作品八号,在小画幅的有限空间和有限元素内,做变奏、分岔、断裂、延续,每一篇必有大雨瓢泼的前奏,每一篇故事必牵动人心。
第一篇《老虎,老虎》开始了一个恐怖的布局,你以为是个顽皮的小男孩把老虎当猫养?一个变奏的气氛令故事嘎然而止,下一步悬挂空中,将发生什么?
“母猪冒着雨翻了一整畦的木薯,瘦长的薯茎东歪西倒,壤土狰狞地蓄了一汪汪黄水。小山猪欢快地吃着。突然一股强烈的怪味,辛第一次看见父亲露出惊恐的神色。狗的叫声变了,变得狂乱。公猪也改变獠牙指向,小猪群聚到母猪腹下。老虎!……真的是老虎。母亲苍白着脸。辛和父母亲各自透过板缝窥看:一只有着火的颜色的大虎和两只小虎。山猪全家挤在一起,挤成了一大团毛球。……大雨里。大虎摆动着尾巴,对着山猪一家发出吼声……小虎突然像两团火那样朝房子这里跑来。小虎看来和家里的猫一般大小。”我要养!”辛开心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门跑了出去,欢快地朝着两只小虎迎了上去。”(pg75)
马来亚怎么这么多虎?老虎来去自如,经常出没在路上,家里?老虎再现,甚是骇人:
“……眼睛大大地睁着,斑点上衣被抓子细心地拨开不是扯烂,肚子开了个大洞,内脏和下体、两只大小腿都被吃得干干净净……十根脚趾头剩下最后一截……幼嫩的排骨也被啃得短短的……床上地上,留下许多血,但有的血迹仿佛被舌头舔过,留下如同抹布擦拭过的痕迹。” (pg:100)
“……双眼被鱼吃得只剩下两个大洞。或者什么猛兽(多半是老虎或黑豹)吃剩的半个头颅、一条腿、整副的排骨血淋淋的张开……或者失去了头,断颈处爬满很大只的黑蚂蚁。” (pg:79)
所有的大小故事都发生在大小雨里。老虎来了,日本人来了。女孩病死,男孩坠井死,妈妈心碎而死,父母被山老鼠抓到山林里……
无故失踪的父亲在雨中消失,母亲带着男孩和妹妹生活,引来马来军官的觊觎,马来为夫者可以娶四个妻子,他可以娶她。同时,父亲的朋友,甲乙丙丁说好来帮忙,却演变成欺辱孤儿寡母的戏码。
树影扶疏。母亲说,去给你外公看看吧,他很想念你呢。他有好多话要单独和你谈谈。从此,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在一个家庭展开:80岁的外公和近50岁的母亲有着暧昧关系,外婆自杀了,舅舅死了。我有点怀疑《龙舟》(第五号作品)是龙种的谐音。
一个天天喝椰花酒而烂醉的男人,心里原来埋藏一个惊天秘密,因垂涎朋友之妻,把朋友杀了,夺人之妻,成自己之美。
父亲意外身亡,母亲被人强奸。母亲临死前念念不忘自己的遭遇。
在雨中,睡梦是如何轻盈和幻美,死亡就如何沉重和恐怖。比如写长子之死:
“……一呛,就栽进去了,发现时两只脚挂在锅外,捞起来时,煮得最熟的头,皮和头发一碰就掉了,手指也烂熟见骨。”(pg:147)
再比如写到父亲的死:
“尸体被打烂了,不耐放,白日天热,苍蝇都来了。一切从简……辰时一开始,就下葬,埋土,连阿土受伤时血浸湿的土,也挖来填土……”(pg:170)
又如写到妹妹的死:
“两年前辛还失去了一个妹妹。都快念小学了,爬树爬太高,一阵风就把她吹下来了。恰摔在烂得只剩尖锐的木心的枯树头上,被它刺穿。发现时身体开了个大洞,满身蚂蚁,早已气绝多时了(pg:102)”
王德威说:“我们的文坛假情假意惯了,突然来了个拼命三郎”。所谓“拼命三郎”,内在于其文本,也外化于他自身。说的就是黄锦树。
梁文道曾说:“马来西亚的作家的一种特质,这个特质就在语言文字的经营上格外用心。坦白讲甚至在今天的中国大陆,我们所谓的中州正韵的原生地,同代的许多的小说家都不一定有他们那么地圆熟,那么地精巧。”
黄锦树,什么都敢讲,什么都敢写,只是,我们这些在温室里被培养起来的小花,恐怕经受不住这种血淋淋的残酷的讲述。
中文书名:雨
作者:(马来西亚)黄锦树
出版社:四川人民
页数:270
出版时间:2018年3月
注:文中图片有永泰云顶的瀑布,南洋风情的娘惹糕,番婆豆腐,姜黄饭和蕉叶棕,以及在家中露台上以前拍摄的傍晚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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