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年头早就不兴同学会了。
邓霏一边对着镜子画眉毛一边想。
她还没换外出的衣服,穿着有点发黄的白色吊带背心和墨绿色的短裤。头发随便在脑后卷起来,额前的头发用刘海贴贴到后面,以方便化妆。
眉毛画好了,邓霏往后退了几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心烦意乱。
她一点都不想去参加这个什么鬼同学会,可是杨泽一兴致高涨,他甚至还是发起者之一。今天他出门的时候邓霏还没起床,他亲了亲邓霏的额头,说他要去布置现场,所以要早点去,还叮嘱邓霏要准时来。
杨泽一这些年在银行混得风生水起,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广泛的人脉,所以他从来不放过任何培养和扩展人脉的机会。而作为正牌太太,邓霏有义务陪同出席这种交际场合。
有时候邓霏觉得自己在这段婚姻里的最大的意义,就是在各种酒会上站在杨泽一旁边,扮演他高贵且有品质的太太。
邓霏直到磨蹭到不能再磨蹭了才出门。
她在脖子上系了条丝巾,这样能稍微遮挡下那条触目惊心的伤疤。邓霏自己都不敢直视那条伤疤,只要扫一眼就能想起那块生着锈的铁板扎进皮肤的画面,血当时溅了邓霏一脸,现在想想还觉得既血腥又恶心。
在去的路上,邓霏心里乱糟糟的。
不知道会不会见到阿远?
邓霏真的不想用自己现在的样子面对阿远,他一定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好看。而她看起来至少会比他老十几岁,像个老姐姐。
可是邓霏又有点希望见到他。
这些年他一直藏在邓霏梦的最深处,就好像一根鱼刺不起眼地扎在心上,时不时就会痛一下。
02
同学会地点定在河边的岸桥酒店。
刚踏进酒店的大门,邓霏就听见了晓婕夸张的笑声。
这姑娘上学的时候就这样,笑起来使劲咧着嘴,恨不能把牙都笑出来,也不知道天天的哪来那么多让她开心的事。
晓婕正在和几个男生说话,看见邓霏就立刻飞扑过来,大叫着:“霏霏!好久不见,哎呀想死你了!”
一起扑过来的还有一股浓到几乎刺鼻的香味。
邓霏抱了抱她,然后推开她打趣道:“你刚从香水瓶里爬出来吧?”
“哈哈,我是浑身药味怕了,真的,后来那些日子我就在想,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要让自己一直很香很香很香。你看,我还买了漂亮的头发。”晓婕一边说一边调皮地撩了撩自己的齐腰长发。“挺遗憾以前从来没留长过头发的,后来想留也没机会了,化疗化得全掉光了。”
邓霏说:“你这样一定吓到同学了吧,这么爷们儿的人现在这么有女人味。”
晓婕又咧开嘴狂笑,汉子的本质还是一点都没变。
邓霏跟其他几个男生简单打了个招呼。看样子应该是隔壁班的同学吧。当时隔壁班男生特别喜欢在课间霸占走廊两侧聊闲,邓霏他们要去厕所就必须要路过这两排男生阵列,所以虽然不熟,但也算是见面点头之交。
正要走,晓婕拖住邓霏,笑着指着其中一个男生说:“霏霏你还记得他不?以前天天把我们吓得要死的。”
男生笑了,说:“不关我事啊,是你们自己疑神疑鬼的,我可从来没回去过。”
邓霏仔细看了看,也笑起来:“涛哥!涛声依旧!”
涛哥笑着地摆了摆手,“哎,都是你们自己瞎编的。”
涛哥还是高中生的样子,不过比起以前瘦了些,看起来很有精神。
晓婕说:“你知不知道我们那时有多怕你?你们班门口那个走廊的拐角又是我们去厕所的必经之地。那时候晚自习课间去厕所太痛苦了,他们都说路过那个拐角的时候能听见你的声音,吓得我们都不敢喝水,就怕去厕所。”
那时距离高考刚好100天,下早自习的时候走廊里突然有人尖声叫起来,邓霏他们从教室跑出去,看见好多人聚集在窗口往下看。有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就躺在楼下的院子里,还翻滚了两下。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擦玻璃的工人不小心掉下去,后来才知道是隔壁班同学在大家都还在上早自习的时候跳楼了。
邓霏问他:“你后来怎么样?”
涛哥翻了个白眼,痛心疾首地说:“哎,我来到这里继续参加高考啊,而且考得还挺好的。你说早知道这样,我费那么大劲干啥呢!”
大家都笑起来。
“我反正算是活明白了。逃避从来都不是面对生活的办法,不管在哪儿啊,问题都一样有。逃跑是无效的。”说着涛哥双臂交叉做了个“X”的动作,“实在遇到过不去的心坎儿,这问题哪怕搁着不解决了呢,也比解决自己强。”
晓婕快人快语地说:“可不是吗,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你妈去找你,那天正好是一模。你妈一直跪在教室后门那里哭,一边哭一边敲门说‘涛我知道你就在里面考试,你出来’。她在外面哭,你们老师和同学在里面哭……”
邓霏急忙拽了拽晓婕的衣服,示意她别说下去了。
涛哥眼圈有点红,旁边的同学赶紧拍了拍涛哥肩膀。晓婕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有点尴尬地说:“不好意思啊……”
过了一会,涛哥稳定了下情绪,说:“没事,我知道的。这事我做错了,但是没法弥补了。我走的时候跟自己说,这份恩情我下辈子再还,现在才知道我再怎么还也是还不起的。可有些错误没有办法挽回,我只能带着这些继续往下走,告诫自己以后别再留下这样的遗憾了。”
大家都有点伤感,一时间没说话了。
这时杨泽一看见了邓霏,远远地招手让她过去。邓霏也想赶紧脱离这悲伤压抑的气氛,于是跟晓婕他们说一会儿再聊,向杨泽一走过去。
杨泽一正和其他几个组织者站在一起,等邓霏走过去,就一一给邓霏介绍。
一个是他们同一届不同班的,另外两个一个是高两届的学姐,一个是下一届的学弟。可能以前都在学生会呆过,所以看着眼熟。
邓霏有点心不在焉地敷衍着说了几句客套话。她原本以为这同学会只会有同班同学,没想到其实是校友会。她今天不知道怎么觉得特别累,连装出有兴趣聊天的样子都装不出来。
杨泽一也看出来邓霏意兴阑珊,就让她去先拿点喝的,说到整点同学会就正式开始了,开场会放一个纪念视频。
邓霏往吧台走去,一路上看见了几个自己认识的人,打了招呼。还有一个同学是带着小孩来的,邓霏见了心情顿时就变得更差,她愈发后悔来了,更不明白为什么要搞这种聚会。
注定完全不会有好心情的聚会,到底是组织来干嘛呢?
03
还没走到吧台前面,邓霏就停步了。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看见阿远的那一刻,邓霏的心还是好像突然被人强行按进了水底,随之而来的是挣扎的、令人窒息的痛。
阿远独自坐在吧台的角落,一身白衣,眉宇间都是晴朗。他以前就是冷淡安静的性格,这么多年过去,看来也没有什么变化。
“阿远。”邓霏强忍着心痛轻轻叫了一声。
阿远转过头,先是微笑,接着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邓霏,你?”
“车祸。”邓霏扯了扯丝巾,扭过头给他看了下脖子上的伤疤。
“啊。”阿远有点难过地说,“很疼吧?”
“也还好,”邓霏微微笑了笑,“挺快的,所以也没感觉到怎么疼。”
现在反而比较疼。邓霏看着阿远的脸,心想。
两人都沉默了。
阿远喝了口可乐,见邓霏一直直愣愣地盯着他,有点尴尬地举了举杯子说:“你不喝点什么么?”
邓霏眼泪突然就涌起来了,没有回答阿远的话,带着颤抖的哭腔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看到邓霏哭了,阿远有点不知所措,拖出吧台的椅子示意邓霏坐下。
“还行。我继续读完了大学,毕业后开了一家乐器行。”阿远微微笑了下,“我家就是做这行的嘛,以前我爸一直希望我毕业后回家接班,现在看来,我弟做得比我好,听说东南亚的市场我家占了一大半。”
邓霏“哦”了一声,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吧嗒吧嗒往下掉。
阿远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尴尬地看着邓霏。
邓霏一边掉眼泪一边认真地盯着阿远,好像不看紧了他就会不见一样:“你一点都没变。”
“那是因为我永远18岁了呀。”阿远故作轻松地眨了眨眼睛,试图活跃下气氛。
没想到这招起到了反效果,邓霏听到这句更是忍不住痛哭起来。
很多陈年往事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在邓霏的脑海里活跃着。这些事好像很久没有被翻出来了,堆在心底积了厚厚的尘,然而他们站起来轻松地弹掉身上的尘土,画面依旧鲜活。
穿着白色衬衣的阿远,踢球的阿远,头发上跳跃着温暖阳光的阿远,趴在桌子上午睡的阿远,字写得很漂亮的阿远,元旦联欢会上弹吉他的阿远,大扫除时接过抹布去擦邓霏够不到的高处玻璃的阿远,骑单车上下学的阿远,在大家都在努力准备高考时考托福准备出国留学的阿远,远渡重洋的阿远,突发心脏病的阿远。
每一个阿远,都是18岁的阿远。
每一个女生的青春里,应该都有一个闪着光的白衣少年吧。
阿远就是邓霏的白衣少年。
可是那些曾经为他偷偷叠的纸鹤和星星,后来都成为了邓霏最悲伤的梦境。
邓霏很后悔,她想如果时光倒流,一切重新来过,她一定会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就告诉他,她曾经那么深地喜欢过他。这样至少他走得时候就不会觉得那么孤单,他会知道那时候就有人以爱情的名义爱他,人间三情,他无一不缺,他是圆满的。
可人,总是要错过过,失去过,撕心裂肺地痛过,才分得清生命中的轻重缓急。
比如爱重要,面子不重要。
比如陪伴重要,钱不重要。
04
酒店大堂的大屏幕亮了起来。
杨泽一穿过人群走过来,轻轻拦住邓霏的肩膀,说:“要开始播视频了”。
邓霏调整了下情绪,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向屏幕望去。
她愣住了。
画面上全是她自己。
1岁的邓霏带着肚兜,躺在摇篮里大哭,爸爸急忙过来抱起她,一边说着“宝宝乖”一边走来走去地摇晃她。
4岁的邓霏在舞蹈教室,脚尖针一样的疼痛让她委屈地抱着来接她下课的妈妈哭个不停。
11岁的邓霏表情冷冷地站在家门口,对来想接她去过周末的爸爸说“你不是我爸,你走吧,我不会跟你去的”。
16岁的邓霏坐在床上叠纸鹤,一个个在床上首尾相连地摆出大大的心形,心形的中间是阿远的素描。
18岁的邓霏看着毕业纪念册发呆,然后拿起电话想打给谁,但始终没打。她听到楼下有人喊她的名字,站起身走到窗前,看到杨泽一手里举着两张纸,兴奋地喊着:“邓霏邓霏!我们录到同一所学校哎!”
22岁的邓霏坐在办公室里,手忙脚乱地打印文件,桌面上的相框里是和杨泽一的合影。
24岁的邓霏架着应酬完喝得醉醺醺的杨泽一回家,杨泽一挣扎着冲到厕所,吐得天昏地暗。邓霏在旁边心疼地拍着他的后背。
27岁的邓霏抱着纸箱离开办公室,钻进了在楼下等着的宝马车。
32岁的邓霏和杨泽一大吵一架,杨泽一生气地大吼“我这么辛苦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吗”。邓霏摔门离开走到大街上才发现无处可去,蹲在路边痛哭失声。
画面结束在邓霏33岁这一年,她开着车,表情慌张。她刚在新闻上看到飞机失事的消息,而谈完生意回国的杨泽一就在那架飞机上。他上飞机前给邓霏打了个电话,而邓霏还在因为前一天电话里的争吵生气,因此态度冷漠。这些年他们吵过很多架,最恨的时候她恨不得要他去死。可是看到新闻的那一刻她觉得她的世界彻底塌了,她恨这个男人,可她更爱他,他们说好要一辈子相爱相杀,剩下的人生里她绝不能没有他。邓霏一路发狂地踩着油门奔向机场,冲过红灯的路口,被右侧急速驶来的大卡车狠狠地撞上。她没有系安全带,从被强大的冲击力冲开的车门飞了出去,重重摔在路边的工地上,一块生锈的铁板插进她的脖子,鲜血溅了满脸。
大厅里的所有人都转身看着邓霏,目光里都是沉甸甸的哀伤。
邓霏环顾四周,目光扫视大厅里的人。
她认出来了,这里不只有同学,还有很久之前的邻居,老家的亲戚……都是和她的生命有过交集的已经过世的人。甚至还有小时候养过的后来得了狂犬病死掉的狗乐乐。乐乐乖巧地蹲在地上,安静地看着她。
邓霏明白了,这不是同学会,这是迎接自己的聚会,也是自己和那个世界正式的告别会。
阿远说,邓霏,我们中的很多人都没来得及好好告别。这一次,我们一起好好说再见吧。
邓霏泪流了满脸,转身把头埋在杨泽一的肩膀里。
杨泽一抱紧了邓霏,摸着她的头发,颤抖着说:“虽然我那么不想,但还是欢迎你来,邓霏。”
05
重症病房里,邓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房间里响起了响亮的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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