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灰之死

作者: 梅花驿 | 来源:发表于2024-02-28 17:59 被阅读0次

    声明:本篇头条首发

                        一

    我从小就喜欢小狗,在我眼里狗命平等不分贵贱,就是单纯的喜欢。

    刚上小学那会,只要放学回到家,顾不上放下书包首先得去找我的小灰。

    它是我姨送给我的小土狗,断奶才不久,刚想知道认食。它的毛色灰得发黑,干脆叫它小灰。在那寒冷的冬天,小灰总是冻得浑身发抖。

    我把它从粮缸旮旯里薅出来,抱紧在怀里给它取暖。那份亲切似久别重逢的挚友,直把小灰勒的吱哇乱叫。

    我妈闻声赶来,伸手夺下小灰,冲我喝斥:“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它身上有跳蚤!”

    它身上不光有跳蚤,还有尘土、蜘蛛网和粘在嘴边的狗食,全都蹭在我的棉袄上,免不了又被我妈数落一顿。

    晚上,不知小灰是犯了奶瘾找不到妈妈,还是冷的睡不着觉,它时不时哼哼几声让人心疼,搅和我也睡不着。

    我悄悄下床摸黑把小灰抱进热被窝里,小灰立即安静下来,乖乖睡到大天亮。怕被我妈发现,我赶紧把它抱下去。

    至此算是开了头,我的床铺成了狗窝,它该睡觉的时候就会前脚抓在床帮上,等我抱它进被窝。

    可在我妈眼里,我与小灰还是有区别的,她只允许她生的可以睡在小床上。

    终于有一天,睡梦中的小灰被我妈一只手提溜着狗脖子皮扔到闲置的猪圈里,另一只手“啪啪”呼在我身上,让我滚猪圈搂小狗去。

    我给小灰铺上厚厚的稻草,它在猪圈里挨过严冬。等到春暖花开的季节,小灰一跃而起跳过猪圈的矮墙,撒丫子奔跑撒欢。小灰长大了。

                        二

    我家住在村头,出门可见郁郁葱葱不着边际的麦田,麦苗茁壮挺拔,正孕育着饱满的麦穗;路旁还有一方小水塘,是村民为了建筑房子用雷管爆破开采石头时留下的塘窝,平时水深好几米。

    小灰像匹刚出牢笼脱了缰绳的野马,直奔那片绿海。它所到之处成片成片的青穗像极了待产的孕妇,因体态笨重而瘫倒在地站不起来,等待家人为自己申冤出气。

    这旁的小灰疯够了玩累了,喘着粗气伸着舌头来到水塘边喝水。猪圈那种地方,它是再也不想呆下去了,趴在门口的槐树下打盹多么惬意啊!顺便帮主人看家护院送迎亲朋贵客。

    恐怕小灰做梦也没想到,它接待的第一位贵客竟是为它而来的。

    来人气势汹汹,迈着大步刚要冲进大门,被小灰“汪”的一声猛吠,惊吓得往后退了个跌咧。

    小灰充分发挥它看家狗的主权,呲牙咧嘴地挡住来人,不许他靠近半步。

    我们全家都很纳闷,小灰不应该是在猪圈里吗?怎么会在大门外?

    出门看见村长惊魂未定的样子,我妈一边摸棍撵狗,一边安抚村长,说:“大侄子别怕,这狗从来不咬人。”

    村长面带厌恶,提高嗓门怪声叫道:“它还不如咬我一口哩,你去看看我家麦田被它祸害成啥样了!”

    路旁第一块责任田就是村长家的,倒伏的面积自然最大。

    自知理亏,我爸一边给村长赔礼道歉,一边吩咐我妈去找根结实的绳子栓狗,免得那畜牲再去闯祸。

    随后,我爸用胳肢窝夹住一捆整棵干稻草,把歪倒在地的青穗扶起来,一堆一堆扎好固牢。村长看着我爸干完,估摸着不会影响产量了才肯善罢甘休。

    我爸挥着藤条吓唬小灰:“这次饶了你,下次再去人家麦地打断你的狗腿!”

    小灰也似乎知道自己做错了,趴在地上,呜呜叫着不敢抬头。

    第二天正好逢集,我爸买了条铁链子回来重新把小灰拴好。

    大槐树夏天遮阳但不避雨,我爸又给小灰垒个小屋。屋顶蒙好塑料布再盖上现割的茅草,看上去应该冬暖夏凉。

    之所以叫做“小屋”,是因为屋的面积足够大,差不多有两平米。我爸说小灰是条母狗,将来下崽了不会拥挤。

    80年代的农村还是非常贫穷的,父母精打细算地拉扯我们兄妹四个已是实属不易了。

    而小灰能吃到的剩饭少之又少,平常都是吃烫熟的麸皮和稻糠。偶尔,妈妈也会炖一锅猪肉粉条豆角,趁我妈不注意,我藏几块留给小灰,情愿自己少吃一点。

                        三

    小灰赖夏,明显瘦了很多,但精神状态极好。人也一样,夏天热得吃不下饭,可还是不得不像打了鸡血似的猛干。

    昨天刚下了一场大雷暴雨,今天依旧烈日炎炎。

    我妈让我去门口的园子里摘个西瓜,瓜地里布满我爸铺垫的薄石板,以防雨后泥泞摘不了瓜果。

    当时只有七八岁的我,不安分地在石板间来回蹦哒,脚尖着地模仿电视剧里练武人踩着梅花桩。

    我穿梭在瓜秧中挨个比较,挑选我认为最好最大的西瓜。(从前的西瓜比现在的西瓜小太多了,但个个沙瓤香味浓正,甜而不腻。如今的大西瓜还能叫做西瓜吗?)

    我跳的正欢,突然一只脚踩偏,失足陷进泥巴里。我用尽力气往回拔,却只收回个泥脚丫,那只凉鞋还在泥巴里纹丝不动。

    写到这里,我都想自个抽自个,哪有那么皮的女孩子,没点稳当气?也难怪我妈经常凶我。

    这下好了,准得挨揍。吓得我没敢喊我妈,自己用双手使劲拔出那只凉鞋,不,是泥鞋。更不敢进院子压水冲洗,默默提着它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小水塘。

    小灰在我背后汪汪叫两声,我怕它惊动我妈,停下来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子扔过去,让它闭嘴。

    小灰似乎懂我的意思,不再叫唤,站在槐树下看着我。

    水塘里的水位涨高了,没过原来的大青石。要搁平常,我坐在那块石头上,脚搭下来正好能够着水面。这会是没法坐上去了,我踩在石头上,塘水刚好没过脚脖子。

    我摇晃着那只泥脚,企图涮净脚上的泥巴,可总有甩不掉的粘乎乎的泥巴贴在脚上。

    我打算脱掉另一只鞋子,用那只干净的左脚来帮忙。谁知刚抬起左脚,站不稳的右脚一打滑,整个人掉进了水塘里。

    感觉自己短暂的漂浮在水面上,我害怕急了,扑腾着四肢“啊啊”两声都来不及喊出“妈妈”,瞬间感到身子往下一沉。远处传来小灰疯狂的嚎叫声,记忆断片......

    等我醒来的时候,感觉天旋地转,四肢乏力。我妈哭的撕心裂肺,我爸正提着我的双脚倒挂金钟。

    我感觉喉咙一阵发痒,随之吐出一些清水。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听见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好了,总算吐完了”,“丫头没事了,多亏大灰狗救了她一命。”

    后来听我妈说,小灰的叫声特别邪乎,跳起来叫。从没听过它叫的那么凶那么急,差点能挣断铁链子。

    不光我爸妈,小灰的叫声连左邻右舍都惊动了。是我爸和叔叔大伯们一起把我救上岸的,更是小灰救了我。

    他们都说小灰是条有灵性的狗,可要好生待它。

    我待小灰依然如故,只是我妈改变了不少,不再凶我偷拿人的伙食喂它。

    甚至,当我家改善伙食诸如包饺子、炖鸡、煮肉的时候,我妈都会率先分给小灰一部分,嘴里还念念有词的叨咕着什么,像在敬神。

                        四

    国人信奉的神,他们总有前世的传说,大多是人死后变的。而活着的小灰只是英雄不是神,要不,它怎么会感知不到自己的大限将至呢?哪怕给我点示意也行啊,好让我来护它周全呢?

    永远忘不了那个小学三年级上学期的礼拜天,那幅不堪的画面深刻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又是一个严冬,小灰快两岁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爸说:“小灰再有半个月就下崽了,明天给它换上新垫草,可别让它冻感冒了。哦还有,可得把它栓结实了,听说打狗队专打流浪狗,拴住的狗不打。”我妈应声点头。

    那晚吃的是手擀豆面条,这几乎是我们家入冬即有的惯例。用葱花萝卜炸汤,喝到肚子里顺肠暖胃 。

    “家狗算一口”,自从小灰怀崽一来,我妈总是多加些汤水,预留出小灰的那一份。我把剩下的汤面送给小灰时,天空飘起了零星小雪。

    是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明天又是星期天,可以睡个大懒觉喽,下吧。我心里一阵愉悦。

    小灰因怀孕食量大增,小半盆很快被它吃完,还用舌头把小盆刷的锃亮。

    我妈提来两捆干草,铺满小灰的两平米豪宅。下再大的雪,里面也是暖和的。

    我逗留一会儿,摸摸小灰鼓起的肚子,想象着n个小小灰的可爱模样。

    天色越发昏暗了,小灰趴在厚厚干爽的地铺上昏昏欲睡,我起身离去。

    虽然把小灰安顿得非常妥帖了,但毕竟是雪夜,我久久不能入睡,盼雪又怕雪。

    第天早上,我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

    我一个机灵坐起来,小灰在狂叫,是极度恐慌的那一种;我妈在骂谁不凭良心太狠毒;我爸在高声理论,“村长,你可以作证,我家大灰狗可从来都是栓着的呀!你不告诉我说,他们只打流浪狗吗?今个这是干嘛呀?”

    这下我彻底清醒过来,打狗队来了!

    我冲出大门,见五六个壮汉每人手里拿着一根铁棍,围堵在狗窝旁。他们个个目露凶光,盯着小灰。

    一中年男人猫着腰咬着牙,像逮着他的杀父仇人一样,准备随时向小灰发起进攻。

    可怜的我妈,紧攥着小灰的铁链,用身体把小灰挡在窝里,呈以死相拼之势保护着小灰。

    村长奴颜媚骨地劝我爸把狗交出来,说:“叔,没办法呀,哥几个也不容易,都是上边的指令,谁敢违抗?”

    我妈一声大骂:“放你娘的屁!我看就是你这个坏种搞的鬼!他们咋知道俺家有狗?”

    这顿骂,终于撕破了脸皮惹怒了村长,他大喝一声:“都别愣着,快把她拉开!打狗!”

    他们一拥齐上把我妈拉走,把狗链子一拽,小灰整个身被顺地拖出来。

    我瞪大眼睛扑上去,嚎啕大哭,“不要打死小辉!……”噢天!多么无力且无助!生平第一次见证人类的残忍及生命的卑微。

    被拖出狗窝的小灰没有再叫,随着铁棍夯在它头颅上发出的沉闷声,雪地里留下一溜狗尿和一滩鲜血。

    那个场景是一幅画,静静的,没有声音:

    我妈抓住一壮汉的衣领,像要与之同归于尽;

    我爸张大嘴巴弓着腰,两手扶在膝盖上,像在哭诉乞求;

    我满嘴的鼻涕和泪水,咸咸的,涩涩的;

    小灰的肚皮被小小灰顶的一动一动……直到纹丝不动……

                        五

    人到中年,我依然喜欢小狗,我儿子随我,也喜欢。

    我们家养过无数条狗狗,品种不一,个体不等。从它们身上,我能看到小灰的影子,同样,也有小灰类似的悲惨结局。

    曾养过一只金毛犬,半大的时候跟老公和儿子跑到马路上,不幸被车撞死。

    我儿子当场崩溃,难过了很久很久。我顺势给儿子上了一堂敬重生命、远离危险的常识课。

    曾在垃圾桶旁捡到过一只黑色的小奶狗,当儿子把它拿回家时,它的状态实在糟糕。

    又脏又丑还生癞疮,皮毛掉的一块一块的,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它养得膘肥毛亮。

    可惜这货下口咬人,儿子同学来我家玩,拴在墙角的黑狗冷不丁蹿出来暗口伤人。恶犬不宜久留,被屠狗者收了性命。

    还养过一只瞎眼的小苏联红,因母狗在孕期生病而导致早产,多是死胎,独它命大,活着来到这世上。一天三顿伺喂奶粉,长大后却被坏人偷了去……

    由于种种原因,小狗很难能够像人那样可以寿终正寝,而过早地走在前头,让人来承受失去的痛苦。

    某个瞬间顿然感悟,原来养狗是场修行。

    感慨这么年来养狗的心路历程,有陪伴,有欢乐,也有不舍和难过,更有不堪和残忍。

    个中滋味唯有自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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