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七八岁年纪时,顽皮得像一只猴一样。隔壁邻家们看在母亲在做女红时帮了她们不少忙的份上,往往“哈哈”一笑作罢。有一次,我和胖子把三婶家那只老母鸡追得跌到池塘里面了,结果三婶还拿着两三只鸡蛋来感谢我俩,说那货净打瞌睡不下蛋,我俩一撵倒把它吓醒了。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掼着我的。马路对面住着田寡妇一家。田寡妇年轻丧夫,一个人拉扯着一个儿子好不容易活到十七八岁,其中的辛酸磨折,使得她的性格异常尖酸泼辣,仿佛一锅红油火锅,既烫且辣。有一次,我和胖子去偷吃她家的李子,被她发现后,不但把我俩肚子上挠出十数条惨不忍睹的血痕,而且母亲还被她指桑骂槐地骂得抬不起头来。
母亲其实也很刚强,但她善解人意,总说田寡妇不容易,着实可怜。她老人家悲天悯人,退后一步自然宽的情怀对我影响很深,从内心来说,母亲是我一生中最好的启蒙老师。
我那时懵懂,自然不能领悟这些,俗话说,可怜人实可恨。所以,田寡妇在我心中,理所当然把她划归到十大恶人之列。
田寡妇家很穷,人又恶劣,所以乡亲们多瞧不起她。田寡妇自然有她的生存之道,归纳起来,就是“一哭二骂三上吊”,三件法宝,得心应手,比练了“葵花宝典”还可怕!
话说这一天,为了一点小事,三婶和田寡妇扛上了。两个女人先开骂,热热身。论骂功,田寡妇虽然久经锻炼,但敌不住三婶有文化呀,如果评级,绝对教授级别,博士后水平,句句往田寡妇心窝子里面捅。
两人从早晨骂到中午,三婶神定气闲地坐着骂,偶尔还喝口茶,舌灿莲花,妙句生辉,直把田寡妇刺激得汗流浃背;而田寡妇性子急,不但骂不离口,如滔滔冮水,连绵不绝,而且肢体语言丰富,上窜下跳妥妥的武打派,时间长了,自然体力不继,眼看就要落败。
田寡妇急了。她知道三婶挠功精湛,在三叔身上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不在自己之下,所以不敢上前施展九阴白骨爪。
田寡妇心想:MB,不使绝招不行了!
下面请看,奥斯卡得主田女士精湛的表演,请将追光灯打到田艺术家的身上——
只见田寡妇双手互博,将自己脖子上挠出了几道血痕,哦,衣服还得扯破才行,裤子…?裤子还是免了吧,田艺术家还是有职业素养的。
刹那间,田寡妇仿佛“十八碗不过岗”的武二郎一样,沿着乡间小径,踉踉跄跄就向千米开外的池塘跑去,如踩筋斗云,风媚入骨。
我们湾里,有一个池塘。宽约十个潘长江,长却够姚明打二十多个空翻,深不见底。田寡妇一边大声嚎着“xx打人啰,我不活啰”的台词,一边慢慢往池塘跑,慢得连她家那条阿黄狗都嫌弃。田艺术家想,我这么惨,你们忍心不来拉住我吗?不然我往后怎么演呀?!
乡亲们都知道她这一招,明白越帮越忙,所以只当没看见。田艺术家没招了,不过还得继续演呀,没杀青就罢演以后没观众了咋办?
田寡妇挪到池塘边,慢慢地滑下水去。很熟练,手应该抓住哪块石头,水应该浸到哪个部分,绝对黄金分割,尺度拿捏得相当到位,妥妥的演技派,秒杀小鲜肉。
请欣赏田艺术家表演的高潮部分:双手绝对要抓紧石头,双腿如哪吒闹海,水花绝对要壮观,表情绝对要丰富,台词绝对要悲切宏亮……,特么的拼了,不要片酬也要表演到位。
我和胖子早就潜伏在旁边水沟里看热闹。我俩不懂呀,心想万一出人命了,我们拼死也要把她顶出来。
田艺术家演一会儿就不爽了,特么的没观众捧场,我还表演个屁呀?不急,老娘休息一会再说。
黄狗 阿黄比我们还傻。作为狗崽子,它还真怕主人出什么事。它“呜呜呜”哀嚎着,上窜下跳很是不安,一会儿又去叼住主人衣服往岸上拉。
田寡妇火了,小声骂阿黄说,那瘟,你拉尼玛戈壁,小心别把老娘撞到水里去了……
我和胖子在水沟里笑得肚子疼,又不敢出声,怕田寡妇恼了后又来挠我俩的光肚皮。
人常说,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换刀。田寡妇终于演砸了,在一个久雨的黄昏,她一不小心,滑倒在池塘里…
一天后,乡亲们才在一片水草下面,发现了田寡妇的尸体,听说很恐怖。母亲给了我好几巴掌,才阻止了我跑过去看。
乡亲们叹息着,凑了些份子钱,替她办理后事。人死为大,她虽然为人令人嫌弃,但是大家还是很厚道的。
请来的阴阳先生生得很俊俏,留了一族山羊胡子。据说祖上是风水大家,很是富有,所以送他出去留过洋,依现在的词,妥妥的海归。但解放后,成了地富坏,家道中落,混得很狼狈。
我和胖子那时小,不知道害怕。在供桌下面钻来钻去,其实是想偷吃供桌上面的白面馒头。
阴阳先生坐在供桌前,嘴里叼着根“五牛”,叽叽歪歪地念着经,“五牛”也跟着他嘴皮的颤动上下起伏,极富韵律。
我俩恨他碍事,死秃驴,又不去出恭,想偷馒头都找不到机会。熬呗,劳资年轻我怕谁!
可是,那厮久经夜场,熬出了经验,双眼半开半合,就是死不了。我毛了,看他合眼之际,一手猛拍桌子,喝道:“你特么的究竟是来念经的,还是来打瞌睡的?”
那阴阳先生吓了一跳,一下子烟头掉落了,睁开眼睛不屑地看了我一声,又半睁半闭地念起经来:“哈皮流油又涂油,哈皮流油又涂油,傻皮溜油耶吐油,傻皮………”
我小我不懂,读书以后才知道这厮真他娘的缺德。
但我那时好歹看过几本连环画,于是问他:“你少蒙我,做法事不穿袈裟?你特么装的吧你丫。”
他给我比了个中指,说:“切。劳资是道士好不好?”
我正想说,你特么盗屎吧。那阴阳先生突然站了起来,全身都在颤抖,脸上古古怪怪的,两只手做不规则的划圈……
我说:“我肏,你丫入戏也太快了吧!”
他双脚直跳:“你麻痹!烟头掉劳资裤裆啰!”
…………………………
田寡妇的儿子在丧事上哭得撕心裂肺的。后来母亲流着泪把他接到家里,吩咐我们要像对待哥哥一样待他!母亲的人格魅力从此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上。
我在十多年后才再次见到田寡妇的儿子。在母亲六十岁生日那天,他西装革履回来了,送了母亲一件生日礼物。我能看出,礼物是他精心挑选过的。母亲在那天也笑得很开心,也许在她心里,早已把他认定为自己的另一个儿子了吧!
——再别康桥写于2023、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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