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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望山】无字招牌

【坐望山】无字招牌

作者: 坐望山 | 来源:发表于2016-03-21 13:57 被阅读21次

    1

    没在长安待过几年的人不会知道,城墙内外是两个世界。墙外风平浪静,墙内风起云涌。长安城名噪一时的豪杰们皆隐退于此,心怀鸿鹄之志的后生们也在这里聚集。城墙根儿底下的一百多条巷子,就是一百多条汹涌的暗流,汇聚成长安的江湖。

    江湖上,从来不缺传说。

    从钟楼沿着西大街一直走到桥梓口,拐进五星街后一百米的第二个路口,巷子两边的石墙壁上爬满了爬山虎,这就是冰窖巷了。麻痹哥据点就在这巷子里。

    相传麻痹哥长安生人,五行缺笑,天生一副黑面孔。二十有五从京城受洗回乡,年纪轻轻便跻身于城内名人堂之列。颇有些黑色弥撒的味道。

    公司里一个城墙根儿底下长大的男人胡子告诉我:“麻痹哥那里不挂招牌,却是男人们最后的港湾;碎娃娃成人的地方。

    我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间无名小发廊,和一群长手指大胸脯的洗头妹,不禁心驰神往,当即表示晚上就想去拜码头。胡子笑着摆摆手,“这种事也要看缘分的,时候未到不能强求。”

    我质问胡子是不是老早就拜过码头了,他笑而不语。

    后来我知道面前这个总是笑呵呵的微胖男人也是一个城墙下的活传说,以后有机会给大家讲胡子的故事。你知道,菜鸟总是能歪打正着遇到世外高人却又总是有眼无珠。

    2

    其实我们公司就在冰窖巷斜对面不远的写字楼。

    夜色渐浓,面带倦色的男人们提着皮包形色匆匆地奔向巷子里那灯火通明之处,其中不乏和我年纪相仿的少年郎,不知有多少今日方成人。这让涉世未深的我浮想联翩,在初秋的季节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江湖不会每日血雨腥风,侠客们平日尚且要兼职卖烧饼赚钱,更何况我这三脚猫。所以即使心怀天下,依旧要每天去公司打卡。所幸有红颜相伴,不至于回家后瓦冷灶清。

    红颜小薇是西外的一枚学姐,我们在大学偶然相识,相谈甚欢。早我一年毕业的她在我搬出宿舍时慨然同意与我合租。经过我不懈的努力,最终把红颜变成了未来夫人。

    胡子曾经说过,刚毕业的小情侣是世界上最苦命的鸳鸯。

    但我答应小薇,纵使江湖多风雨,执子之手情不移。

    我们在南门里一家老小区租了间小屋,养了一只名叫火锅的狗和一株叫罗小晴的绿萝。早上一起坐公车上班,下班回家拉着手去菜市场买西红柿和鸡蛋。晚上我看书,她和火锅就静静依偎在我身边。均匀地呼吸凝聚成乳白的雾,温暖了一颗初入江湖的少年心。

    3

    秋日的长安总是阴雨连绵。

    十月,公司接了新项目。

    处女座的客户手握几个亿的融资,却大到公司新logo的配色方案,小到一篇微信推送内容的行间距都要亲自审核把关。我其实很难想象出一个穿几万块西服的五十几岁大老板坐在办公室,扶着眼镜,端着手机一行一行校对微信错别字的情景。但事实就是整个公司都被巨大且繁琐的工作压得透不过气。

    首当其冲的毫无疑问是我这个新人。

    我曾在半夜两点钟接过他的电话,让我把明天要发布图文背景换成“大气一点的”青灰色,然后四点钟再次接到电话换回了之前“保险一点的”纯黑。结果第二天这篇微信图文因为某电商大佬和饮品女神的婚讯而被临时替换。

    谁借我一把屠龙刀劈了这些妖魔鬼怪。

    别说一起去菜市场,自从项目开始我几乎没在家吃过晚饭。美团送外卖的小哥和我熟了之后一脸心疼地握住我手:“总吃油泼面会营养不良的,好歹加份肉酱吧!”

    “我不明白一个背景色换来换去有什么鬼用,我是做文案创意的,又不是他妈的油漆匠!”我跟小薇说。

    “新人嘛,总是要做一些这样的事,慢慢就好了。”她安慰我,“就是你每天这么晚回家,又不好好吃饭,身体会跨的。把工作带回家来做吧?”

    “好,我答应你以后尽量早点回家。”

    我当然没能实现自己的诺言。你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flag千万不要立太早。

    我生日那天处女座客户老总从宝鸡不远前来来开会,晚上一起聚餐。

    “老大,我晚上是不是不能请假?”我试探着问老板,“今天晚上估计会肚子疼。”

    “瞧你说的,肚子不疼也可以请假的嘛,把公司当什么了。”老板笑笑,大手一挥,“走的时候记得把工资结算好。”

    “哈哈哈老大我说笑话呢。我哪都不疼!”我搓搓手,“我先工作了啊!”

    没办法,下班前我匆匆给小薇发了短信,说可能要晚一会回家,然后调成静音匆匆奔向战场。聚餐结束打开手机才看见有二十个未接电话和数十条短信。家里停电了,小薇怕黑,火锅还在客厅一直叫。她在厨房拿着手机不敢出去。

    前脚把老总扶上车,后脚就飞奔到一辆摩的上,一把搂住师傅腰,“师傅,人命关天!”

    “放心吧,我年轻的时候南湖飙车冠军呢!”

    一脚油门,公司已在千里之外。

    等我终于到家冲进厨房,还没来得及上演事先计划好的“爱的抱抱”,小薇一只手抱着火锅,另一只手把蛋糕狠狠摔在我身上。

    “你他妈混蛋!”然后头也不回地冲下楼。我最后只看见了摩的摇摆的车屁股。

    我忘记了江湖上的第一条准则:月黑夜风高,回家要趁早。

    4

    此后三天小薇的电话一直在通话中。我满腹委屈又不胜酒量,晚上一瓶啤酒,第二天就自带了烟熏妆。胡子不愧是老江湖,一眼就看出我情场失利。却什么也不问,只是淡然一笑,“晚上跟我找麻痹哥吧。”

    我当然义正言辞地拒绝。

    “虽然我被女朋友和狗抛弃了,但也不能马上就去小发廊啊!一周之后再说!”

    “小发廊?什么小发廊?”胡子一头雾水,“哎呀你不管了,晚上等我一起走!”

    下班之后胡子特意等到晚上八点,说是去早了不开门。我心里暗自佩服麻痹哥就是专业,居然还会针对产品特性和用户人群,要是来做广告应该也是一把好手。我把这些话和胡子说了,胡子哈哈大笑,说我真是井底的瘌蛤蟆。

    八时钟响准时上路。

    我以为麻痹哥的小发廊里会有四五个一年四季都穿的很少的大妹,和两个带金链子看场子的秃头大哥。门口立着暗红色灯箱,入夜就开始四处散发荷尔蒙。

    结果根本没有秃头大哥,空空如也的门头下面是扇木门,里面摆了四五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有一个装满蒜的塑料小筐和一罐辣子。门口支了一口沸腾着的大锅,一个一米九,脸色严峻的汉子站在门口盯着那口锅。

    见胡子来了,简单点一下头。

    “这是个面馆?”我进去之后小声问胡子。

    “是啊,要不然呢?”

    “你说这是男人的港湾,娃娃成人的地方,我还以为……”

    “你这瓜怂,你知不知道对陕西男人来讲,这一口面比啥都重要。”胡子有些不屑的告诉我。

    我为自己的龌龊和幼稚深感惭愧,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看菜单。结果只有大碗油泼面,和辣牛肉丸这两种吃食,所以也不必费心点,面好了会直接给你端上来。

    环顾四周。面色阴沉但互不相识的男人们挤坐在一起,大家谁也不说话,就这么坐着,偶尔有人拿出手机摆弄一下。

    我和胡子在一群男人中间沉默着,我觉得有些尴尬,刚要张嘴说话,胡子一抬手,“等面上来了再说。”

    我只好默默扒蒜,看麻痹哥站在门口拿着一大捆刚擀好的面条扔进去,手持一柄长木勺,搅开面团之后便目不转睛的盯着面锅。锅子极深,面汤却浅,整个过程不加冷水,一气呵成。捞起的面条在夜幕下裹着白雾,翻身进碗,撒上辣子胡椒盐,一勺滚油呲呲啦劈头浇下,整个巷子霎时飘满了粗狂的香气。丸子是烤好的,刷了酱便可一起上桌。

    很快,沉默演变成堂内食客们吃面的呼噜声。我有点明白胡子的话了,这面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内涵玄机。面身筋光内柔外刚,麦香四溢,辣子鲜香扑鼻,直冲颅顶。十分钟不到一碗面已经见了底。

    见我吃饱喝足,胡子突然语气随意地问我,“和小薇吵架了?”

    我一愣,不知是白面还是心事满满地堵了一嗓子。筷子一放,把满肚子的愧疚和委屈都和胡子说了。

    胡子听完,喝了一大口面汤,依旧笑眯眯的,“小薇说得没错,你这娃就是个哈怂。工作可以丢,人可不敢丢。现在家里空荡荡的鬼影子都没得,工作图个啥,是不?”

    这一句话,让我想起了和小薇在一起的那些美好时光,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来。赶紧低头假装夹起一个牛丸。塞进嘴里的一刹那,我以为我的世界崩塌了。

    舌头好像刚从冬天的铁门上被揭起来又被人狠狠踩一脚,辣子的香气在鼻腔中横冲直撞直奔天灵盖,接着由点及面,一直麻到后脖子。我终于体会了一次什么叫“眼泪像决堤了的洪水”,甚至听到了泪珠掉进面汤里那“啪”的一声脆响。

    “丸子太辣了吧?”胡子问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

    “就是啊,这么辣的丸子流眼泪也很正常啊。”胡子若无其事地说。

    我一下子明白了这丸子的奥义,连吃两大颗,顺便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

    眼泪流尽,咕咚咕咚喝下一大碗面汤,口腔内竟有一丝牛肉的回甘萦绕,心也逐渐平静下来。没想到一场眼泪的洪流竟能冲刷掉这么多东西。

    环顾四周,身边的男人们无不嘴里塞着肉丸涕泗横流。胡子身边一个穿着价值不菲的中年男子嚎啕大哭,手扶着胡子的肩膀,眼见着鼻涕就要蹭到胡子身上了,麻痹哥及时飞过一包纸巾,避免了一场黏糊糊的惨剧。一时间,纸巾在店内多点开花,准确地扎到男人们的桌子上,断断续续的哭声再次被擦鼻涕发出的呼噜呼噜声所代替。

    麻痹哥走过来看我一眼,问胡子:“你朋友?”

    “公司里的后生。”

    麻痹坐下来转向我,“叫个啥?”

    “大噶(家)都告(叫)我悟空。”刚经历一场痛哭流涕,舌头还不是很利索。

    “下次再想吃面自己过来吧,猴娃。”麻痹说。“今天吃饱了就赶紧回家。”

    5

    无需多言,我回家打遍了小薇最亲闺蜜的电话,探听到她正在包子家里。

    赶过去的时候俩人正窝在沙发上看剧。

    “你还记得你之前说过什么嘛?”小薇站在沙发上问我。

    “纵使江湖多风雨,执子之手情不移。”我小声回答。

    在一旁抱着肩膀的包子听了之后哈哈大笑,“你俩他妈是现代人么?我说悟空你咋才来,再不来蠢薇都要自己跑回去了。”

    “哎你闭嘴,说什么呢!”小薇转过头蹬她。

    我一把拉过她抱在怀里。

    “得了得了,别大晚上给老娘这秀恩爱啊!和好了赶紧滚蛋。”包子一脸嫌弃地把我俩推出来,“你要再招她生气我可不管了啊!”

    关门之前又把车钥匙扔给我,“开车回去吧你俩!外面冷成一把刀了都!周末还车的时候直接带我吃火锅啊!”

    我和小薇相视一笑。

    回家的路上我说今晚的月光真美,她说是啊。

    6

    梅雨季的长安城竟也提前放晴了。

    我和小薇一起重新审视了目前的工作,做了更细致的计划安排。我直接了当地提了自己的运营规划,竟得到一致好评。虽然还是很辛苦,但总算做出了点意义。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加班到十点,让小薇先睡了,准备去麻痹那里吃个面。当然,这次不用加牛丸了。

    刚进巷子口就听见一阵嘈杂。赶过去,麻痹哥和一个小伙子正被食客们围在中间。小伙子手里攥着一瓶青岛九度,一脸的满不在乎:“凭啥不让喝酒!老子心情不好就喝了你能咋!”

    我一问这才知道,禁酒是店里的规矩,麻痹哥让他收起来,小伙子驴脾气就上来了。

    麻痹哥默默地看着这个比自己低十几公分,年轻十几岁的小伙子,食客们默默地看着麻痹哥。

    空气凝结成块的前一秒,麻痹哥转身进店拿出一份辣丸子,“哐”的一声撂在他面前。“你要都吃完不掉一滴眼泪,老子以后破了这规矩!不成就乖乖吃了面滚蛋回家!”

    小伙子瞪着眼睛,扎起一个吞下去已经泪流满面说不出话。众食客笑着摇头散去,留下小伙子一个人在门口蹲着哭。麻痹下好了面,走过去蹲在小伙子身边,拍了拍他的后背,“男人也有不行的时候,再有啥事别喝酒,到哥这来吃面。”

    我走过去,接过小伙子手中的酒瓶,摔在路灯下,一串白色的泡沫散在地上,很快便挥发到夜里的空气中,竟然没有一点味道。

    当晚店铺打烊,我们仨坐在店里,第一次听麻痹哥讲起他在京城的事。

    “当年我和你们一样,大学毕业只身闯到北京,凭着一手设计的本事做到了设计大咖,什么都不放眼里。”

    “后来接了个大客户,为了做一套设计吃住在公司一周,最终客户非常满意,项目费几十万。”

    麻痹哥骤然收口,店外秋风萧瑟。

    一声叹息。

    “然后上面的设计总监直接署了自己的名字,拿了一万块绩效,在总公司升了职。而我什么都没有。我去找他,他把脚丫子撂在桌子上,说丫不服就滚蛋。”

    “我一拳打碎了那怂鼻梁骨,直接找到大领导。总监坚持是他主刀,我不过是提供了一些技术支持。公司里没人愿意作证,我也确确实实打了人。大领导即使心存疑惑,也只能让我走人。”

    “当时我很乐观,北京这么大,会没老子的容身之地?可没想到那个圈子口口相传,我成了偷别人想法又出手伤人的恶怂。三个月也没找到工作,女朋友也和我分手了。后来我遇到了一个陕西老爷子,让我在他的面馆里洗碗。好歹是没饿死。”

    “中秋节那晚我一个人蹲在北京的天桥上吃一块月饼,远处的灯火霓虹,脚下的车流如注,我就想北京真他妈大啊,我去北戴河看大海的时候都没觉得这么大。我在这么大的城市里打拼了两年,竟然什么都没留下。那个总监虽然可恶,真正葬送我的却还是我自己。如果当时有人拉我一把,劝劝我,我不会像现在这样。一人站在半夜的天桥上,身上只有二十块钱。我从没感觉到自己是这样的孤独。我只能回西安。作为一个吃了败仗的逃兵滚回西安。”

    “我哭着回到面馆,老爷子瞥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端出了一大碗油泼面和辣丸子。第一口就把我辣出了眼泪,我借着辣味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哭过之后想明白了很多事。流着泪向他道谢,老爷子只说了一句:“记住了小伙子,男人不能流泪,但可以吃辣。”

    “我当即跪地拜师,在面馆干了两年,学了师傅做面和丸子的手艺。技成之时,老爷子却病重住院,我去医院,他对我说:“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留下来的地方。”

    “我知道师傅的意思,就做主关了店面,带着手艺回来了。”

    “然后开了这个面馆,不挂招牌是不想什么人都过来。这里只是扛不住的男人们可以痛痛快快的哭一场的地方。”麻痹哥点起一根烟,“毕竟,这路怎么都要走下去的。”

    我很想问麻痹哥,有没有可能当时理解错了师傅的意思,但始终没有问出口。

    那之后我再也没去过麻痹哥的面馆吃面。

    7

    再后来我路过冰窖巷,麻痹哥不见了,不过店还开着。那个小伙子站在店前的大锅前紧紧盯着沸腾的面汤一言不发。

    没人知道麻痹哥的下落。

    有人说在海南见过麻痹哥,也有人说麻痹哥去了东北,娶了个东北姑娘。

    一年后我和小薇去北京出差,在街上看见麻痹哥牵着一个女生迎面走来,面带笑容,神色安详。我们擦肩而过,没有多看对方一眼。

    “你看刚才那个人,笑起来好丑啊!”我对小薇说,然后蹲在阳光明媚的北京街头笑出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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