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苦难的宿命

我是一个相信科学的无神论者，但在关于我母亲的经历时，我更相信宿命，苦难的宿命。关于母亲的事，不知道从何说起，母亲生前经常念叨：这都是命呀，是无法反抗的，纵使我百般挣扎，依旧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恐怖的诅咒：父母结婚几年后，没怀上小孩，去庙里求签，解签的人说：你年轻的时候是不会有孩子的。没想这句话就成了母亲苦难宿命的开始。

二十七八年前，我应该刚出生吧。出嫁的“姐姐”第一次回娘家看望爸妈，当时送礼送的是五斤猪肉，我妈回礼的时候可能回的不是很足。后面我妈从别人那里听到姐姐和姐夫说：”送出去的礼被狗吃了，有去无回“。母亲听到这话，暴怒：十五年的辛苦养育，居然养的是一条白尾巴狼。直接和”姐姐“绝交了。后面我们家和姐姐交集甚少，感情淡漠。

“姐姐”的身世：母亲从一个姑姑那边抱养的，抱养的时候“姐姐”才三岁，母亲对“姐姐”还是挺不错的，那个年代，粮食稀少，家里只能吃地瓜丝，但是“姐姐”吃的是白米饭。每天清晨，母亲走五里山路送姐姐去上学，晚上再接回来。小的时候，“姐姐”与母亲的感情还是挺不错的。转折发生一件事之后：“姐姐”长大到18岁的时候，姑姑那边跟“姐姐”相认了。这件事情对两人的感情冲击很大，“姐姐”更愿意回他亲妈那边，后面“姐姐”出嫁后又发生上面的事情。母亲和“姐姐”那个姑姑都绝交了。后来我经常听到母亲和周围人控诉：“姐姐”的没良心，那个姑姑的狡猾奸诈。

这件事情对母亲来说，更多的是愤怒，以及悲凉。后面发生的事，对母亲的打击是致命的，几乎定了她后半生难过的基调。在我七八岁的时候，经常听到母亲在默默的哭泣，而我却一直搞不懂为什么。

在我四岁的时候，也就是25年前的某一天，在田里干农活的母亲听到一个噩耗：我哥哥（也是抱养的：是我舅舅的大儿子）在东溪口游泳溺水死了。听到消息，母亲撑不住了，边抽泣地上打滚，如果有一个词能形容这种痛，我能想到的就是万箭穿心。我哥哥溺水的时候刚满二十二，花儿盛开的年纪呀，然而直接枯萎了。我哥哥初中毕业后，是去跟修车师傅学修车，他天资聪明，修车技术远近闻名。他刚学有所成，在县城开了一家修理店，事业刚刚起步，母亲也很高兴，觉得总算培养出头了，能帮忙减轻家里负担。后来就没有后来了。我猜测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存在，母亲可能是走不来的。

后来母亲把注意力放在培养我身上，在我们村里大部分小孩都是不学无术的：打牌赌博，斗殴打架，甚至偷盗，初中毕业出去打工去了。但我一直没有走歪，母亲对我的教育和影响是至关重要的。

我慢慢长大，成绩也慢慢变好，这期间，我们家在村里盖了新房子，生活似乎朝着不错的方向发展，母亲的心病也慢慢好了，不再一个人在角落里默默的哭泣。

我刚升初一那年，那是一个秋天，家里种了很多稻谷，稻谷收到一半，父亲就干不动了，感觉有点使不上力，喘不过气。请了村里人帮忙把稻谷收完，闲下来之后，父亲去镇上的诊所看了一下，医生看不出什么病，开了些药，叫父亲不要抽烟（我父亲原来是个老烟枪）了，然后好好休息。一个月后，没有好转，反而恶化了。母亲带着父亲去县里的医院看病，县里拍片说，肺不大正常，可能是癌，叫市里医院看。母亲继续带着父亲去市里医院，千辛万苦，终于拍上队了。医生的结论：肺癌晚期，不超过三个月了，叫我母亲带回去。母亲带父亲回到村里，父亲已经无法站立了，只能卧床。那年冬天，下了好大一场雪，在我的记忆里，那年冬天特别的寒冷，阴暗。那年冬天对于母亲来说更是地狱吧：昏暗的房间里，泪水，病痛，呻吟，憔悴，苦难，抱歉我无法很好组织语言。在冬天快结束的时候，父亲离开了我们。

我立志苦读，将来有出息，让母亲享享清福。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考上了重点高中，高中成绩也不错。对苦难麻木的母亲渐渐有了些慰藉。

   我高三下学期，母亲觉得高三至关重要。然后她就来杭州找了个厨师的工作，顺便照顾我。她刚到杭州就先来看我，带了些土特产给老师，说帮忙照顾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她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们刚好月考结束，而那次月考我爆发了一下，考了全校第一，她很高兴。那次考试是我唯一一次考全校第一。她的工作地点在城东，我在城西，她来看我，一趟需要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把炖的补品给我之后，再匆匆赶回去。后面几次来看我跟我说，她身体不是很舒服，经常感冒，腰疼，有时候痛的睡不着觉。

终于高考了，如果再晚一些高考，我可能就奔溃了：高考那天彻底失眠，高考算是失常吧，比平时少了五十分，勉强上个一本。高考结束后的那段时间，是我至今都不想去回忆的，一段灰黑色的记忆：喧闹的肿瘤医院，各种病人家属悲伤的面容，昏暗的潮湿的地下室。那是一个夏天，可是我觉得比冬天还寒冷。无助，昏暗，孤独，悲伤，失落，我当时的日记内容。当时悲伤到无法去安慰母亲。

      后来我尝试着分析当时母亲的处境和心境，完全是劫难：身体的病痛，化疗之后刺骨的痛，她将近吃了一年的止痛药，后来止痛药彻底失效。那种蚀骨的疼痛，旁人无法感知，无法分担。她疼痛的同时，头脑无比清晰，在她去世的当天晚上，我喂她服用大麻（医院开的）后，她还和我说，说现在不痛了，你先上去休息吧，不要熬夜陪她了，两个小时后就断气了。上天真的是太残忍了。然后是贫穷，舅舅帮忙支付了第一次化疗的钱后，也无力支持，亲戚之间借钱压力也很大：因为知道这钱基本是还不上的。然后是对我的担心：我即将成为孤儿，刚考上大学，后面学费生活费怎么办，工作怎么办，能不能取到媳妇，等等问题都困扰着她。

      有一个当老师的亲戚知道我母亲的病情后说了这么一句话：还好我母亲的病是在我高考之后查出来的，不然我高考一本肯定悬了，我肯定会彻底的奔溃。我后来想母亲其实很早就感觉出身体有异样，就是拖着不去检查，就是担心影响我的学习吧。我反复得做这种假设：母亲如果早半年去检查，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了。有时候我觉得母亲是上天派来护送我的天使，护送我到大学，我长大成人了，就离去了。写到这里，我泪目了。

      坚持了一年多之后，母亲终于离去了，我总觉她是解脱了，解脱了她苦难的一生。

     后记：仅以此文来怀念母亲------山野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