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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村落(三):救一条农民的名命

消失的村落(三):救一条农民的名命

作者: ff90afc1759d | 来源:发表于2018-09-20 00:15 被阅读0次
    消失的村落(三):救一条农民的名命

    那是99年的秋天,在98年大洪水之后的一年,老农民得到了老天爷的补偿,大个儿的苞米棒子有一斤重,大豆饱满得像被水泡胀了,水稻田一片沉甸甸的金黄。粮食多了,家家户户也都养了猪,贴了“肥猪满圈”的对联,鸡鸭鹅多得像战后重建超生似的,一半生蛋一半产肉,满院子溜达,有吃不完的苞米粒和拉不完的屎。

    丰收的喜悦,双手捂不住。

    秦孝辉是村里勤劳朴实,白手起家致富发家的代表人。也是我爸。

    在秋收的一天的四点多钟,天色还在黑暗里,他就爬起来磨磨镰刀,握着手电筒出门了。这样走到苞米地,天刚好放亮,他觉得这是正宗的起早,收获的一天得以完整无损地开始,自豪地吹着快乐的口哨。

    但出事了。

    去年是天灾,今年算是人祸。我三叔发现他时,他仰靠在田间路边一处缓坡上。我三叔离远看见他二哥好像躺在那里,兄弟间普遍的日常冷淡和我三叔特有的冷傲和深秋早的冷冽,我三叔只是腰里别着刀抱着胳膊,若有若无地喊了一句:

    “搁这儿躺着干什么呢!”

    临近一看,我爸正大口吸着气,脖子一侧胀起,上身虽尽量舒展开,仍然憋得几乎要窒息,面如重枣,声若蚊蝇,头歪眼斜。吓傻的我三叔“啊?啊?”的喊问十来声,才终于听清:

    “肺子漏气了…”

    兄弟间普遍的关键时刻手足情让我三叔一下子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且未丧失理智。他扔掉刀,大喊一声“别害怕!”,扛起我爸就跑。

    事后很久,村民们茶余饭后复盘,都对我三叔频频称道。

    退休历史教师老崔头剖析我爸得救的四个关键,第一个的就是“秦老三的理性和速度。”;他教数学的儿子进一步补充证实:“秦老三直接奔医院去,当时扛着他二哥跑的速度,是自行车的速度,到咱们医院的五里路起码抹了一半时间。”;后院的郭五更正说:“他后来是拉着板车跑的,呼呼快,车轮轧到石头跳起来半米高。这个也最关键,秦老三理性就理性在这儿,扛着,人窝着早就憋死了。”

    在偏远农村抢救秦孝辉一条人命,除了他三弟的理性与速度,需要所有环节的正确和及时。

    (二)

    我三叔用板车拉着我爸跑,扬起的灰尘里跟着我妈和我哥。到大村的诊所院门口时候,柳大夫刚开了诊室门窗,站在小院中央抻腰晃脑。

    我三叔上气不接下气,勾着腰捂着肚子咧嘴大喊:

    “人……人快不行啦!”,半斜着身子用手臂比划着车上奄奄一息的我爸。

    柳大夫慵懒的节奏猛得被破坏,一个趔趄,忙向门口四个气喘吁吁的人问:

    “车上躺着的是谁?”

    “我二哥”“俺家老爷们”“我爸”,三个人异口异声。

    是四十多岁的秦孝辉,柳大夫初断这不是老人病弱而是突发紧急状况,十来个箭步移到板车旁,见车上痛苦不堪的人脖子肿得和脸一样高,只一眼,就确诊。

    “是气胸!肺子破了,赶紧去市里医院!找王伟的车,一分钟也别耽误!”

    柳大夫掷地有声,像按下了炸弹计时器一样,事态陡然升级。

    我哥腿上还有劲儿,拔腿向有吉普车的王伟家跑去又跑回。坏了!车不在家,昨晚送人去市里,这会儿可能正在返回的路上。

    此时需要冷静。

    四个人身边的村里,有两台跑得算快的大马力拖拉机,一部诊所里的电话,一辆可能正在从市里返回路上的吉普车和司机别在腰里的大哥大。这条唯一的路的反方向通往市里医院,那儿是大家的救命希望,以及一寻思又头大的全然陌生。

    万幸。柳大夫见过此类世面,我妈多年掌家有道,张罗过家里村里大小事情,不似普通农村妇女的井底之蛙,遇事惊慌失措。两个女人面对严峻处境,各自三言五语配合眼神和肢体,迅速从“沉住气,不要慌”过渡到理性从容,甚至像激发了斗志一样,两人分析和理顺时似乎还要比个高低,彼此点头示意肯定。然后,我妈指挥若定。这是老崔头讲历史中的第二个关键。

    柳大夫最冷静,首先挥舞打电话给王伟的大哥大。果然在返回路上,刚出城。

    “赶紧往回开,救人,我们拖拉机从家里送,路上别走岔道,碰头换车!”

    我哥腿最快,打头阵跑到大马力拖拉机家,先上水点火热车,我三叔力气最大,拉着板车奔向待发的拖拉机。

    我妈最周全。并行时间里拨了三通电话。

    一通电话拨给我们村大队长,派人急索村里刘老四,并请求大队长以我家的名义跟村民们筹借救命钱。大队长一声 “不要担心!”,啪的一声挂掉电话,随即我们村的喇叭洪亮地响起,震碎清早的沉静。

    三分钟后第二通电话接通刘老四,他领命联络他的义兄,那个小时候被刘家收养,救过命的市医院院长。 “咱们都没去过大医院,没人帮忙不行!”。

    最后一通电话拨给市里的我小叔,到医院门口接洽。

    十五分钟后,大马力拖拉机从大村村口露出冒着黑烟的头来,柴油机像机关枪一样砰砰咣咣响,在被洪水冲毁又重修的坑洼不平的路上飞奔,一窜一跳,像个蚂蚱,从车斗里不停掉落土块、苞米粒和稻草。我爸躺在三层棉被铺成的垫子上,依然震得咧嘴呻吟,三个人一手牢牢抓紧车斗围栏,一手按着我爸的胳膊腿,四个瘦人才不至于被甩出车斗。

    又五分钟,拖拉机到了我们村岔路口,刘老四刚刚立在那里,一手捏烟,一手握着红纸包。他示意车不要停,放慢就好,车临近,他把烟叼在嘴里,腾出的手扶着车斗围栏,一撑一跳,翻身飞进车斗里。

    “凑了多少钱?”

    “一万,就四家就弄了这些,后边老唐头挨家挨户再弄。郭五这人行!他一家就拿了5000,一点没犹豫。”

    刘老四平日里是个性情急躁,猴屁股坐不稳三分钟就火急火燎的主儿。经常三言不合就雷霆万钧地跟人吵吵,他五大三粗黑皮糙肉,对方立刻投降。但他不记仇,甚至可能压根儿什么都忘了。这个人帮起人来,同样是热火朝天,雷厉风行,被帮的人反而因为激情和速度跟不上被刘老四骂娘斥责。村民们又恨又爱。这是老崔头分析的第三个关键:刘老四听到大喇叭后十分钟,就风一样席卷了四家可能最富有的人家,连呼带喊弄到手一万,声势浩大,一句废话都没有。

    拖拉机继续冒着烟吼叫着,浩浩荡荡地向路将看不见的山头那边驶去。

    (三)

    我是被大队长喊喇叭震醒的。不久又间隔听到刘老四好像进出几家时的敲大门声和喊话声,不久又听到拖拉机的响声渐近又渐远,才算清醒过来。记起我妈简短嘀咕“你爸有病了,你在家睡觉,俺们去诊所。”,又很快安静了。

    我站在房门口屋檐下不明所以,不知所措。隐约听见村里有人在活跃着。又不久,大队长老唐头领着几个人进了院,陆陆续续几乎所有人家都涌进来了,有的是全家,有的是一个代表。大家蹲着、站着、倚着、高高低低坐着,挤满了院子,男人们呜呜嗡嗡地说话,女人们唧唧哇哇地说话。我的年纪里,我家院里只有我爷病死那天,以及第一年卖苹果卸车那天,是类似场景。但村民们早就对苹果没这么大兴趣和躁动了,想起我妈一大早说的话,我以为我爸可能是死了,顿时嗷嗷地哭起来。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大家可能才看到房檐下站着秦孝辉的儿子。我三婶赶紧跑过来弯腰用手捏我的肩膀头,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但却神奇地停止了像杀猪一样的哀嚎。

    老唐头见院子归于安静,开始喊话。

    他是个年近六旬的老头,个头虽小但声如洪钟,年轻时在生产队干活,利落但不干净,甚至有些粗糙,渐成挣工分的好手,大生产的先锋,顺利当上大队长,门框上挂着“五星户”的铝牌。他年老时干活依旧利落,走路带风,但越发粗糙,蔓延到了自家生活甚至说话风格上。他家的柴火垛垒得像大鸟窝,同辈的老郭头家的柴火垛垒得像小碉堡。他家的院墙角长着杂草,老郭头的菜园子里干净的泛光。

    他爬到我家猪圈的水泥围墙上,将自己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上方。

    “大家伙都别吵吵了啊,听我说两句。现在人怎么样还不知道,咱们一个是等信儿,刘老四一有情况就打电话过来。一个是关于钱这个事儿,”

    他说着抖抖手里的塑料袋,里面花花绿绿的钱向外支楞着。村民们看着这一大袋子钱,纷纷感叹真是集体力量大,纷纷感叹生活越来越好。

    “还是现在好,以前哪见过这么多钱!”

    “秦老二家有功劳,这几年咱们跟着种花生种烟收入不少,我看他们今年养羊也行。”

    老唐头和村民们都短暂地陷入假想和陶醉中,呵呵呵地看着钱袋子笑。他儿子及时提醒他:

    “爸你小心点!别掉猪圈里了!”

    老唐头缓过神来接着说:

    “秦老二什么人性,咱们都放心。谁家有难咱们大家帮忙。钱先放我这,看看后面怎么样,继续用就派人送过去,不用就挨家退回。”

    这时候他二儿子小跑过来,人还没进院子就报完了信儿。

    “王伟打来电话,接到了,刚过山头就接到了。人没事,再挺一小时就行了。”

    村民们纷纷感叹还是吉普车跑得快。纷纷感叹还是有个大哥大管用。

    “这要是早几年,像老姜家出事时候,就够呛了。”

    老唐头笑呵呵应和,像见证人一样夸耀着时代的进步,加上正拎着钱站在高处,想起昔日自己大队长的荣光。

    “好了!老爷们们继续留着看看后面怎么样,老娘们,不是,这个…妇女们!都回家做饭吧。老三媳妇!上他家窖里捡一盆苹果给大伙儿洗了吃。完事给我后面这两个猪喂了!”

    一会功夫我三婶一个胳膊夹一盆苹果一手拎一桶猪食,大家一手一个吃着拿着迅速分了。我三婶冲老唐头说:

    “你下来吧,我要给猪添食了。”

    没吃早饭的村民们几口吃完苹果,听着猪叭叭吃食的声音,感到又饿又馋,只好不停地说话,聊着各家的庄稼收成和秋收进度。等待医院的信儿和早饭的信儿。

    “刘老四打电话了!人平安进了抢救室,大夫说活着来了就没危险了,后面观察看看大手术还是小手术,小手术花不了多少钱。爸回家吃饭了!”

    老唐头二儿子站在三十米外他家院墙上喊。

    村民们纷纷感叹秦老二命硬。纷纷感叹刘老四好使,有人就是不一样。

    “散喽散喽!回家吃饭!”,大伙儿得胜一样嚷着,有人吹着口哨。

    “白天都各家干活去,晚上都再过来,我有重要事和大家商量。”老唐头在人群散去前喊完。

    他说的重要事,就是老崔头讲历史的第四个关键。多少年后村民们依旧津津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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