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外甥出生已经一百多天,过年才回家见了第一面,一家人聚在了热气腾腾的火锅店。
见到我姐的时候,我还没有把注意力放在素未谋面的孩子身上,而是先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发现她着实是变丑了。
两个黑眼圈像两坨沥青一样黏在眼下,双目无神,腮帮子鼓起了两坨肉,跟她肚子上的凸出来的那一块遥相呼应,整个人比之前又黄了一圈,像是身上裹了一层淡黄色的塑料薄膜。
荞麦色的毛衣裹住了她丰满的上围,她低头哄怀里的孩子,往内收了一下嘴唇,吸气进鼻腔,气体从唇间喷出来,像是所有人类会做的最原始的本能行为,妈妈两个字就从她嘴里蹦了出来,仿佛是一句神奇的咒语,孩子听到这两个字也稍微安静了下来。
我不禁吓了一跳,始终无法将姐姐二字与面前这位形容枯槁的妇女联系起来,毕竟如果我姐都是妇女了的话,那么我离成为妇女也不远了。
来,叫小姨,她冲着怀里的孩子说。
小姨?呵,原来我已经是小姨了。
明年就要找小姨要红包了,啊,对不对?
没事,三年高考五年模拟都给你准备好了,跟着小姨一起读书好不好?
我大外甥像是听懂了话一样,随即嚎啕大哭起来,声音惊天动地,我姐不慌不忙地说了一句,应该是饿了,于是叫我妈从她的包里掏出奶瓶,嘱咐她冲150毫升的水,再加五勺满勺的奶粉回来。
我妈为自己能做这些事感到很高兴,没有人比她更积极主动了,那副喜形于色的模样在养育我们的时候从没见到过,她把冲好的奶瓶递到我姐手里,我姐抓过来就准备一把塞进大外甥的嘴里。
这水不烫?你能这样塞,不试试水温?我妈心急地说。
哎呀,不用试,我知道。我姐有点不耐烦。
不用试,你以为是你大人在喝?我爸的语气变重了。
难道你想要烫死他吗?大过年的,来都来了,孩子还小~我弟在旁边也插了一句嘴,惹得我姐发出了一种想缓和气氛的尬笑。
哎呀,我说你们真是的,哪有你们说得那么夸张,好好好,我试一下,试一下还不行吗?
说着她把奶瓶倒过来,往手背上滴了几滴,例行公事般地说好了好了,温度好了,然后把奶嘴塞进了那张急不可耐的小嘴里,怀里的小家伙终于享受般地停止了哭闹。
锅里的红汤已经烧得沸腾了,一家人还没有动筷子就已经变得油光满面了,我们陆陆续续地开始往里面夹菜,多给我弄点肉在里面,我饿了,我姐说,她右手举着奶瓶,左手抱着大外甥在轻轻地摇。
吃到一半,我妈放下了筷子,拿纸巾擦了擦嘴巴,眼神一直朝我姐的怀里飘,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果然放下纸巾后她就像弹簧一样从座位起来,几乎是跳到我姐的旁边说,孩子给我吧,你先吃着。
我姐担心妈并没有吃饱,开始还推了几把,无奈我妈生性凶猛,硬生生地抢了过来,我姐这时候才动了筷子,从锅里捞起一大块嫩牛肉和千层肚往嘴里填,嘴里还在嚼着肉,两只筷子就下锅继续搜寻了,虽然饿了,但该有的程序还是不会少,她一定要把肉里所有的花椒和辣子都挑出来,保证所有的东西都“干净”地入口。
她这副模样才让我觉得熟悉起来,没错,这个是我那处女座的姐姐。
吃完火锅回家,我姐说自己赶了一天的车累了,坚决不抱孩子了,我妈当然自告奋勇地接下了这个美差,我姐晕车坐窗旁边,我坐中间,我妈抱着大外甥坐我左边。
我妈试图还想拿一块毛毯把大外甥包住,被我姐严厉制止了,你摸摸他的手心里,全是汗,哪里还需要毛毯?
今天是冷哦,你以为是你大人啊?
不啊,说了不要包多了,不然感冒更严重了!
大外甥审时度势地哭了起来,我妈语气软了,朝前面座位踢了一脚,他外公,把空调打开!
似乎家里多了个小家伙,所有人的名字都消失了,全变成了以小家伙为中心的各种昵称,我妈不再叫我“懒死的”,转而改口叫我“他小姨”,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也为自己身份的转变感到一丝丝荣幸,顺便也虚伪地不再叫她妈了,而是满眼宠溺地叫她一声“他外婆”。
我妈像端详一件艺术品一样仔细地观察大外甥的那张脸,嘴角忍不住浮起又傻气又慈祥的笑来,为啥我妈从没这样盯着我看过?
我妈鼻尖一耸,眼睛快速地眨了几下,整张脸忽然皱成一团,嘴巴渐渐张大,露出不那么整齐的牙龈,腮帮子在做着最后冲刺之前的持续抖动,头往后仰到极致了,突然一个俯冲下来,“啊切!”。
在喷嚏打出来之前,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把头从大外甥面前扯过来,转身朝我脸上喷了一口的唾沫星子。
妈,你干嘛?我叫起来。
幸亏,幸亏,差点喷到他脸上。我妈笑起来,不带一丝歉意。
晚上回家睡觉,差不多快十二点了,大外甥又开始闹腾起来,我姐叫我赶紧去冲120毫升的水来,再加四勺奶粉,果然大外甥喝完一口不剩,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咦?怎么刚才150毫升,现在就120毫升了?你到底跟谁学的这些?
自己去学的呗。
就凭哭声也能判断120毫升还是150毫升?
等你自己当妈了就知道了。
似乎从她口中得出结论,养孩子是一门包括生物学、心理学、人体机能学、语言学等一系列在内同时包含神学在内如猜他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渴了,什么时候尿了,什么时候困了,什么时候醒了的综合反人类学科,而要学好这门课,前提是你必须成为一个妈妈。
半夜两点,大外甥又开始哭了起来,我翻身想用枕头压住自己的脑袋,不曾想婴儿哭声的穿透力堪比X光,恼人程度可谓深入骨髓,像是有人拿锥子一直在敲你脑袋。
我姐像是习惯了,腾出手来开始把大外甥往怀里拱,一手轻柔地拍着他的后背,嘴里开始发出很长的嗯嗯的声音,像一台小型的发动机,我一度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在震动,她全程闭着眼睛干完了这一套流程。
你干嘛?我问。
哄他睡觉。
不会吧,你这么哄人睡觉,别人的妈都是唱摇篮曲的,你怎么还整个振动出来了?
我以前也唱过,发现不管用,哭半个小时都不歇气,后来我隔壁邻居过来了一哄就好了,哪用唱歌的,哼两下就好了。
是不是你唱歌太难听了,你记得你唱的那个陈奕迅的《积木》不,唱的我想把别人的积木都推倒。
那是情歌,我儿歌又唱得不难听。
算了,我给他唱一个。
我的《雪绒花》还没有唱到一半,我妈就嘀嘀咚咚地从隔壁房间跑过来问,怎么哭得怎么厉害,是不是渴了?
大外甥此刻已经完全失控了,哭得撕心裂肺,我姐叫我住口,于是又开启了小型发动机,一阵嗯嗯声之后,小外甥的哭声终于渐渐平息了。
是不是要喝点水,是不是渴了?我妈还在坚持扒在门上问。
妈,我倒是有点渴了。我翻身过来对她说。
谁管你渴不渴,渴了自己去倒。
我......
半夜大外甥又醒来过几次,每次哭得都惊天动地,我意识模糊已经记得不清楚了,只知道我姐起起睡睡的,前前后后冲了好几次奶粉,刚刚才睡过去又被哭声惊醒,一整晚神经都是绷着的。
我被吵醒过好多次,在天快要亮的时候终于累得在大外甥的哭声中睡过去了,我可是连坐28个小时火车都不会打瞌睡的极度睡眠困难的人,没想到被一个婴儿给治了一顿。
早上八九点的时候我醒了,看到我姐眼睛闭着平躺,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左手却还在拍着大外甥的背,像是手臂没有断电的机器人,机械地来回挥动着。
行了,行了,我来哄她吧,我说的很小声,不知道她听清没有,只见她挥动的手立即停了下来,然后突然惊醒侧身过来对我说,那你哄一下,我受不了了,先睡一下。
十分钟后哭声把她惊醒了,呵,刚才我跟你说完话就睡过去了,她眯着眼睛跟我说,伸手从我怀里把大外甥抱出来,又裹进自己的臂弯里,一边拍背一边发出手机振动似的“呢喃”,一切似乎都在无意识中有规律地进行着,我对我姐身上这种半人半神的体质感到惊讶。
早上我妈过来把大外甥抱走了,说是想让姐姐睡个好觉,我当时真想把我妈那种“小人得逞”的眼神拍下来。
我姐一觉睡到下午一点,那沉睡的样子倒还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诶,你怎么保证睡觉的时候不会压着他?”
“因为我是他妈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