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客

日子就是这样日复一日，不断地重叠累积，我们感慨的那些东西，过去的种种美好与不美好，其实随着时间推移，什么也不是了。你会将之遗忘，我怕我也忘了，我就小作文记记吧。

如果我们很早就能够意识到，人生是一段限时倒计的旅程，能够遇见谁、会在哪一站离别都是未知，但是每一个地方去一次就少一个，同一地点的风景看一次少一次，那个人见一面就少一面，嘴边的话说一句少一句……你会不会更加深刻认识到，珍惜眼前人是那么重要。人生减法这样的话说得太多了，自己定个时间去体会吧。

这个假期，我在一家流水线生产企业打工。分到车间的时候，我都傻眼了，从来没见过那么多尸体，目测有八个人正在“作案”现场，挖的挖油、掏的掏肺，拔的拔毛。

进去傻站了两分钟不到吧，都还弄不清楚流水线上的尸体如何堆成了“尸山”的，一个四五十岁的阿姨走过来硬塞给我一个大型带刀的镊子。我学着旁边的年轻阿姨的模样拿着，朝着线上的尸体用刀口毫无头绪的左刮右刮。一旁掏肺的终于在十几分钟后看不下去了，就教我正确的使用方法，我笨手笨脚地捣鼓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刀子非常顿。

“哥哥这个刀好像用不了”，我用普通话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因为人家说话口齿清晰，我就叫他哥哥，结果倒是发现人家孩子和我一般大，立刻改口叫叔叔了，“我可以换一个吗？”

“小妹，这个刀口不是像你切肉这样用的，太快会划伤手”，他用贵州话和我说的，和我口音一模一样，我就和人家用家乡话聊起天来了。

前边几天，云南的年轻阿姨和我一个工位，所以她就负责带着我做活儿，老是使唤我下线洗干净，或是拿框。反正每天到饭点大家都走了，我就一个人洗几千只尸体，洗完才能去吃饭。我想着自己小白一个，就通通照做，人家教我的方法也确实很实用，所以我学的很快，大家出于照顾，也总是问我脚疼不疼。我秉承离家时我奶奶的告诫:别人问热不热、饭吃得惯不、还住得惯不、累不累，你就通通说还好，能习惯的，最终你会发现不但骗了所有人你还骗过了你自己，你就真的是能习惯、都还好啦。所以我都说，好多了，能习惯的。

那些叔叔阿姨私底下打着赌，等着看我哪一天经受不住呢。一个星期过去了，我除了第一天外，就同正式员工一样上班打卡，他们干脆说:“应该都习惯了，老员工也是花一个星期才适应的，小姑凉很有毅力啊！我们打着赌呢，输的请喝凉茶。”

我只是笑着问道:“有我的份么？”

晚饭后还真的收到了那份属于我的凉茶。渐渐的感觉这群大人很可爱，性子要强的阿姨整天骂骂咧咧、教训这个那个的，其实都是为对方着想的，怕自己的伙伴受伤，完不成当天的产量，担心彼此被罚款。所以就一直互相帮助，日常互屌（屌，这是我过来学到的新词，我感觉跟互怼是一个意思）。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组长在适应期过后总是压榨我这个小白。虽然很委屈，但是我十分倔强，每天咬牙坚持到最后一个吃饭。每一天一到饭点，大家开心地下班换衣服去吃饭，我总是被留下来洗完三四千只尸体才能吃饭。连着委屈了几天，有人看不下去了，就说:“以后一到饭点，你跑快点，别被老大留你一个人干活儿了！”我后来也确实是照这话做了。

在这里我遭着各种使唤，给阿姨拿针，帮忙挂鸡。最讨厌的还是老大让我线上线下来回跑，到处忙，我还得服从指令。同工位的阿姨也是，老是一下线就给我揽活儿，但是她也会教我一些实用的技巧，教我去看一些人是否真心。

有一天是收到了投诉短信，所以中午到饭点了大伙儿都还在帮忙处理拔毛，我感觉人真的必须用惩罚这样的制度来约束。随着桌上上千只尸体堆成的“山包”被众人用双手“夷为平地”，我心想终于可以和大家一起吃个午饭了。胡乱撤了围裙跟着大家上楼换衣服，赶着去食堂吃饭。有人还调侃我:“小妹今天终于下个早些的早饭班了！”我感慨:“是啊！叔叔，我更希望大家伙儿今天能下个早班，而不仅仅是我下个早饭班。”说完大家就笑了。

我照常每天九点多起床，胡乱一通洗漱，就朝公司飞奔而去，九点半之前准时打卡上班。这一天前所未有的黑暗，没有了全员出勤的吵闹，大家伙儿一个一个工位都人手不够，手忙脚乱得不可开交。我就更惨了，一个新人小白，以龟速进度一个人揽了洗毛的活儿，阿姨随随便便一个休假，我那天累得半死。其他人的工友也休假，自顾不暇，也没人能帮帮我了，我有那么一刻是无比绝望的，只是硬撑着熬到了下班。

第二天，阿姨回来了，我看到她的那一刻感觉真的无比亲切，用看亲妈的眼神追随着她的身影，生怕她忽然消失不见，我一个人面对几万只尸体。

阿姨用云南话问我:“昨天一个人给搞得定啊？洗不过来就下线没有啊！”我点点头，忽然意识到不对，又赶紧用力摇头。那痛苦的表情给把换衣间的诸位叔叔阿姨整乐呵了。

“估计要罚款了，我根本下不过来，就直接放了”，我轻描淡写地说着，心里想着罚款，脸上一副要哭的表情。大家伙儿安慰我:“没事的，小妹，这个正常，罚款我们给你说去，你一个新来的临时工顶一个老员工都忙不过来的工位，你已经很努力、很负责任了。”

大家护着我的好日子不长，即使有“亲妈”护着，我依然是最后一个吃午饭的。我在这里还是个搬砖打杂的，哪里需要就去哪里搬。有一天调去和一个老员工、两个暑假工撕手撕鸡，好家伙，被那个操着一口广普话的阿姨把我骂得不轻。那两个暑假工的小姐姐有一个还是之前认识的，老是和我聊天让我放松下来，另一个说不到十句话，每一句的大致意思就是血管扒不干净，阿姨会骂我。

第二天回去原工位，看到云南那个年轻的阿姨，像看到慈祥的老母亲一样。她操着一口温柔的云普话关心地问道:“我听说，你昨天过去帮忙，挨那个当地老太婆的骂了？”

“嗯嗯，骂得可凶了，因为没有人跟我说血管在哪里、长啥样，我就没有特意去扒”，我无奈地拿腔拿调开始了复制粘贴，“她一边称量就一边吼我，‘小姑娘年纪轻轻眼睛就不好了，这么多血管看不到的吗？手脚也不麻利点，我都称完打包好了，你看你才撕那么点，今晚二十件加班撕’，主要是那个阿姨速度真的很快，跟不上就要挨骂，被发现血管又被骂，一天下来，来来回回骂了很多次，晚一点就累到骂不动了”。

“那个老太婆是有一点欺负人的，速度快也是真的。但是你也别怕，直接屌她，‘你怕是都干了十年了，我才干十天；你一千克一千克地称装，我一克一克地撕，等我有你这个年纪再说’，里面有些人讨厌得很”，她直接用方言跟我说，口音很像贵阳话，“不用怕她，你是因为她们干不完了，过去帮忙，怎么还让她把你骂了”。我打心里是挺佩服这位阿姨的，她待人很和善，但是和别人发生矛盾时就很刚，说话有理有据。

“那种情况下，我硬刚是干不过的，闭嘴反而成了最好的方式，我一句话没说，她自己骂累就消停了，再说就是自找没趣了。”

平静的日子日复一日，没怎么见过太阳，倒是淋了几场雨。

八月初下了场大雨，准确来说是八月初几乎每天都有雨。有一天早上请假，匆匆吃过午饭跑去打卡又去人力资源部拿辞职申请。匆忙之中给围裙乱系一通，等到晚饭到点时，我和阿姨才洗完属于我们的“尸山”。大家去吃饭的时候，我也急忙去洗手解围裙，胡乱一通扯了死结，系的太紧也看不到，我怎么都解不开了。阿姨见我在原地磨蹭半天，还一脸的无奈。我只注意有一个人朝我走来，她到回来用熟悉的云南口音问我:“小妹，你咋个还不走？吃饭了噢！”

“我一急就给围裙扯成死结了”，我用家里的方言跟她说，“姨姨你先去，我解开就去。”

她二话不说，就绕到我右后方，上手就给我解围裙。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就开口跟我说:“我比你大的时候，第一次出门打工，被车间里的大姐用称呼为理由大骂过。以前也是在这个厂、这个车间、这个地方，我被老员工欺负过。老员工年纪也不大，但是说话盛气凌人的，那天室外温度有三四十度，她在空调房洗毛，却叫我去里边锅炉房洗。我那天好不容易汗流浃背地干到饭点过了才出来，这里的人都走了，我也是像你这样手忙脚乱地解围裙结成了死结。我当时很委屈但是没有哭，就去找了旁边大哥用来剪鸡爪儿的剪刀直接剪了围裙带子……”她话没说完，我的热泪就大滴大滴地砸向了她的手背。

她抬起头问我:“怎么哭啦！委屈的是我啊！围裙给你解开了，吃饭回来改成我这样的系法哈，就不会死结了。”

“我没事，你说的话让我想到了一些开心又不开心的事。小问题，回来改，阿姨谢谢您！”我用脏兮兮的衣袖胡乱抹掉眼泪，就跟着往外走。

阿姨说:“我请假那天，你一个人洗完上万只鸡，很累吧，当时是不是忙都忙不过来啊！大家都说小妹很负责的，站了十二三个小时，除了吃饭就没停下来过。”

“对，你说的，洗不过来就下，下不过来就放。结果第二天上班，就收到了客户一大堆图文并茂的投诉和高额的罚款，你们的小妹差点没哭。”

“应该没有罚款，那些叔叔姨姨都帮你说话，说那天我不在，你一个才来十几天的暑假工一个人应对上万只，链条开得还那么快，洗不过来也正常。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真，不骗你的，我也是看你喜欢听别人的意见做事，所以有时候就都说你两句，多教你一些。”

“我晓得，刚来那天什么也不会，夹子都不会拿，害怕在线上老是拖后腿，你就开始观察我，不对了你就教我，线上线下来回练，现在已经熟练了，只是就要走了。”

“没事，已经学得非常快了，以后我们上班累了，回想起有一年暑假白煮来了一个很能吃苦的小姑娘，别人坚持不住走了，她都还天天和我们一起上下班，开始几天我们都拿她走来赌凉茶。大家聊一下，也是一件开心的事。”

转眼都过去二十天了，每一天都自我安慰，又少了一天，就要离开了。同工位的阿姨其实从来都不讨厌，诠释了那句以前我只认识字的话——淋过雨的人，总想着给别人撑伞；挺讨厌的那个大嗓门的阿姨路过门口也会倒退几步叫我一声“小妹，该出发了，不然得迟到了”；教我拿夹子的叔叔老是说“你总是把帘子擦得那么干净，走了我们会不习惯的”；最后那一晚他们都说“回去好好读书，以后不要吃文化的亏，受不该受的气”……

在这里，我倒计时过完了一个月，做一天工就少一天，这里的每一个人真的是此生见一面少一面。叔叔阿姨们的调侃笑笑就过去了，他们吵架甩脸色过两天就好了，没有人会太在意不美好的时刻，更不会记恨于心。毕竟总有一天，年过半百时都各自归故里，不再相遇、不再相逢。

我该是有多庆幸，尽管受过无数的委屈，经历无数困难的时刻，我目前的人生之中一直会遇到护着我的人。尽管他们短暂如流星瞬间划过，却温暖如冬日暖阳。

聚散有时，记忆如昨。人来人往，终是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