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开篇就说一个小人物莫谢执事。“大家都叫他莫谢执事,就好像他从未有过家族姓氏一般。”这个在童年的作者眼里“看上去像小丑一样笨拙”的无害的人,有着“婴儿般的羞怯”。接下来的一天,小镇锡盖图所有的外籍犹太人包括莫谢都遭到驱逐。他逃回了小镇。他只是为了告诉小镇他和同伴遭受的一切。“犹太人,你们必须听我说。这是我唯一的请求。我不要钱,也不要你们的同情,我只要你们听我说。”莫谢苦苦哀求道。然而,没有人相信,“人们继续关注一切:战略、外交、政治、犹太复国运动,唯独不关注自己的命运。”甚至有人还怀疑他之所以“编故事”是为了获取同情。“可怜的人,他疯了。”人们这样说。
最后,他闭上了眼睛。他对还是孩子的威塞尔嘟囔道:“活着?我已经不再珍惜生命。我无牵无挂。但我想回来,让你们有所警惕。可是瞧,根本没有人愿意听我的······”
绝望的莫谢执事累了。“他在教堂和大街上游荡,双目低垂,弓着腰,避开人们的视线。”直到这一天终于来临,莫谢执事跑到威塞尔家,对着威塞尔父亲叫道:
“我早就提醒过您······”没等父亲回答,他已经跑了。
通往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每节车厢挤满八十人,纳粹实施最后灭绝前转移还活着的犹太人还是同样的车厢,已经可以装得下一百来人了。“我们已经那么瘦了!”威塞尔如此轻描淡写地说。从奥斯维辛,被转移到布痕瓦尔德,一百来人的车厢里活着下来的只有十二人左右。
从侥幸“他(希特勒)难道要消灭一个民族,一个分散在这么多国家的民族?几百万人啊!他如何能做到?而且这是在二十世纪!”到求生:“梅伊尔,我的梅伊尔!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父亲······你弄疼我了······你在谋杀你的父亲······面包我也给你留了一块······你也有······”再到求死,即使是最强壮的卡茨哀嚎:“为什么他们不立刻枪毙我们?”······执事莫谢的“我早就提醒过您”成了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威塞尔终身的使命。
“自打进了聚居区,我就没有照过镜子。
在镜子里,一具尸体凝视着我。
他盯着我的那种眼神此后不曾离开过我。”
这是家里唯一的幸存者威塞尔《夜》的结尾。威塞尔在他的另一篇文章《帮凶》中作了诠释:“他被消灭了。他被迫用敌人的眼睛看见自己,于是便成了他自己的敌人,希望他自己的死。“
这是远方的犹太人的故事,和我们无关;《活着》、《软埋》等是父辈的故事,和我们无关;因豆腐渣工程而导致的整所学校学生老师遇难的汶川和我们无关;因极度贫困而拖着亲生子女入水溺亡的母亲和我们无关······
昨天、今天和我们无关,明天呢?
今天看到一个视频。一个女性在斑马线被一辆出租车撞飞。出租车没有停车。女性躺在快车道右边,有车犹豫,打个方向绕过去了;过往斑马线的行人犹豫,走过去了。一分钟后,仰面倒地的女性抬了抬头,又坠下。一分零几秒后,一辆SUV再一次碾压过女性身体,走了五米左右才停下。下来一位女性,不是疾步,看不出惊慌,而是走过来······
当我看到躺在地上的女性被二次碾压时,我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跳起来,仿佛是我被碾压的一般······
如果有人说“哦,活该她不走运“的话,那应该还是”和我们无关“的淡定。
有人说,犹太人得以建国从某种程度上要“归功于“纳粹的屠杀。这是把契机当做历史偶然来看待。我这个缺乏史观的人更愿意相信历史有其必然性。国民的冷漠,来源于国家机器的冷酷。这种冷酷把国家打造成一个冰柜,即使你在幸福的冷藏室里活着,也是自求多福苟且地活着。一个冷漠的民族,必有其冷漠的历史。犹太人不一样,即便散居世界,他们也抱有”任何地方一场对犹太人的袭击都意味着一种要羞辱所有的犹太人的企图。我们力量的来源是历史,不是地理。“因而,”当一个犹太人痛苦时,他所体验的比他个人的一份更多。即使在我们的时代我们的悲伤也根植于早先的悲剧中。“(威塞尔《反抗绝望》)
直面惨淡的人生和审视卑劣的人性不是一件易事,更不是一件乐事。《夜》是一本需要勇气才能读下去的书。经营书店,我经常想的是应该提供什么书给读者。坦率说,如果有人买走我心里一直期望能畅销(但这类书基本都是落满尘埃)的书,我都有想和他握个手、拥个抱的冲动。为什么会这样?读完《夜》,我脑海里始终盘旋着只在第一章露面的莫谢执事,我想和他一样,对着这个世界提出警告:“和我无关“的淡定一定会成为一只青筋爆裂的五指张开的手,伸向你的裤裆,然后捏碎你的命根······只是迟早的事。
世道越坏,人的焦虑就会受本能驱使找疗愈之道。然而,社会结构不变,生活依然在淹没中,好的疗愈结果会随着生活中的潮水戏弄而衰减,更好的疗愈方法则最终会成为你的人生,好像你这辈子就是为了治疗而活着一样。
如果活着就是为了遗忘,我可能会像莫谢那样双目低垂,弓着腰,避开人们的视线。但威塞尔告诉我们:“绝望不是解决办法,我深知这一点。但那么,解决办法何在?希特勒设想了一个。他要它成为最终的,而在他放手大干去实现他的目标之时,近处与远处,上帝与人类都移开了他们的视线。
我记得,于是我害怕。“(威塞尔《为什么我害怕》)
我力图我的文字是作为一个写作者的一种喊叫、一种对懦弱导致的有意遗忘的反抗,一种继续履行一个父亲的责任的努力——孩子们有权获得我们所从来没有的自由。这一切,都是基于“我害怕”。我知道,一个把懦弱当成“宽容”、把冷漠视为安全的民族,必然某天会以正义的借口实施人相食的残暴。我害怕!“一部文学作品是激怒死亡的某种东西。”另一个我喜爱的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教导我。
我们的“近处与远处,上帝与人类都移开了他们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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