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三十多度上，作为中国四季分明的南北分界线，秦岭巍峨嶕嶢，云气氤氲里孕育了无数村落。塬上村里，屋顶树间，直直的炊烟，曾经也是重重大山里重重云雾的一部分。
至少我离开那年，炊烟还在。
和父母搬出去的时候，我才念小学，那是个大清早，关于那个清早，我记忆中只有一辆满是黄土的红色汽车，我应该没有回过头去看，心里满满是未来与未知，时过境迁，这么多年过去后，我很懊悔，我该转头看一眼的，那个时间想必家家户户早饭炊烟已经升起了，那么哪条烟对应着哪家，那家人正在干什么……或者或者，我跑过去给目送我们的爷爷奶奶一个拥抱。多美好。
父母打拼的日子很不好过，在城中村租了屋子，放学后在不大的家里都不能大声玩，因为会吵到别层住户，平时不做饭，自然没有宣布吃饭口令的炊烟，那时还是煤气灶来着，周末会去周围的超市转，但什么都不买，或者去同学家里看奥特曼，现在回想过去，在故乡的记忆全是绿色调，而在这个所谓城市，是灰色，苍白的灰色。只有在学校念书挺有意思，毕竟农村学校没有有趣的游戏，没有装潢精致的教室，没有教室里可以放动画片的电视机。但中午米饭里老师会放一些黑色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咸咸的，特别难吃，又不能剩下，那是我持续很久的阴影，长大后我特别想知道那是什么，却再也没碰到过。菜的不合口使我思念。都说踏不到的泥土才是最香的泥土，我经常想念故乡里柴火气变成的五谷香，想念炊烟，想念绕着大树跑，想念村里哥哥们带我砍竹劈削做成的弓，小孩很奇怪，有时不可理喻，哭着闹着要回去。
那年暑假就如愿了，车票很贵，爸妈很忙，我和顺路回乡办事的一个叔叔一起回去十来天，爷爷骑摩托车在车站接我，我提着一个特别大的水枪回去的，却忘记贫瘠的山村没有河。
稍大一点后，爸妈工作稳定了，每年过年，我们都会回来的，每年的年夜饭往往从上午就开始准备，炊烟整整一天都会袅袅升腾在干枯的枝丫里，炊烟挂满的家的味道浸入饭菜，是丢失已久的乡音，是久违的内心踏实。
随着年龄与知识的同步增长，我明白，终有一天，故乡会改变，被来势汹汹势如破竹的现代化改变，被互联网，被政策，被经济环境，被太多太多因素改变，这洪流阻挡不了，难免的悲哀后，是更多的喜悦和愉快。毕竟故乡不会被世界遗忘与抛弃，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消息。
炊烟仿佛是一夜间突然消失的。
阔别一年，在次春节时我回来，爸爸开着车，宽阔的环山公路连着条条水泥路直通家门口，不会像多年前离开时那样，车尾扬起大片大片不息不绝的黄土，路边树林里枝条繁茂，林里的小路看起来全是杂草，农村人们已经不会在冬天，去树林砍柴，再拉回家门口劈好，整齐堆在院子。
到了村子，发现路上横着一条黄色钢管，转头往旁边看过去，路边人家的侧墙都有那么一根黄色的管子，一家家联通起来。
我惊讶天然气都已经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吗？
看来确实如此。
奶奶看起来更年轻了，村里的生活就好像芝麻开花，似乎家家都是现代化炊具，甚至这几年新盖的房子都没了记忆中越来越朦胧的那个矮矮的烟囱。爷爷说：今年管道已经全部铺好了，很快就会有天然气过来了，烧柴？早都没人烧了，以前要去特别远的山林背柴，现在附近全是树林，哪儿还有人去砍……一边说，一边一脸幸福的样子，我明白他们这个年代，年轻时受苦太多，比如去很远的山上背柴，背木头，一去就是一整天，比如放学得去给牛割草，比如上学念书得走很远去隔壁镇子，全靠两条腿。所以他们对未来的，对变化的，对国家扶贫政策的憧憬，远远大于后辈的我们。
果然，这一天到来了，还是那个高高的塬上，修了一处观景台，站在那个木头做成的台上，放眼是冬天里依旧如故的青山，背后是一幢一幢新砖新瓦的房子，只是转过头看着村子，即使踮起脚，也没有直直的炊烟，没有炊烟，就连狗吠鸡鸣似乎也落寞起来，使我内心的空落落像不停翻滚的雪球。
父母很开心，在他们看来，他们带我走出了炊烟划出的半径，我读书还算可以，前途也还明朗，最起码不会继承他们的衣钵。站在他们的努力下，我离开故乡，离开炊烟，离开小时候仍旧信奉读书无用的家乡，我打包起来父母的期望和规划，越走越远，越走越沉重，直到某天蓦然回首，人是物非。
有一天，下午快吃饭了，小姑家的小孩跑出去玩还没回来，几个大人出去找，我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小时候，放学回家一扔下书包就去玩，玩着玩着，极目远眺一下，看见家里厨房位置开始冒烟了，那就再玩一小会儿，赶紧赶回去，那时候回来不走大路，喜欢穿过绿油油的麦地，穿过一段斜坡，穿过整个短暂的快要忘记的童年，到家后刚好吃饭，那时候，炊烟就好像宣布吃饭的口令一样，滋润肠胃，滋润梦乡。
听朋友说，全市天然气供给不足，冬季期间出租车都已经不给加气了。家乡个别领导还在开会时鼓吹马上就能户户通上天然气，果然面子工程，好大喜功，浮夸风，什么时代都会存在在某些犄角旮旯里，家乡自然未能幸免，但也不会太差，希望一切顺遂。
这个消息，直到我离开故乡，再次踏上征程，也没有告诉给爷爷奶奶，毕竟就像胡宗波先生那句话——失去了炊烟，我们注定还要有别的希望。
铺设的天然气管道
小时候还有一些很穷的人家住这种危险窑洞，现在早已经废弃了，熏黑的墙和窗，是炊烟留下的痕迹
观景台上看夕阳
家乡新农村建设
（本文系作者原创，文中未出现真实姓名，但所见所感如假包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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