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活到62岁,死了。
李叔大概没听说过什么是原生家庭,但他说过一句特别明白的话:人啊,小时候,父母是儿女的命运。老了,儿女就是父母的命运。
李叔老的时候,命运不好,走了老伴,没有老底,老窝卖了三千块,死的时候正好花完。
李叔年轻时候,他闺女文杏的命运也不好,她中考的时候父母第一次离婚,高考的时候父母第二次离婚,父母感情周期跟她的学业神同步。
文杏是父母爱情的结晶。李叔和李婶爱情跌宕起伏的像一出年代大片。
年轻的李婶,小巧,清秀,说话文文绉绉的,收拾的干干净净,有种不属于70年代农村女青年的优雅和独特的女文青范。而李叔爹死娘改嫁,无人约束,到处游走,练就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在李婶父母的眼皮子低下怎么眉来眼去的谈起恋爱的,一直到两个人私奔出走,李婶的娘家才察觉。
在一个吃喝要粮票,住宿要介绍信的年代,李叔愣是带着李婶在外小半年,等李婶再次回到娘家,肚子里已经揣了四个月的娃。这在当年不啻于给娘家人头上扣了个屎盆子,李婶爹一顿棍棒,愣是把李婶打流产了。打也打了,罚也罚了,但两个人痴情不悔,得成比目不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娘家人拗不过,只能让两个人如愿以偿领了结婚证,然后,文杏顺理成章的出生了。
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文杏曾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一来她爹李叔经常来我家找我爹聊天,她也就是我家的常客。二来,我们两个都在村里的小学读书,同级不同班,都是班里的尖子生,惺惺相惜。李叔每次遇到考试总还要问问的我的成绩,然后又喜滋滋的说:我们家文杏啊,还是比你高了2分呢。尽管学校的老师们也都说,文杏的潜力绝对比我强,但我听了这话还是很受伤,忍不住学我爸的语气还嘴:既然有这么好的孩子,就好好过日子吧!闹腾什么呢!
李叔频频来我家,有时候为了躲着李婶,有时候是为了要请我爸妈前去说合。谁都想不到,这一对曾经爱得天雷地火的夫妻,过起日子来会打得死去活来。
八十年代末,农民的日子好过起来,好多人家都住上了敞亮的房子。李叔家里还是和李婶结婚时候的两间低矮的西屋,李叔还是东游西逛,能说会道,就是懒得挣钱。我爸一劝他,他就急的红头涨脸:又没有儿子,挣钱留给谁?!
李叔一门心思想要个儿子,李婶当年被打流产的孩子,就是个男婴,后来生了文杏后,李婶再未生育,这成了李叔一个心结,一想起来就恨不能拿刀要去跟岳家拼命。而李婶婚后日子艰难,娘家少不了帮扶贴补,血浓于水,又渐渐的理解了父母当年的苦心,早就原谅了父母。在对待文杏姥姥家的问题上,李叔李婶走在爱恨的两端,纷争不断。
夫妻之间有了嫌隙,家里的气氛免不了阴晴不定,冷暖交替,李叔本来就是喜欢玩乐的性子,便每天晚上招揽村里闲汉光棍到家里打牌。一来二去村里就有了关于李婶的桃色流言。
这对于本来就冷到零下的夫妻关系更是雪上加霜。李叔来找我爸妈的次数更多了,我偶尔听一句,李叔最常念叨的是:我早就知道这么好上手的女人靠不住。
那时候,我们上了初中。一天,我因为英语成绩下滑被老师叫到走廊训,楼下文杏袅袅婷婷的走过,老师说:这文杏也是你们村的吧?!你啊,真该跟人家好好学习!
文杏刚考了全年级第一名,一身干净合身的衣服,白净俊秀的一张脸,如同早春里竟先开放的一枝梅花,吸引了全校师生的注意。
九十年代初,读书是农村孩子唯一的出路,然而这条路是名副其实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每年,全校有四个中专录取名额,这在农村人眼里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重点高中的录取名额大概有十个。非重点高中的录取名额要更多点,但最后真的入学的人倒不多,因为考取非重点高中,代表了将来考上大学的机会将很渺茫,不值得家长继续投资。
以文杏的成绩,几乎可以断定,这将是一位有望走出农门的人物,就像满清贵族家里资质出众且有选秀资格的姑娘,如即将展翅飞上枝头的凤凰一般,身边的人言行之中先带了些许恭敬。
放学的时候,总有男生过来找文杏搭讪,我在一边感觉尴尬,放学也就不再一起回家了。我狡猾的想:就算文杏真的看上他们中的哪一个,我也不用担心我爹和李叔埋怨我知情不报。事实上,文杏也并没有真的跟哪一个男孩谈起恋爱,她只是对于这些男孩的讨好很受用。
有一个男生,但凡学校里的漂亮女生,每人送上一封情书,除了称呼,其他一字不变,文杏接到这样的信就直接交给了老师。老师气得要叫这男生的家长,这男生说:我爸妈说了,就我这成绩,反正也考不上学,家里花钱供我,就为了让我谈个不花钱的媳妇回家。
在当时,如果按照乡俗邀媒求亲,彩礼定亲一套程序下来,将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如果男女相恋,女方私奔男家,则一切程序可免,几块钱扯个结婚证就好。
这件事在学校里被传为笑谈,大家都暗地里笑话这男孩不自量力,要想讨个不花钱的媳妇也不该打文杏的主意,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转眼到了初三,为了不再种地,我真得拼了。住校埋头苦学了一年,竟然遂了我爹的心愿,考上了中专。而文杏,居然没有参加中考!我这才知道,这一年里,李叔和李婶矛盾升级,硬拉着我父母做中间人,签下离婚协议,办了手续,已经分家另过了。对于文杏放弃中考的事,文杏的说法是,她不知道该找哪一方要报名考试的费用。李叔的说法是:这一年里,孩子一直没怎么学习,就是考也考不上,白白的丢脸。
但文杏这样的好苗子,无论是家长还是老师,都不会放弃的,于是,文杏又去复读了初三。第二年的中考,文杏果然榜上有名,考中了一所普通高中,这虽然也算是很不容易啦,但还是远远低于老师和家长的预期。不过,班主任跟李叔谈过,让他千万不要打击孩子,以文杏的潜力,将来是很有希望考重点大学的。
果然,高中里一排名次,文杏还是年级第一名。李叔很得意,说: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在普通高中读书,考中大学的几率更高呢!
更让李叔得意的是,他跟李婶复婚啦。两个人离婚后,反而念起对方的千般好,李婶又挂念孩子,于是又到民政局把绿本换成了红本。
但人一得意,免不了忘形,两人复婚后,以前的矛盾又都出来了,而且经历了离婚复婚,李叔也觉得李婶如自己喂熟了的狗,打也打不走的。他忘了,李婶若不是一个决绝的女子,当年也不会跟着他走。终于有一天,李婶跟常来家里打牌的光棍赵二叔一起失踪了,这件传了四五年的绯闻,终于成了真。
李婶这一次私奔,也是铁了心,直接通过法院,要跟李叔离婚。据说,这一次,两个人都是恩断义绝,闹得很不好看,就连文杏都到了法院,站在父亲一边,力证自己的母亲淫荡无耻。
等李叔李婶离完了第二次婚,文杏已经到了快要高考的时候。李叔在婚姻上深受打击,也没有多少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只知道摸底考试,文杏还是年级第一名。李叔急需要女儿金榜题名的荣耀来洗刷自己身上背负的耻辱,一边数着日子的等待高考,一边忍不住跟女儿唠叨。
但没想到,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文杏居然跟着班里的男同学私奔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文杏悄悄的跟这个男生谈起了恋爱,这种事情,哪个高中里都有,原不是什么新鲜事。只不过,一般情况下,谈恋爱的小情侣,都是相互鼓励着学习,好能考到一个学校去继续自己的爱情。而让文杏钟情的这个男生,其貌不扬,家境贫寒,学习落后,高考无望,但就凭着温柔体贴俘虏了缺乏家庭温暖的文杏。
高考即将到来,两个人很清楚,两个人将要走上不同的道路,过两种不同的人生,再怎样的深情也无法携手一生。男孩是万不能拔高了,要相守就只能文杏来低就。而文杏正当年少纯真,“但得个并蹄莲,强煞似状元及第”,于是文杏放弃高考,与男生鸳鸯同命。可这样做,又怎么面对父亲呢?所以,文杏就用这种先斩后奏的方式把生米煮成了熟饭。
这一打击,对李叔非同小可,把过日子的心都灰了。当年跟李婶复婚后,家里盖了新房,此后就再没有装修,墙上露着砖,地上踩着泥,连家具都懒得添置一件。地也懒得种,饭都懒得做,脸不洗,头不梳,过了今天不考虑明天,吃了上顿不考虑下顿。村里有人家婚丧嫁娶,他就去帮帮忙,算是改善一下生活。五十岁不到,糖尿病,高血压早早的上了身。
虽然,女婿与他自己的相似度至少能达到百分之八十,但李叔始终跟女婿都合不来,与女儿也就亲近不起来了。渐渐的,六亲不靠,独来独往,深居简出。
倒是李婶,跟着赵二叔在外打工,手头宽裕,每次回娘家来,听别人说了李叔日子过得凄苦,就托邻居给李叔送点零花钱,而李叔每次也是来者不拒。
文杏的老公跟李叔一样能说会道,但过日子还是要靠文杏出力,为了养大一双儿女,文杏卖过水果,收过废品,在建筑工地做过小工,唯独不能出门打工,因为老公担心她像她娘一样跟人跑了。
李叔死前卖了房子,得钱三千块,约好半年交付,三个月后,李叔就死了。卖房的钱恰好花完,丧礼是文杏出钱操办的。丧礼办完,正好是清明节,文杏特意带着礼物过来感谢我爹主持赵叔的丧礼,我也在家,原以为,她还像小时候中考完那样,不想见我,没想到她倒是亲亲热热走过来,招呼身后的女孩叫姨。“这是我女儿秀秀。”秀秀是个水灵清秀的女孩,活像小时候的文杏。“这孩子刚上高中,学习好着呢!”文杏一脸自豪的说。
久别重逢,说着说着,小时候那种亲密的感觉仿佛又回来了。生活的磨砺苍老了文杏的容颜,却爽朗了她的性格。她说,儿子随爹,学习不好,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又不肯勤勤恳恳的打工,一年到头存不下什么钱。可娶媳妇还要一大笔钱。老公想让女儿辍学,早早的在村里许亲拿到彩礼钱好给儿子娶媳妇。在她老公看来,女儿读了书,有了主意,就算挣钱再多不肯拿回家来也是白搭,不如早早的嫁在附近更得方便。
“我特意带了秀秀来,就是想让她看看,读书和不读书的女人,会有什么差别。再苦再累,我都要供着秀秀读完大学。”她说女儿已经住校,以后,她也要出去打工了。“我是绝不会让她走我的老路的。”文杏一脸坚决。
秀秀不会走文杏的老路,她有自己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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