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未闻其声,先嗅其香。
一股清幽恬淡、混杂着草木零落的气息自远处弥漫开来。
不同于寻常女子身上的脂粉气,来者的身上空灵细腻,他缓缓走近,就像是移动的山川、行进的松林,浑身上下不沾一点俗世烟火。
非人也!
莫非那个神秘人物,真的是个精灵鬼怪?
就连先前躲在室内、紧锁门窗的百姓们,也被好奇心抑制住了恐惧,时不时地悄悄探出头来张望....
可看他那副模样,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脸上有泥也不擦、鞋底磨破了也不换,分明就是个行乞儿!陶贞宝是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骤然紧张起来。
“难不成….是他?他怎么回来了?”
果然,跟着便是一声清爽凌厉却又未脱稚气的嗓音:“孩儿向父亲请安。”
“果然是你个小兔崽子!”陶贞宝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顿时气的心火攻心,差点就站不稳了。
他强行摁了摁胸口,满脸怒容地走到那名小乞丐面前,举手就要打他。
那少年也不闪躲,一双明亮的眸子就这么微微抬起,望着父亲。
正当那一双大手要落下时,陶贞宝却突然将其却收了回去.....转而抹了抹眼角的泪痕。
“弘景,从前为父日日夜夜盼着你回来,你一去不知所踪,而今为父唯愿你走到天涯海角、越远越好,你怎么却偏在此时回来了!”
那个名为陶弘景的少年一言不发,嘴角微笑——他在用笑容来安慰父亲。
“你不该回的啊,你快走罢….快走罢….”陶贞宝把手掌搭在宏景肩上,不知是该往外推还是往里拉,“你这两年过得如何了?怎么如此落魄?….”
离家两年的儿子,突然相逢。陶贞宝本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可眼下这是非之地,哪里能让儿子久留。
几年不见,没想到而今重遇,再见竟是永别。
陶贞宝的心里像是有一块悬空的大石,放下,是一阵剧痛,举起,却又无力承担这份重负。
这时,却换做是少年来安慰父亲了:“没事的,父亲不会有事,孩儿不会有事,孝昌县也不会有事。”
陶弘景说着,稍微擦了擦脸上的污迹,即使蒙上垢渍,仍能看出风尘之下的那张面容,却是极美。还带着若隐若现的微笑,仿佛一切灾厄都只是过眼云烟。
陶贞宝看着儿子熟悉的面容,心中却突然觉得陌生了,陶弘景一身污衣之下,是一股清冷旷逸的气质。大敌当前的时刻,竟是一副等闲自若的姿态。
“怎么弘景的气象、仪态都与之前大不相同?他这两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不过眼下还不是絮聊旧事的时候,陶贞宝他知道眼前更为要紧的是如何让孝昌县度过此劫:“弘景,你为什么说不会有事?”
陶弘景指了指不远处的霜冻少年:“因为他。既然此少年可以令灾祸降临,自然也能让孝昌县自险境脱离。”说着,陶弘景走到那名少年身旁,用手指碰了碰少年的面颊,很轻、很快,就缩回手来。
“孩子,你是说?你有办法医好此人了?”陶弘景自幼天资聪慧,所读甚广,外出这两年说不定又有奇遇,因而陶贞宝还是对此存着一些幻想。
岂不料陶弘景想也不想就答道:“这病,我断然是医不好的。”
陶贞宝不知是该气还是该哭:“不是说笑的时候,弘景,你都十七岁了!怎么还是如此顽皮!”
“孩儿没有说笑,父亲,你带领城中百姓,将此人连同此箱搬去一隐秘处,今晚,孩儿一人留守此地,那名妖人就由我来应付。”
陶贞宝不大放心,本想再问几句。只见陶弘景像是读懂了他的心思一样,微笑着点了点头。这自信满满的一个动作,终于是让陶贞宝不再迟疑。
时间一点接一点地过去,很快就要到了子时的大限。陶弘景百无聊赖地躺在县衙后院的泥地,竟然——睡着了!
等他睁开眼时,脖子上已经感到了一股浓重的寒意,是剑锋上的寒芒,完全地抵住了自己的咽喉。
一个蒙面黑衣人像鬼魅一般,站在他面前,从身形上看,似乎是个女子。她以黑衣黑袍、黑面黑帽,遮覆全身,只在鼻梁之上,露出真人的面目,严冬一样的冷,冰霜一般的白。恰与身上衣物之色形成极强的比对。
“好快的剑,可惜材质不怎么好。”陶弘景毫无惧意,反而伸出手来,用两指捏住剑身。
黑衣女右手微抬,剑身一转,剑刃便划破了陶弘景的手指:“既然未能将人医好,那就履约受死罢!”
陶弘景吮了吮受伤的指尖,苦笑道:“才疏学浅,未能救好贵家少主,实在有愧。”
“少主?”黑衣女的声音略有战栗,“你怎么知道?”
“他腰际所配之剑,价值是你的百倍有余,定是哪位贵人家的公子咯。你如此惦记着他的安危,不惜以全县百姓的性命陪葬,想必是主人家的杀手、刺客之类的,对么?能够让你这样的高手为其心甘情愿卖命的,整个大宋国也没有几个。难不成你是…..?”
黑衣女担心说得越多、泄露得越多,当即便要杀人灭口。
陶弘景看准了黑衣女眼中的杀机,在剑尖刺过来的那一刻笑道:“杀了我,就没人知道你家少主在哪了。”
剑停住了。
陶弘景继续说道:“我已选了一绝密之处,让人好生照顾你家公子,若我久不归去,他们就要把你家公子抛入江流,杀我又有何用?那时你家公子也该葬身鱼腹了”
“少主若是活不成了,我就把孝昌县杀个鸡犬不留,然后以死谢罪。”黑衣女的话是狠话,可语气、已经明显怯了几分。
陶弘景不再调侃,脸色郑重了几分:“眼下虽是无方,再宽待片刻,兴许我能救好你家少主。”
“当真?”黑衣女迅速将剑收好。
“姑娘剑术高明,可对医术实是一窍不通,疗伤诊疾,需得望闻问切,缺一难行。岂有送上一具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病体给人查看,就能平白治好的道理?”
“那…小相公...你说该怎么办?”
“我现在问的每一个问题,请姑娘务必认真作答。”陶弘景拍拍衣上的灰尘,从地上慢慢爬起。
“你家公子是在何处染上此疾?”
“孝昌县西北一百八十里处,不高山翠云峰。”
“如何受的寒?”
“不知。当日我自翠云峰上偶遇公子,便遵照家主之命接少主还家。那日天正下着大雪,可少主自幼习武、筋骨健壮,想来这江南之地的靡靡小雪,也奈何不了公子,因此小女也就未曾放在心上。可谁知走着走着,少主的脸色越来越煞白、手脚也越来越僵直。我登时便乱了手脚,飞速带公子下山,等我们走到山脚下时,公子已是不省人事。
我想来这方圆百里,只有孝昌县这一处聚落,少主伤势,一刻不得延缓,便带着少主来此求医。想必阁下已猜得小女身份,余下之事,我也不再遮掩。干我们这一行的,仇家众多,向来不宜以真面目示人,所以我也只好隐身幕后,以黄金为铒,以性命相胁,让本城长官召集临近名医来救急。”
陶弘景一声嗤笑:“可那县官却跑了。”
黑衣女冷笑一声,从背后取出一个包裹,随手一扔,县令的人头便滚落出来。
“啧啧啧….”陶弘景摇了摇头,“张县令贪是贪了点,女侠的手段也未免太狠毒了….还有这满城百姓何辜,怎的连他们也不放过?”
“噢?我只说要取县官狗命,可没说过要让县民殉葬。想来是这县官散播谣言,弄得满城风雨,好让自己跑路….罢了罢了…..我何须去理会这些,全县百姓,怎比得上我家公子金贵?你问的,我都说与你听了,我家公子如何得救?”
“解铃还需系铃人,上路吧,去不高山翠云峰。”
不声不响间,陶弘景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包裹,离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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