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聩的太阳终于沉下去了。我和傅橘猫并排而坐。带基帕帽的犹太男孩摊开一本经书,吟唱似的给面包念咒。长桌上安息日晚宴中,只有我们两张亚洲面孔。余人在这诵经声中静静地注视着那一盆无辜的面包,柿子色的烛火将他们映得像卡拉瓦乔油画中的人物。
学姐艾玛领着我们二人到水池边,演示如何洗手。她用一只银杯盛水,左手持杯,向右手上泼三次水,然后将银杯换到右手,冲洗左手。我和橘猫都效法她。
用净水冲过手后,我们撕扯着经过保佑了的面包,在瓷碟中蘸盐粒吃。
同样带着基帕帽的侍者们开始上菜,多是酱状的豆类素食,清淡可口,可涂抹在面饼上。
我和橘猫战战兢兢地吃了几个卷,不敢多说一句话,像两只钻错了洞穴的黄鼠狼,坐在了不属于自己的盛筵前。犹太同学们不以为意,既不过分亲厚,也绝不冷漠,恰如其分地对各种程序加以介绍。
邻桌的学长吉米开始用意大利语背诵人体的器官,背到“肾脏”时忘了词。
在他的磕磕绊绊的念诵中,橘猫举起酒杯,朝我挤眉弄眼。我也举起酒杯。葡萄酒液在碰撞中晃了晃,留下两条婀娜的红印。橘猫抿了一口,我则一饮而尽。
在赴犹太晚宴的公交车上,我收到了纽约大学电影学院本科的录取信。车身在摇晃着,我也在摇晃着,站立的乘客将一只胳膊挂在扶手上,都在一个频率里摇晃着,脸色空茫,像悬在树杈上的一排青虫。
信头上的第一个词是:“祝贺!”我盯住那个词,拼读了两遍,并不读下去,径直将手机揣回兜里。
就像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一样,这封信迟到了。我热切地企盼它时,它不动声色,却像一个粗野的客人,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夺门而入,揪住我的领子狞笑。
我感到脊梁骨里的某种液体仿佛被抽去了。在等待的日子里,正是那种东西支撑着我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坐直身体,穿戴整齐。我倏然感到很困了,想睡一个长觉。
傅橘猫是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当晚,小姜问我是否从Tisch得到了任何回音。葡萄酒从胃里暖烘烘地蒸上来,将我的头脑笼罩在一团酸甜的热雾里。我审视她的脸,想从那对形状流丽的眼睛里读懂话里的话。
“没有。”我尽量将语气放缓,“我们要耐心。很快就会有回信的。”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试探道:“为什么你今天晚上看上去这么开心?”
我竦然转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在黯淡的电脑屏幕中看到了自己脸上的两团酡红。
“我有吗?”我将脸转回来,反问道。“那是因为今晚去了个很有趣的犹太晚宴。你本该去的。”
她似乎终于满意了似的,拖着脚上楼去了。
我很少说谎,但当我不得不编瞎话时,常常显得真诚。这种信口开河的才能总让我怀疑自己是个潜在的反社会人格者。
某天,我乘m号公交车回宿舍,和一个老妪比邻而坐。她向我攀谈:“你是学生么?”
我应了声是。
她又发问:“怎么看上去这么累?明天有考试吗?”
“是的。”
“什么科目?”
“微积分。”
“明天几点考?”
我叹了口气,“明天早上九点就要考试了。”
“你是什么专业的?”
“社会学。”
事实上,我自从升入大学之后就没再上过一节数学课了。我的专业不是社会学,第二天也没有考试。那时我甚至都不怎么累。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说。在那个特定时刻里,谎言似乎比真相显得更加符合情理,像最漫不经心的事实那样,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了。
我用这种1984式的双重思想暂时将小姜蒙混过去了。
她是跟我同时申请的,所以我打定主意,在她松口之前绝不透露一点风声。如果她还未得到回音,我的一切行止都将成为可恶的炫耀。
我总觉得小姜应该是那个打破对峙的人。她的幸福感阀值很低,喝到一杯好喝的热巧克力都要在朋友圈里留言。她是心思细腻的人,也惯于为我着想,但有多少人能在大喜大悲里保持自持呢?我自问。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时常悄悄地观察小姜,她也静悄悄的,比平日更加寡言。
小姜和橘猫一起出演了我申请电影学院的短片,是我在大学里最亲厚的密友。我热切地爱着她们两个,同时感念她们对我的帮助。
但在等待申请结果的这段日子里,我对小姜的感情逐渐变得复杂了。爱里混着猜忌,妒意咬住悦纳的咽喉。她在我眼中逐渐动辄得咎。我只好动用过去的美好影像来抵御头脑里出现的阴暗想法。
我有时想到她挽着我的手臂走过老桥,有时想到她在半圆剧场里的舞蹈,有时想到她用微波炉做的流糖的烤红薯。她为我排练,操纵相机,调整灯光,准备道具,涂大红的指甲油。一个佛罗伦萨的冬天夜晚,她从街道的另一边向我快步走来,头发蓬乱的压在围巾里,嘴里吐出白气,鼻尖红得透明,脸颊上也有两片绯红。她像一个濒死的动物那样撞进我怀里了,冰冷的,毛茸茸的,头发蹭着我的肩膀,几乎扎进我的鼻孔。我们互相搀扶着,从一个华灯幢幢的街口走向另一个华灯幢幢的街口。
一年之后,我仍反复地对她产生复杂的情愫。当她的自我压倒我的自我时,我总是躲在美好记忆的后面,让它们像盾牌一样帮我抵挡潜意识里涌上来的恶毒的冲动。
我和小姜回避对方已有两天了。
周日的晚上,橘猫突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让我速速到半圆剧场去,说是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她常有这样的心血来潮。我想是什么吃的,或许是中间挤满奶油的西西里cannoli,只能像野餐一样在室外分食。复活节的时候,橘猫的妈妈买了一只复活节彩蛋。橘猫将彩蛋敲开,用蛋壳舀巧克力吃。
我穿着人字拖,匆匆忙忙地跑下坡去,已经开始分泌唾液了。我绕过尚未结苞的花树和橄榄枝,在斜坡中间远远地看到小姜和橘猫并肩坐在紫藤花架下,不由放缓脚步。
橘猫见我过来,热切地挥着手。我感到心中五味杂陈,想要转身夺路而逃。
我走到她们二人身前。橘猫庄重地站起身来,分别拉住我和小姜的一只手。她将我们的手交叠在一起。小姜的手汗津津的,显然也是一头雾水,眼睛像母鹿一样,很灵动。
我和小姜像教堂里的新婚夫妇那样矜持而茫然地对视着,橘猫则像是宣读誓言的牧师。
我突然反应过来了。
橘猫露齿而笑,伸出双臂,将我和小姜按在一起。我们三个在光秃秃的紫藤花架下拥抱,这时太阳渐渐沉到树冠下面去了,u型坡上的小灯亮起来,将图书馆金色的墙壁与紫色的天粘连在一起。短草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一两只蜥蜴朝着残垣的方向去了。
我的短片里,橘猫和小姜在秘密花园里的石凳上依偎着,讨论翁贝托•
埃科的《玫瑰的名字》。
“‘昔日玫瑰以其名留芳’,还记得下一句是什么吗?”小姜扮演的角色问道。
橘猫的角色笑了:“今人所持唯玫瑰之名。”
我们三个手拉着手,在橄榄树间穿行。我们看到因吸多了大麻而神情恍惚的四个同学,正在围着一棵树绕圈。他们梦呓似地朝我们问了好。我们三人继续在坡上攀爬,那四位瘾君子依然像指针一样安静地打着圈。
我感到有关那几天的记忆也像埃科的昔日玫瑰一样,今人所知道的也只有玫瑰的名字,其香味已经在纷繁琐事中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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