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石秀这一晚在杨雄家里歇宿了,兀自的翻来复去睡不着。隔着青花布帐眼睁睁的看着床面前小桌子上的一盏燃着独股灯芯的矮灯檠( qíng),微小的火焰在距离不到五尺的靠房门的板壁上直是乱晃。石秀的心情,也正如这个微小的火焰一般的在摇摇不定了。其实,与其说石秀的心情是和这样的一个新朋友家里的灯檠上的火焰一样地晃动,倒不如说它是被这样的火焰所诱惑着,率领着的,更为恰当。因为上床之后的石秀起先是感觉到了一阵白昼的动武,交际,谈话,所构合成的疲倦,如果那时就闭上眼纳头管自睡觉,他是无疑地立即会得呼呼的睡个大的。叵耐石秀是个从来就没有在陌生人家歇过夜的人,况且自己在小客店里每夜躺的是土炕,硬而且冷,哪有杨雄家这样的软绵绵的铺陈,所以石秀在这转换环境的第一夜,就觉得一时不容易入睡了。
躺在床上留心看着这个好像很神秘的晃动着的火焰,石秀心里便不禁给勾引起一大片不尽的思潮了。当时的石秀,一点不夸张地说,虽则没有睡熟,也昏昏然的好像自己是已经入了梦境一般了。他回想起每天挑了柴担在蓟州城里做卖买的生涯,更回想起七年前随同了叔父路远迢迢的从金陵建康府家乡来此贩买牛羊牲口的情形,叔父怎样死在客店里,自己又怎样的给牛贩子串通了小泼皮做下了圈套,哄骗得自己折蚀完了本钱,回去不得。自己想想自己的生世,真是困厄险之至。便是今天的事情,当初是只为了路见不平,按捺不下一股义侠之气。遂尔帮袒了杨节级,把张保这厮教训了一顿拳脚,却不想和杨节级结成了异姓兄弟,从此住到他家里来;更不想中间又认识了梁山水泊里天下闻名的人物,算算这一日里的遭际,又简直有些疑真疑幻起来。
猛可地,石秀又想起了神行太保递给他的十两纹银。伸手向横在脚边的钱袋里一摸,兀不是冷冰冰的一锭雪白花银吗?借着隔了一重青花布帐的微弱的灯光,石秀把玩着这个寒光逼眼、宝气射人的银锭,不觉得心中一动,我石秀手头竟有三五年没拿到这样沉重的整块银子了。当那神行太保递给我银锭的时候,一气的夸说着梁山泊里怎样的人才众多,怎样的讲义气,怎样的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自己想想正在无路投奔的当儿,正可托他们去说项说项,投奔入伙,要不是杨节级哥哥撞入店中来,这时候恐怕早已和他们一路儿向梁山泊去了,这样想着的石秀,颇有些后悔和杨雄结识这回事了。想想现在虽则住在杨雄家里,听潘公的口气,很想要我帮他开设一爿肉铺子,这虽然比在蓟州城中挑柴担要强的多,可终究也不是大丈夫出头之所。于是,这个年轻的武士石秀不由的幻想着那些在梁山水泊里等待着他的一切名誉,富有,和英雄的事业。“哎!今番是错走了道儿了也。”石秀瞪视着帐顶,轻声地对自己说着这样后悔的话。
可是,正如他的脾气的急躁一样,他的思想真也变换得忒快。好似学习了某种新的学问似的,石秀忽然又悟到了一个主意:啐!那戴宗杨林这两个东西,简直的说得天花乱坠,想骗我石秀入伙,帮同他们去干打家劫舍的不义的勾当。须知我石秀虽则贫贱,也有着清清白白的祖宗家世,难道一时竟熬不住这一点点的苦楚,自愿上山入伙,给祖宗丢脸不成。他们所说朝廷招安等话,全是胡说,谁个不知道现今各处各城张挂着榜文图像,捉拿那个山东及时雨宋江,难道朝廷还会得招安他们给他们官儿做么?我石秀怎地一时糊涂,险些儿钻进了圈套,将来犯了杀头开腔之苦还没什么打紧,倒是还蒙了一个强盗的名声可不是什么香的。哎!哎!看来我石秀大概是穷昏了,免不得要见财起意,这可是真丢脸了。罢了,别希罕这个捞什子了。倒还不如先开起肉铺子来,积蓄几个盘缠,回家乡去谋个出头的日子罢。这样想着的石秀,随手秃的一声,将那个银锭抛在床角边去了。
思绪暂时沉静了下去之后,渐渐地又集中到杨雄身上。这时,在坦白的、纯粹的石秀的心上,追摹着他所得到了杨雄的印象了。那个黄面孔,细长眉毛,两只胳膊上刺满了青龙花纹的杨雄的形貌,是他在没有和杨雄相识之前就早已认熟了的,他这时所追想的是日间的杨雄的谈吐和对待他的仪态,“到底是一个爽直慷慨的英雄啊!”思索了一番之后,用着英雄惜英雄的情意,石秀得到了这样的结案。但是,忽地又灵光一闪,年轻的石秀眼前又浮上一个靓艳的人形来,这是杨雄的妻小潘巧云了。不知怎地,石秀脑筋里分明记得刚才被杨雄叫出堂前来见礼的时候的她的一副袅袅婷婷的姿态,一袭回字缕空细花的杏黄绸衫,轻轻地束着一副绣花如意翠绿抹地丝绦,斜领不掩,香肩微露,隐隐的窥得见当胸一片乳白的肌肤,映照着对面杨雄穿着的一件又宽又大的玄色直裰(duō),越发娇滴滴地显出红白。先前,当她未曾打起布帘儿出来的时候,石秀就听见了一声永远也忘不了她的娇脆的“大哥,你有甚叔叔?”石秀正在诧异这声音恁地软又恁地婉转,她却已经点动着花簇簇的鞋儿走了出来。直害得石秀慌了手脚,迎上前去,正眼儿不敢瞧一下,行礼不迭。却又吃她伸出五指尖尖的左手来对他眼前一摆,如像一匹献媚的百灵鸟似的说着:“奴家年轻,哪敢受此大礼。”石秀分明记得,那个时候,真是窘乱得不知如何是好,自己是从来没有和这样的美妇人面交话过,要不是杨雄接下话去,救了急,真个不知要显出怎样的村蠢相来呢。想着这样的情形,虽然是在幽暗的帐子里,石秀也自觉得脸上一阵的臊热起来,心头也不知怎的像有小鹿儿在内乱撞了。想想自己年纪又轻,又练就得一副好身手,脸蛋儿又生得不算不俊俏,却是这样披风带雪的流落在这个举目无亲的蓟州城里干那低微的买柴勾当,生活上的苦难已是今日不保明日,哪里还能够容许他有如恋爱之类的妄想;而杨雄呢,虽说他是个慷爽的英雄,可是也未必便有什么了不得的处所,却是在这个蓟州城里,便要算到数一数二的人物,而且尤其要叫人短气的,却是如他这样的一尊黄皮胖大汉,却搂着恁地一个国色天香的赛西施在家里,正是天下最不平的事情。那石秀愈想愈闷,不觉的莽莽苍苍地叹了一口浩气。
这时,石秀眼前忽觉的一暗,不禁吃了一吓,手扶着头,疑心自己想偏了心,故而昏晕了。但自己委实好端端地没有病,意识仍然很清楚,回头向帐外一望,不期噗哧一笑,原来灯盏里的灯芯短了,光焰遂往下一沉。石秀便撩起帐子,探身出来剔着灯芯。忽听得房门外悉悉率率的起着一阵轻微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外面行动。石秀不觉停住了剔灯芯的那只手,扶在床边的小桌子上,侧耳顷听,却再也听不出什么来。石秀心下思忖,想是杨雄他们夫妇还未睡觉,正在外面拿什么东西进房去呢。当下那年少热情的石秀,正如一个擅长着透视术的魔法师,穿过了闩闭着的房门,看出了外面秉着凤胫(指灯。以灯足如同鸟腿,故称。) 灯檠的穿着晚妆的潘巧云,正在跋着紫绢的拖鞋翻身闪进里面去,而且连她当跨过门的时候,因为拖鞋卸落在地上,回身将那只没有穿袜子的光致的脚去勾取拖鞋的那个特殊的娇艳的动作,也给他看见了。是的,这样素洁的,轮廓很圆浑的,肥而不胖的向后伸着的美脚,这样的一种身子向着前方,左手秉着灯檠,右手平伸着,以保重她的体重的平衡的教人代为担忧的特殊的姿势,正是最近在挑着柴担打一条小巷里经过的时候,一个美丽的小家女子所曾使石秀吃惊过的。但是,现在,石秀却仿佛这样的姿态和美脚是第一度才看见,而且是属于义兄杨雄的妻子,那个美丽的潘巧云的。对于石秀,这显然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奇迹。但石秀却并不就对于这样的奇迹之显现有一些阐明的欲求。非特如此,石秀甚至已完全忘记了当他看见那个美艳的妇人的短促的一时间,她究竟是否跣露(跣的本义:赤脚走路。跣露:足趾裸露。)着脚。这是,因为在他目前的记忆中,不知怎地,却再也想不起她的鞋袜是恁样的形式来。非特如此,使年轻的石秀陷于重压的苦闷之中的,是他的记忆,已经更进一步,连得当时所见的那个美艳的妇人的衣带裙裤的颜色和式样都遗失了。他所追想得到的潘巧云,只是一个使他眼睛觉着刺痛的活的美体的本身,是这样地充满着热力和欲望的一个可亲的精灵,是明知其含着剧毒而又自甘于被它的色泽和醇郁所魅惑的一盏鸩酒。非特如此,时间与空间的隔绝对于这时候的石秀,又已不起什么作用,所以,在板壁上晃动着的庞大的黑影是杨雄的玄布直裰,而在这黑影前面闪着光亮的,便是从虚幻的记忆中召来的美妇人潘巧云了。也没有把灯芯剔亮,石秀的战抖的手旋即退缩入帐中,帐门便掩下了。石秀靠坐在床上,一瞑目,深自痛悔起来。为什么有了这样的对于杨雄是十分不义的思想呢?自己是绝不曾和一个妇人有过关涉,也绝不曾有过这样的企求;——是的,从来也没有意识地生过这种恋望。然则何以会得在第一天结义的哥哥家里,初见了嫂子一面,就生着这样不经的妄念呢?这又岂不是很可卑的吗?对于自己的谴责,就是要先鞠问这是不是很可卑的呢?
觉醒了之后又自悔自艾着的石秀,这样地一层一层的思索着。终于在这样的自己检讨之下发生了疑问。看见了一个美妇人而生了痴恋,这是不是可卑的呢?当然不算得什么可卑的。但看见了义兄的美妇人而生痴恋,这却是可卑的事了。这是因为这个妇人是已经属于了义兄的,而凡是义兄的东西,做义弟的是不能有据为己有的希望的。这样说来,当初索性没有和杨雄结义,则如果偶然见着了这样的美妇人,倒不妨设法结一重因缘的。于是,石秀又后悔着早该跟戴宗杨林两人上梁山去的。但是,一上梁山恐怕又未必会看见这样美艳的妇人了。从这方面说来,事情倒好像也是安排就了的。这里,是一点也不容许石秀有措手之余裕的。然则,现在既已知道了这是杨雄所有的美妇人之后,不存什么别的奢望,而徒然像回忆一弯彩虹似的生着些放诞的妄想,或者也是可以被允许的吧,或者未必便是什么大不了的可卑的事件吧。
这样地宽慰着自己的石秀,终于把新生的苦闷的纠纷暂时解决了。但是,在这样的解决之中,他觉到牺牲得太大了。允许自己尽量的耽于对潘巧云的妄想,而禁抑着这个热情的奔泻,石秀自己也未尝不觉到,这是一重危险。但为了自己的小心,守礼,和谨饬,便不得不用最强的自制力执行了这样的决断。
二次日,石秀一觉醒来,听听窗外已是鸟声琐碎,日影扶苏,虽然还不免有些疲倦,只因为是在别人家里,客客气气的不好放肆,便赶紧起身,穿着停当,把房门开了。外面早已有一个丫环伺候着,见石秀起来,她就走进房来,把桌上的灯檠收过。石秀觉得没有话说,只眼看着那个丫环的行动。那丫环起先是嘿嘿地低着头进房来,待到一手掌着灯檠,不觉自顾自的微笑着,石秀看在眼里,心中纳罕。便问:
“喂,敢是有什么好笑的事看见了么?”
那丫环抬起头来对石秀瞅了一眼,当下石秀不觉又吃一惊。心想杨节级哥哥倒有这们福气,有了个艳妻不算,还养着这样一个美婢。你看她微红的俏脸儿,左唇边安着不大不小、不浓不淡的一点美人痣,鬓发蓬松,而不觉得乱,眼睛直瞅着你,好像要从她的柔薄的嘴唇里说出什么密恋的或狠毒的话来似的,又何尝有一丝一毫地方像一个丫环呢。眩惑着的石秀正在这样沉思着,忽然看见她说:
“爷好像昨儿晚上害怕了,没有熄得火睡。”
神志不属的石秀随嘴回答道:
“唔,没有害怕,睡觉得早,忘掉了吹火。”
直到那丫环拿了灯檠走出去了好一会儿,石秀还呆呆的站在衣桁(héng)边。刚才不是形容过这时的石秀是神志不属似的吗?石秀究竟怎样想着呢,难道看见了这样美艳的丫环,石秀又抑制不住自己的热情之挑诱了吗?还是因为这个丫环而又被唤起了昨夜的对于潘巧云的不义的思绪呢?……不是,都不是!石秀意识很清楚,既然对于潘巧云的态度是已经过了一番郑重的考虑而决定了,则当然对于潘巧云的丫环同样的不便有什么妄念,因为这也对于杨雄是很不义的事。然则,倘若要问,这时候的石秀受了怎样的感想而神志不属着的呢?这个,是可以很简单地阐明了的:原来石秀的感情,在与这个美艳的丫环照面的一刹那顷,是与其说是迷眩,不如说是恐怖,更为恰当些。虽然,明知潘巧云是潘巧云,而丫环是丫环,显然地她们两个人,在容貌和身分两方面,都有着判别,但石秀却恍惚觉得这个丫环就是潘巧云自己了。潘巧云就是这个丫环,这个丫环就是潘巧云;而不管她是丫环欤,潘巧云欤,又同时地在石秀的异常的视觉中被决断为剧毒和恐怖的原素了。通常说着“最毒妇人心”这等成语的,大都是曾经受到过妇人的灾祸的衰朽的男子,而石秀是从来连得与妇人的交际都不曾有过,决没有把妇人认为恶毒的可能。然则说是因为石秀看出来的潘巧云和丫环的容貌,都是很奸刁,很凶恶的缘故么?这也不是。石秀所看见的潘巧云和那丫环,正如我们所看见的一样,是在蓟州城里不容易找得到的两个年龄相差十一岁的美女子。这样讲起来,说石秀所感到的感情是恐怖的话,是应当怎样解释的呢?这是仍旧应当从石秀所看见的她们俩的美艳中去求解答的。原来石秀好像在一刹那间觉得所有的美艳都就是恐怖雪亮的钢刀,寒光射眼,是美艳的,杀一个人,血花四溅,是美艳的,但同时也就得被称为恐怖;在黑夜中焚烧着宫室或大树林的火焰,是美艳的,但同时也就是恐怖,酒泛着嫣红的颜色,饮了之后,醉眼酡然,使人歌舞弹唱,何尝不是很美艳的,但其结果也得说是一个恐怖。怀着这样的概念,石秀所以先迷眩于潘巧云和那丫环,而同时又呆呆地预感着未见的恐怖,而颇觉得有“住在这样的门户里,恐怕不是什么福气罢”的感想。
呆气地立在衣桁边的石秀,刚想移步,忽听得外面杨雄的声音:
“大嫂,石秀叔叔快要起来,你也得替他安排好一套衣服巾帻,让他好换。停会儿再着人到街上石叔叔住过的客店里,把石叔叔的行李包裹拿了来。千万不要忘了。”
接着院子里一阵脚步响,石秀晓得是杨雄出去到官府里画卯(旧时官署卯时(晨五至七时)上班,吏役须按时签到。)去了。稍停了一会,石秀一个人在房里直觉得闲的慌,心想如果天天这样的住在杨雄家里没事做,杨雄又每天要去承应官府,不闷死,也得要闲死,这却应当想个计较才是,这样思索着,不觉的踱了出来。刚走到院子里,恰巧杨雄的妻子潘巧云,身后跟着那丫环,捧着一堆衣服,打上房里出来。那妇人眼快,一看见石秀,便陪着笑脸迎上来:
“叔叔起来得恁地早,昨夜安歇得晚了,何不多睡一?刚才大哥吩咐了替叔叔安排衣服,正要拿来给叔叔更换哩。”
石秀抬头一看,只见她又换了一身衣服。是一袭满地竹枝纹的水红夹衫,束着一副亮蓝丝绦,腰边佩着一双古玉,走路时叮叮的直响,好像闪动着万个琅。鬓脚边斜插着一枝珠凤。衣服好像比昨天的紧小一些,所以胸前浮起着的曲线似乎格外勾画得清楚了。当着这样的巧笑倩兮的艳色,虽说胸中早已有了定见,石秀也不禁脸上微红,一时有些不知怎样回答才是的失措了。
而潘巧云是早已看出了石秀是怎样地窘困着了。不等他想出回答的话,便半回身地对着那丫环说:
“迎儿,你自去把这些衣裳放在石爷房里。”
石秀正待谦让,迎儿早已捧着衣裳走向他房里去了,只剩了石秀和潘巧云两个对立在屋檐下。石秀左思右想,委实想不出什么话来应付潘巧云,只指望潘巧云快些进去,让自己好脱身出去。无奈这美妇人却好像识得他的心理似的,偏不肯放松他。好妇人,看着这样吃嫩的石秀,越发卖弄起风骚来。石秀眼看她把眉头一轩,秋波一转,樱唇里又迸出玉的声音:
“叔叔好像怪气闷的,可不是?其实叔叔住在这里,也就和住在自己家里一样,休要客气。倘气闷时,不妨到后园里去,那边小屋里见放着家伙,可以随便练练把式。倘有什么使唤,就叫迎儿,大哥每天价出外时多,在家时少,还要仰仗叔叔帮帮门户,叔叔千万不要把我们当作外人看待,拘束起来,倒叫我们大哥得知了,说我们服侍的不至诚。”
石秀看着这露出了两排贝玉般的牙齿倩笑着,旋又将手中的香罗帕抿着嘴唇的潘巧云,如中了酒似地昏眩着答道:
“嫂嫂说哪里话来,俺石秀多承节级哥哥好意,收容在这里居住,哪里还会气闷。俺石秀是个粗狂的人,不懂礼教,倘有什么不到之处,还得嫂嫂照拂。倘有用到俺的地方,也请嫂嫂差遣……”
石秀话未说完,早见潘巧云伸出了右手的纤纤食指,指着石秀,快要接触着石秀的面颊,眼儿乜斜着、朗朗地笑着,说道:
“却又来了,叔叔嘴说不会客气,却偏是恁地客气。以后休要这样,叫奴家担受不起……”
被她这样说着,石秀益发窘急,一时却答不上话。这时,迎儿已走了回来,站在潘巧云身旁。趁着潘巧云询问迎儿怎样将衣服放在石爷房里的间隙,石秀才得有定一定神,把踌躇的仪态整顿一下的余裕。对于这样殷勤的女主人,石秀的私心是甚为满意了。石秀所得到的印象,潘巧云简直不仅是一个很美艳的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很善于交际,很洒落,细密地说起来,又是对于自己很有好感的女人了。对于女人,石秀虽然并不曾有过交际的经验,但自知是决不至于禁受不住女人的谈笑而感觉到窘难的。所以,对于当前的潘巧云,继续地显现了稚气的困恼者,这是为了什么呢?在石秀,自己又何尝不明白,是为了一种秘密的羞惭。这种羞惭,就是对于昨天晚上所曾费了许多抑制力而想定了的决断而发生的。自从与潘巧云很接近地对立在屋檐下,为时虽然不过几分钟,而石秀却好像经过了几小时似的,继续地感觉到自己的卑贱。但愈是感得自己卑贱,却愈清晰地接受了潘巧云的明艳和爽朗。是的,这在石秀自己,当时也不可思议地诧异着潘巧云的声音容貌何以竟会得这样清晰地深印在官感中。还是他的官感已变成为异常的敏锐了呢?还是潘巧云的声音容貌已经像一个妖妇所有的那样远过于真实了?这是谁也不能解释的。
这种不由自主的喜悦克服了石秀,虽然感到自己之卑贱,虽然又因此感到些羞惭,但在这时候,却并不急于想离开潘巧云了。并且,甚至已经可以说是,下意识地,怀着一种希望和她再多厮近一会儿的欲念了。石秀假意咳了一声,调了个嗓子,向堂屋里看望了一眼。
“叔叔里面去坐罢,停会儿爷爷起来之后,就要和叔叔商量开设屠宰作坊的事情哩。”潘巧云闪了闪身子,微笑地说。
石秀就移步走进堂屋中,潘巧云和迎儿随后便跟着进来。彼此略略地谦逊了一会,各自坐定了。迎儿依旧侍立在潘巧云背后。石秀坐在靠窗的一只方椅上,心中暗自烦躁。很想和潘巧云多交谈几句,无奈自己又一则好像无话可说,再则即使有话,也不敢说。明知和潘巧云说几句平常的话是不算得什么的,但却不知怎的,总好像这是很足以使自己引起快感而同时是有罪言的事。石秀将正在对着院子里的剪秋罗凝视着的眼光懦怯地移向潘巧云看去,却刚与她的一晌就凝看着他的眼光相接。石秀不觉得心中一震,略俯下头去,又微微地咳嗽了一声。
“嫂嫂有事,请便,待我在这里等候丈人。”
“奴家有什么事?还不是整天地闲着。街坊上又不好意思去逛,爷爷又是每天价上酒店去,叔叔没有来的时候,这里真是怪冷静的呢。”
这样说着的潘巧云,轻婉地立了起来。
“哎哟!真是糊涂,叔叔还没有用早点呢。迎儿,你去到巷口替石爷做两张炊饼来,带些蒜酱。”
迎儿答应着便走了出去。屋子里又只剩了潘巧云和石秀两个。石秀本待谦辞,叵耐迎儿走得快,早已唤不住了,况且自己肚子里也真有些饿得慌,便也随她。这时,潘巧云笑吟吟地走近来:
“叔叔今年几岁了?”
“俺今年二十八岁。”
“奴家今年二十六岁,叔叔长奴家两岁了。不知叔叔来到蓟州城里几年了?”
“唔,差不多要七年了。”
“这样说来,叔叔是二十一岁上出门的。不知叔叔在家乡可娶了媳妇没有?”
受了这样冒昧和大胆的问话的袭击,石秀不禁耳根上觉得一阵热。用了一个英爽多情的少年人的羞涩的眼光停瞩着潘巧云,轻声地说:
“没有。”
而出乎石秀意料之外的,是在这样答话之后,这个美艳的妇人却并不接话下去。俯视着的石秀抬起头来,分明地看出了浮显在她美艳的脸上的是一痕淫亵的,狎昵的靓笑。从她的眼睛里透露了石秀所从来未曾接触过的一种女性的温存,而在这种温存的背后,却又显然隐伏着一种欲得之而甘心的渴望。同时,在她的容貌上,又尽情地泄露了最明润,最丽,最幻想的颜色。而在这一瞬间的美质的呈裸之时,为所有的美质之焦点者,是石秀所永远没有忘记了的她的将舌尖频频点着上唇的这种精致的表情。
这是一个神秘的暴露,一弯幻想的彩虹之实现。在第一刹那间,未尝不使石秀神魂震荡,目定口呆;而继续着的,对于这个不曾被热情遮蔽了理智的石秀,却反而是一重沉哀的失望。石秀颤震着,把眼光竭力从她脸上移开,朦胧地注视着院子里飘在秋风中的剪秋罗。
“嫂嫂烦劳你给一盏茶罢,俺口渴呢。”
而这时,趿着厚底的鞋子,阁阁地走下扶梯出来的,是刚才起身的潘公。
三是屠宰作坊开张后约莫一个多月的一个瑟爽的午后,坐在小屋的檐下,出神地凝视着墙角边的有十数头肥猪蠢动着的猪圈,石秀又开始耽于他的自以为可以得到些快感的幻想了。
因为每天要赶黎明时候起身,帮着潘公宰猪,应接买卖,砍肥剁瘦,直到傍午才得休停,这样的疲劳,使石秀对于潘巧云的记忆,浅淡了好久,虽然有时间或从邻舍家听到些关于她的话。
这一天,因为收市得早了些,况且又听见了些新鲜的关于潘巧云的话,独自个用过了午饭,杨雄又没有回来,潘公是照例地拖了他的厚底靴子到茶坊酒肆中和他相与着的几个闲汉厮混去了。石秀只才悠然地重新整理起忘却了许久的对于潘巧云的憧憬。是刚才来买了半斤五花肉的那个住在巷口的卖馄饨的的妻子,告诉他的,说潘巧云嫁给杨雄是二婚了,在先她是嫁给的一个本府的王押司,两年前王押司患病死了,才改嫁给杨雄的,便是迎儿也是从王押司家里带来的。
想着新近听到的这样的话,又想起曾经有过一天,偶然地听得人说潘巧云是勾栏(是一些大城市固定的娱乐场所,也是宋元戏曲在城市中的主要表演场所,相当于现在的戏院。 )里出身的,石秀不觉对于潘巧云的出身有些怀疑起来了。莫不是真的她家里开过勾栏,然后嫁给了王押司的吗?不知节级哥哥知道不知道这底细?如果知道的,想必不会就把她娶来吧。
如果所听到的话都不是撒谎的,然则……这样的推料着的石秀,不禁又想起了那来到杨雄家里的第二夭早晨的她的神情了。不仅是这一次,以后,在肉店开张的头几天,她也时常很亲密地来相帮在肉案子里面照料一切,每次都有着一种特别的神情使石秀的神经颤震过,而这些异常清晰的印象一时间又浮在眼前了。这无异于将她的完全的仪态展示在石秀面前。幻想着的石秀,开始微喟着:“即使不是勾栏里出身的,看着这种举止,也免不得要给人家说闲话了”的话。
然则石秀是在轻蔑她了?……并非!这是因为石秀虽然为人英武正直,究竟还是个热情的少年汉子,所以此时的石秀,其心境却是两歧的,而这两歧的心境,都与轻蔑的感情相去极远。为杨雄的义弟的石秀,以客观的立场来看潘巧云,只感觉到她未免稍微不庄肃一点。而因为对于她的以前的历史有了一些似乎确实的智识,便觉得这种不庄肃的所以然,也不是什么不可恕的了。总之,无论她怎样,现在总是杨雄的妻子了,就这一点,石秀已经有了足够的理由应当看重她了。但是,同时,在另一方面,为一个热情的石秀自己,却是正因为晓得了潘巧云曾经是勾栏里的人物而有所喜悦着。这是在石秀的意识之深渊内,缅想着潘巧云历次的对于自己的好感之表示,不禁有着一种认为很容易做到的自私的奢望。倘若真是勾栏里的人呢,万一她这种亲眼的表情又是故意的,那么,在我这方面,只要以为对于杨雄哥哥没有什么过不去,倒是不能辜负她的好意的,如像她这样的纤弱和美貌,对于如杨雄哥哥这样的一个黄胖大汉,照人情讲起来,也实在是厮配不上的。而俺石秀,不娶浑家便罢,要娶浑家(指全家;古人谦称自己妻子的一种说法 ,意思是不懂事,不知进退的人。),既已看见过世上有这等美貌的女人,却非娶这等女人不可了。
这样思索着的石秀,对于潘巧云的秘密的情热,又急突地在他心中蠢动起来了。这一次的情热,却在第一次看见了潘巧云而生的情热更猛烈了。石秀甚至下意识地有了“虽然杨雄是自己的义兄,究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关系,便爱上了他的浑家又有甚打紧”的思想。
石秀对于以前的以谨伤、正直、简单的态度拒绝潘巧云的卖弄风骚,开始认为是傻气的而后悔着了。潘巧云已有好几天不到作坊里来了,便是迎儿在点茶递饭的当儿,平时总有说有笑的,而近来却也不知怎的,似乎收敛了色笑。莫不是那女人见勾搭不上自己,有些不悦意了么?莫不是她曾经告诫过迎儿休得再来亲近么?石秀的后悔随着推想的进展而变作一种自愧的歉仄了。是的,是好像自己觉得辜负了潘巧云的盛情的抱歉。
由于很清晰地浮动在眼前的美妇人潘巧云的种种爱娇的仪态,和熊熊地炽热于胸中的一个壮年男子的饥饿着的欲望,石秀不自主地离去了宰猪的作坊和猪圈,走向杨雄夫妇们住着的正屋中去了。这时候,石秀的心略微有些飘荡了。从此一走进室内去,倘若又看见了她,那实在是恋慕着的美艳的女人,将装着怎么样的态度呢?石秀也很了解自己,所以会得心中忐忑不宁而生着这样的难于自决的疑问者,质直地说起来,也就是早有了不甘再做傻子的倾向了。但是,事实又是逼迫着他在两条路中间选择一条的,既不甘再做傻子,对于潘巧云的风流的情意有所抱歉,则这一脚踏进室内去,其结果自然是不必多说的了。而石秀是单为了对于这样的结果,终究还有些疑虑,所以临时又不免有“看见了她,将装着怎样的态度呢?”这种不很适当的踌躇。
但是他终于怀着这样飘荡忐忑的心而走进了潘巧云正在那儿坐着叫迎儿捶腿的那间耳房了。一眼看见石秀然走进来,潘巧云的神色倒好像有些出于不意似地稍微吃惊了一下。但这是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甚至连搁在矮凳上的两条腿也没有移动一下,潘巧云随即装着讽刺的笑脸说:
“哎哟!今天是甚好风儿把叔叔吹了进来。一晌只道叔叔忙着照料卖买,虽说是同住在一个宅子里,再也休想叔叔进来看望我们的。”
说了这样俏皮话的潘巧云,向石秀瞟了一眼,旋即往下望着那屈膝了蹲在旁边,两个拳头停在她小腿上的迎儿,左腿对着迎儿一耸,说道:
“怎么啦?为什么停着不捶呀,石爷又不是外人,也没有什么害躁的。”
迎儿一抿嘴,接着又照前的将两个拳头向潘巧云的裹着娇红的裤子的大腿上捶上来了。
石秀不觉的脚下趄(jū,行不进的样子),进又不是,退又不是;没个安排处。心里不住地怯荡,好像已经做下了什么不端的事情了。对着这样放肆的,淫佚相的美妇人,如果怀着守礼谨饬的心,倒反而好像是很寒酸相了。展现在自己眼前的,是纯粹的一场淫猥的,下流的飨宴,惟有沉醉似地去做一个享用这种佚乐的主人公,才是最最漂亮而得体的行为。石秀虽然没有到过什么勾栏里去,但常常从旁人的述说及自己的幻想中推料到勾栏里姐儿们的行径:纤小的脚搁在朱漆的一凳上,斜拖了曳地的衣衫,诱惑似地显露了裹膝或裤子,或许更露出了细脆的裤带。瘦小的手指,如像拈着一枝蔷薇花似的擎着一个细窑的酒盏,而故意地做着斜睨的姿态的眼睛,又老是若即若离的流盼着你,泄露了临睡前的感情的秘密。这种情形,是常常不期然而然地涌现在石秀的眼前,而旋即被一种英雄的庄严所诃叱了的。
预先就怀了一种不稳重的思想的石秀,看了这故意显现着捶腿的姿态的潘巧云,仿佛间好像自己是走进在一家勾栏里了似的,潘巧云是个娼妇,这思想又在石秀的心中明显地抬头了。从什么地方再可以判别出这是杨雄的家里,而不是勾栏里呢?好了,现在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所等待着的就是石秀的一句话,一个举动。只要一句话或一个举动就尽够解决一切了。
石秀沉吟地凝看着潘巧云的裹着艳红色裤子的上腿部,嘴里含满了一口粘腻的唾沫。这唾沫,石秀是曾几次想咽下去,而终于咽不下;几次想吐出来,而终于吐不出来的。而在这样的当儿,虽然没有正眼儿地瞧见,石秀却神经地感觉到潘巧云的锐利的眼光正在迎候着他。并且,更进一步地,石秀能预感到她这样的眼光将怎样地跟着他的一句话或一个举动而骤然改变了。
“今天有大半天空闲,所以特地来望望嫂嫂,却不道嫂嫂倒动怒了。”石秀终于嗫嚅地说。
潘巧云把肩膀一耸,冷然一笑,却带着三分喜色:
“叔叔倒也会挖苦人。谁个和叔叔动怒来?既然承叔叔美意,没有把奴家忘了,倒教奴家过意不去了。”
一阵寒噤直穿透石秀的全身。
接着是一阵烦热,一阵狎亵的感觉。
“嫂嫂,这一身衣服倒怪齐整的……”
准备着用轻薄的口吻说出了这样的调笑的话,但猛一转眼,恰巧在那美妇人的背后,浮雕着回纹的茶几上,冷静地安置着那一条的杨雄的皂色头巾,讽刺地给石秀瞥见了。
“迎儿,你去替石爷点一盏香茶来。”这美丽的淫妇向迎儿丢了个眼色。但她没有觉得背后的杨雄的敝头巾却已经有着这样的大力把她的自以为满意的胜利劫去了。在石秀心里,爱欲的苦闷和烈焰所织成了的魔网,这全部毁灭了。呆看着这通身发射出淫亵的气息来的美艳的妇人,石秀把牙齿紧啮着下唇,突然地感觉到一阵悲哀了。
“迎儿快不要忙,俺还得先出去走一趟,稍停一会儿再来这里打搅。”
匆匆地说着这样的话,石秀终于对潘巧云轻蔑地看了一眼,稍微行了半个礼,决心一回身,大踏步走了出来了。在窗外,他羞惭地分明听得了潘巧云的神秘的,如银铃一般的朗笑。
次日,早起五更,把卖买托出了潘公一手经管,石秀出发到外县买猪去了。
四是在买猪回来的第三天,卖买完了,回到自己房中,石秀洗了手,独自个呆坐着。
寻思着前天夜里所看见和听见的种种情形,又深悔着自己那天没有决心把账目交代清楚,动身回家乡去了。那天买猪回来的时候,店门关闭,虽然潘公说是为了家里要唪经,怕得没人照管,但又安知不是这个不纯良的妇人因为对于自己有了反感而故意这样表示的呢?石秀自以为是很能够懂得一个妇人的心理的,当她爱好你的时候,她是什么都可以牺牲给你的,但反之,当她怀恨你的时候,她是什么都吝啬的了。推想起来,潘巧云必然也有着这样的心,只为了那天终于没有替她实现了绮艳的白日梦,不免取恨于他,所以自己在杨雄家里,有了不能安身之势了。
但如果仅仅为了这样的缘故,而不能再久住在杨雄家里,这在石秀,倒也是很情愿的。因为如果再住下去,说不定自己会真的做出什么对不住杨雄的下流事情来,那时候倒连得懊悔也太迟了。
然而,使石秀的心奋激着,而终于按捺不下去者,是自己所深自引恨着以为不该看见的前天夜里的情形。其实,自己想想,如果早知要看见这种惊心怵目的情形,倒是应该趁未看见之前洁身远去的。而现在,是既已清清楚楚目击着了,怀疑着何以无巧不巧地偏要给自己看见这种情形呢?这算是报仇么?还是一种严重的诱引呢?于是,石秀的心奋激着,即使要想走,也不甘心走了。
同时,对于杨雄,却有些悲哀或怜悯了。幻想着那美妇人对于那个报恩寺里的和尚海黎裴如海的殷勤的情状,更幻想着杨雄的英雄的气概,石秀不觉得慨叹着女人的心理的不可索解了。冒着生命之险,违负了英雄的丈夫,而去对一个粗蠢的秃驴结好,这是什么理由呢?哎!虽然美丽,但杨雄哥哥却要给这个美丽误尽了一世英名了。
这样想着的石秀,在下意识中却依旧保留着一重自己的喜悦。无论如何,杨雄之不为这个美妇人潘巧云所欢迎,是无可否认的了。但自己呢,如果不为了杨雄的关系,而简直就与她有了苟且,那么,像裴如海这种秃驴,恐怕不会得再被潘巧云所赏识罢。这样说来,潘巧云之要有外遇,既已是不可避免之事,则与其使她和裴如海发生关系,恐怕倒还是和自己发生关系为比较的可恕罢。
石秀从板凳上站了起来,结束了一下腰带,诧异着竟有这样诙谐的思想钻入他的头脑里,真是不可思议的。石秀失笑了。再一想,如果此刻去到潘巧云那儿,依着自然的步骤,去完成那天的喜剧,则潘巧云对于自己又将取何等态度呢?……但是,一想到今天潘公因为要陪伴女儿到报恩寺去还愿,故而早晨把当日的店务交托给石秀,则此时是不消说得,潘巧云早已在报恩寺里了。虽然无从揣知他们在报恩寺里的情况,但照大局看来,最后的决胜,似乎已经让那个和尚占上风了。
嫉妒戴着正义的面具在石秀的失望了的热情的心中起着作用,这使石秀感到了异常的纷乱,因此有了懊悔不早些脱离此地的愤激的思想了。而同时,潘巧云的美艳的、淫亵的姿态,却在他眼前呈显得愈加清楚。石秀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眷恋着她的,而现在是等于失恋了一样地悲哀着。但愿她前天夜里对于那个海黎的行径是一种故意做给自己看见的诱引啊,石秀私心中怀着这样谬误的期望。
对于杨雄的怜悯和歉意,对于自己的思想的虚伪的诃责,下意识的嫉妒、炽热着的爱欲,纷纷地蹂躏着石秀的无主见的心。这样地到了日色西偏的下午,石秀独自个走向前院,见楼门、耳房门,统统都下着锁,寂静没一个人,知道他们都尚在寺里,没有回来,不觉得通身感到了寂寞。这寂寞,是一个飘泊的孤独的青年人所特有的寂寞。
石秀把大门反锁了,信步走上街去。打大街小巷里胡乱逛了一阵,不觉有些乏起来,但兀自不想回去,因为料想起来,潘公他们准还没有回家,自己就使回家去,连夜饭也不见得能吃着,左右也是在昏暮的小屋里枯坐,岂不无聊。因此石秀虽则脚力有些乏了,却仍是望着闹市口闲步过去。
不一会,走到一处,大门外挂满了金字帐额,大红彩绣,一串儿八盏大宫灯,照耀得甚为明亮。石秀仔细看时,原来是本处出名的一家大勾栏。里面鼓吹弹唱之声,很是热闹。石秀心想,这等地方,俺从来没有闯进去过。今日闲闷,何不就去睃(suō,看。常指斜着眼看。)一睃呢。当下石秀就慢步踱了进去,揭起大红呢幕,只见里面已是挤满了人山人海。正中戏台上,有一个粉头正在说唱着什么话本,满座客人不停地喝着彩。石秀便去前面几排上觑个空位儿坐了。
接连的看了几回戏舞,听了几场话本之后,管弦响处,戏台上慢步轻盈地走出一个姑娘来,未开言先就引惹得四座客人们喝了一声满堂大彩。石秀借着戏台口高挂着的四盏玻璃灯光,定睛看时,这个姑娘好像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的,只是偏记不清楚。石秀两眼跟定着她的嘴唇翕动,昏昏沉沉竟也不知道她在唱些甚么。
石秀终于被这个姑娘的美丽,妖娇,和声音所迷恋了。在搬到杨雄家去居住以前,石秀是从来也没有发现过女人的爱娇过;而在看见了潘巧云之后,他却随处觉得每一个女人都有着她的动人的地方。不过都不能如潘巧云那样的为众美所荟萃而已。这戏台上的姑娘,在石秀记忆中,既好像是从前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的,而她的美丽和妖娇,又被石秀认为是很与潘巧云有相似之处。于是,童贞的石秀的爱欲,遂深深地被激动了。
二更天气,石秀已昏昏沉沉地在这个粉头的妆阁里了。刚才所经过的种种事:这粉头怎样托着盘子向自己讨赏,自己又怎样的掏出五七两散碎的纹银丢了出去,她又怎样的微笑着道谢,自己又怎样的招呼勾栏里的龟奴指定今夜要这个娼妇歇宿,弹唱散棚之后,她又怎样的送客留髡(kūn),这其间的一切,石秀全都在迷惘中过去了。如今是非但这些事情好像做梦一般,便是现在身在这娼妇房间里这样实实在在的事,也好像如在梦中一般,真的自己也有些不相信了。
石秀坐在靠纱窗下的春凳上,玻璃灯下,细审着那正在床前桌子上焚着一盒寿字香的娼女,忽然忆起她好像便是从前在挑着柴担打一条小巷里走过的时候所吃惊过的美丽的小家女子。……可真的就是她吗?一向就是个猖女呢,还是新近做了这种行业的呢?她的特殊的姿态,使石秀迄未忘记了的美丽的脚踝,又忽然像初次看见似地浮现在石秀眼前。而同时,仿佛之间,石秀又忆起了第一晚住在杨雄家里的那夜的梦幻。潘巧云的脚,小巷里的少女的脚,这个娼女的脚,现在是都现实地陈列给石秀了。当她着了银盒中的香末,用了很轻巧的姿态,旋转脚跟走过来的时候,呆望着出神的石秀真的几乎要发狂似地迎上前去,抱着她的小腿,俯吻她的圆致美好的脚踝了。
这个没有到二十岁的娼女,像一个老资格的卖淫女似的,做着放肆的仪容,终于挨近了石秀。石秀心中震颤着,耳朵里好似有一匹蜜蜂在鸣响个不住,而他的感觉却并不是一个初次走进勾栏里来的少年男子的胆怯和腼腆,而是骤然间激动着的一种意义极为神秘的报复的快感。
那有着西域胡人的迷魂药末的魅力的,从这个美艳的娼女身上传导过来的热气和香味,使石秀朦胧地有了超于官感以上震荡。而这种震荡是因为对于潘巧云的报复心,太满意过度了,而方才如此的。不错,石秀在这时候,是最希望潘巧云会得突然闯入到这房间里,并且一眼就看见了这个美艳的娼女正被拥抱在他的怀里。这样,她一定会得交并着忿怒,失望,和羞耻,而深感到被遗弃的悲哀,掩着面遁逃出去放声大哭的吧?如果真的做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她前天对于那个报恩寺里的和尚调情的态度是真的,抑或是一种作用,这一场看在眼里的气愤总可以泄尽了吧?
稍微抬起头来,石秀看那抱在手臂里的娼女,正在从旁边茶几上漆盘子里拣起一颗梨子,又从盘里拿起了预备着的小刀削着梨子皮。虽然是一个有经验的卖淫女,但眉宇之间,却还剩留着一种天真的姿态。看了她安心削梨皮的样子,好像坐在石秀怀里是已经感觉到了十分的安慰和闲适,正如一个温柔的妻子在一个信任的丈夫怀中一样,石秀的对于女性的纯净的爱恋心,不觉初次地大大的感动了。
石秀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娼女回过脸来用着亲热的眼色问:
“爷怎么不乐哪?”
石秀痴呆了似的对她定着眼看了好半天。突然地一重强烈的欲望升了上来,双手一紧,把她更密接地横抱了转来。但是,在这瞬息之间,使石秀惊吓得放手不迭的,是她忽然哀痛地锐声高叫起来,并且立刻洒脱了石秀,手中的刀和半削的梨都砉的坠下在地板上了。她急忘地跑向床前桌上的灯檠旁去俯着头不知做什么去了。石秀便跟踪上去,看她究竟做些什么,才知道是因为他手臂一紧,不留神害她将手里的小刀割破了一个指头。在那白皙,细腻,而又光洁的皮肤上,这样娇艳而美丽地流出了一缕朱红的血。创口是在左手的食指上,这嫣红的血缕沿着食指徐徐地淌下来,流成了一条半寸余长的红线,然后越过了指甲,如像一粒透明的红宝石,又像疾飞而逝的夏夜之流星,在不很明亮的灯光中闪过,直沉下去,滴到给桌面的影子所荫蔽着的地板上去了。
诧异着这样的女人的血之奇丽,又目击着她皱着眉头的痛苦相,石秀觉得对于女性的爱欲,尤其在胸中高潮着了。这是从来所没有看见过的艳迹啊!在任何男子身上,怕决不会有这样美丽的血,及其所构成的使人怜爱和满足的表象罢。石秀——这热情过度地沸腾着的青年武士,猛然的将她的正在拂拭着创口的右手指挪开了,让一缕血的红丝继续地从这小小的创口里吐出来。
五自从石秀在勾栏里厮混了一宵之后,转瞬又不觉一月有余。石秀渐渐觉得潘巧云的态度愈加冷酷了,每遭见面,总没有好脸色。就是迎儿这丫环每次送茶送饭也分明显出了不耐烦的神情。潘公向来是怕女儿的,现今看见女儿如此冷淡石秀,也就不敢同石秀亲热。况且这老儿一到下午,整天价要出去上茶寮(liáo,指小屋,小窗),坐酒店,因此上只除了上午同在店里照应卖买的一两个时辰之外,石秀简直连影儿都找不到他。当着这种情景,石秀如何禁受得下!因此便不时地纳闷着了。
难道我在勾栏里荒唐的事情给发觉了,所以便瞧我不起吗?还是因为我和勾栏里的姑娘有了来往,所以这淫妇吃醋了呢?石秀怀着这样的疑虑,很想从潘巧云的言语和行动中得知一个究竟,叵耐潘巧云竟接连的有好几天没开口,甚至老是躲在房里,不下楼来。石秀却没做手脚处。实在,石秀对于潘巧云是一个没有忘情的胆怯的密恋者,所以这时候的石秀,是一半抱着羞怍,而一半却怀着喜悦。在梦里,石秀会得对潘巧云说着“要不是有着杨雄哥哥,我是早已娶了你了”这样的话。但是,一到白天,下午收了市,一重不敢确信的殷忧,或者毋宁说是耻辱,总不期然而然的会得兜上心来。那就是在石秀的幻像中,想起了潘巧云,总同时又仿佛看见了那报恩寺里的和尚裴如海的一派淫狎轻亵的姿态。难道女人所欢喜的是这种男人么?如果真是这样的,则自己和杨雄之终于不能受这个妇人的青眼,也是活该的事。自己虽则没有什么关系,但杨雄哥哥却生生地吃亏在她手里了。哎!一个武士,一个英雄,在一个妇人的眼里,却比不上一个和尚,这不是可羞的事么?但愿我这种逆料是不准确的呀!
耽于这样的幻想与忧虑的石秀,每夜总翻来复去地睡不熟。一天,五更时分,石秀又斗的从梦里跳醒转里,看看窗棂外残月犹明,很有些凄清之感。猛听得巷外的报晓头陀敲着木鱼直走进巷里来,嘴里高喊着:
“普度众生,救苦救难,诸佛菩萨。”
石秀心下思忖道:“这条巷是条死巷,如何有这头陀连日来这里敲木鱼叫佛?事有可疑——”这样的疑心一动,便愈想愈蹊跷了。石秀就从床上跳将起来,也顾不得寒冷,去门缝里张时,只见一个人戴顶头巾从黑影里闪将出来,和头陀去了,随后便是迎儿来关门。
看着了这样的行动,石秀竟呆住了。竟有这等事情做出来,看在我石秀的眼里吗?一时间,对于那个淫荡的潘巧云的轻蔑,对于这个奸夫裴如海的痛恨,对于杨雄的悲哀,还有对于自己的好像失恋而又受侮辱似的羞怍与懊丧,纷纷地在石秀的心中扰乱了。当初是为了顾全杨雄哥哥一世的英名,没有敢毁坏了那妇人,但她终于自己毁了杨雄哥哥的名誉,这个妇人是不可恕的。那个和尚,明知她是杨雄的妻子,竟敢来做这等苟且之事,也是不可恕的。石秀不觉叹口气,自说道:“哥哥如此豪杰,却恨讨了这个淫妇,倒被这婆娘瞒过了,如今竟做出了这等勾当来,如何是好?”
巴到天明,把猪挑出门去,卖个早市。饭罢,讨了一遭赊账,日中前后,径到州衙前来寻杨雄,心中直是委决不下见了杨雄该当如何说法。却好行至州桥边,正迎见杨雄,杨雄便问道:
“兄弟哪里去来?”
石秀道:
“因讨赊账,就来寻哥哥。”
杨雄道:
“我常为官事忙,并不曾和兄弟快活吃三杯,且来这里坐一坐。”
杨雄把石秀引到州桥下一个酒楼上,拣一处僻静阁儿里,两个坐下,叫酒保取瓶好酒来,安排盘馔,海鲜,案酒。二人饮过三杯。杨雄见石秀不言不语,只低了头好像寻思什么要紧事情。杨雄是个性急的人,便问道:
“兄弟心中有些不乐,莫不是家里有甚言语伤触你处?”
石秀看杨雄这样地至诚,这样地直爽,不觉得心中一阵悲哀:
“家中也无有说话,兄弟感承哥哥把做亲骨肉一般看待,有句话敢说么?”
杨雄道:
“兄弟今日何故见外?有的话,尽说不妨。”
石秀对杨雄凝看了半晌,迟疑了一会儿,说道:
“哥哥每日出来承当官府,却不知背后之事。……这个嫂嫂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眼里多遍了,且未敢说。今日见得仔细,忍不住来寻哥哥,直言休怪。”
听着这样的话,眼见得杨雄黄的脸上泛上了一阵红色。呆想了一刻,才忸怩地说:
“我自无背后眼,你且说是谁?”
石秀喝干了一杯酒,说:
“前者家里做道场,请那个贼秃海黎来,嫂嫂便和他眉来眼去,兄弟都看见。第三日又去寺里还什么血盆忏愿心。我近日只听得一个头陀直来巷内敲木鱼叫佛,那厮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来张看时,看见果然是这贼秃,戴顶头巾,从家里出去。所以不得不将来告诉哥哥。”
把这事情诉说了出来,石秀觉得心中松动得多,好像所有的烦闷都发泄尽了。而杨雄黄里泛红的脸色,却气得铁青了。他大嚷道:
“这贱人怎敢如此!”
石秀道:
“哥哥且请息怒,今晚都不要提,只和每日一般;明日只推做上宿,三更后却再来敲门,那厮必定从后门先走,兄弟一把拿来,着哥哥发落。
杨雄思忖了一会,道:
“兄弟见得是。”
石秀又吩咐道:
“哥哥今晚且不要胡发说话。”
杨雄点了点头,道:
“我明日约你便是。”
两个再饮了几杯,算还了酒钱,一同下楼来,出得酒肆,撞见四五个虞侯来把杨雄找了去,当下石秀便自归家里来收拾了店面,去作坊里歇息。
晚上,睡在床上,沉思着日间的事,心中不胜满意。算来秃驴的性命是已经在自家手里的了。谁教你吃了豹子心,肝,色胆包天,敢来奸宿杨雄的妻子?如今好教你见个利害呢。这样踌躇满志着的石秀忽然转念,假使自己那天一糊涂竟同潘巧云这美丽的淫妇勾搭上了手脚,到如今又是怎样一个局面呢。杨雄哥哥不晓得便怎样,要是晓得了又当怎样?……这是不必多想的,如果自己真的干下了这样的错事,便一错错到底,一定会得索性把杨雄哥哥暗杀了,省得两不方便的。这样设想着,石秀不禁打了个寒噤!
明夜万一捉到了那个贼秃,杨雄哥哥将他一刀杀死了,以后又怎样呢?对于那个潘巧云,又应当怎样去措置的呢?虽然说这是该当让杨雄哥哥自己去定夺,但是看来哥哥一定没有那么样的心肠把这样美丽的妻子杀却的。是的,只要把那个和尚杀死了,她总也不敢再放肆了。况且,也许她这一回的放荡,是因为自己之不能接受她的宠爱,所以去而和这样的蠢和尚通奸的。石秀近来也很明白妇人的心理,当一个妇人好奇地有了想找寻外遇的欲望之后,如果第一个目的物从手里漏过,她一定要继续着去寻求第二个目的物来抵补的。这样说来,潘巧云之所以忽然不贞于杨雄,也许间接的是被自己所害的呢。石秀倒有些歉仄似地后悔着日间在酒楼上对杨雄把潘巧云的坏话说得太过火了。其实,一则我也够不上劝哥哥杀死她,因为自己毕竟也是有些爱恋着她的。再则就是替哥哥设想,这样美丽的妻子,杀死了也可惜,只要先杀掉了这贼秃,让她心下明白,以后不敢再做这种丑事就够了。
怀着宽恕潘巧云的心的石秀次日晨起,宰了猪,满想先到店面中去赶了早市,再找杨雄哥哥说话。却不道到了店中,只见肉案并柜子都拆翻了,屠刀收得一柄也不见。石秀始而一怔,继而恍然大悟,不觉冷笑道:“是了。这一定是哥哥醉后失言,透漏了消息,倒吃这淫妇使个见识,定是她反说我对她有什么无礼。她教丈夫收了肉店,我若便和她分辩,倒教哥哥出丑,我且退一步了,却别作计较。”石秀便去作坊里收拾了衣服包裹,也不告辞,一径走出了杨雄家。
石秀在近巷的客店内赁一间房住下了,心中直是忿闷。这妇人好生无礼,竟敢使用毒计,离间我和哥哥的感情。这样看来,说不定她会得唆使那贼秃,害了哥哥性命,须不是耍。现在哥哥既然听信了她的话,冷淡于我,我却再也说不明白,除非结果了那贼秃给他看。于是杀海黎裴如海的意志在石秀的心里活跃着了。
第三日傍晚,石秀到杨雄家门口巡看,只见小牢子取了杨雄的铺盖出去。石秀想今夜哥哥必然当牢上宿,决不在家,那贼秃必然要来幽会。当下便不声不响地回了客店,就房中把一口防身解腕尖刀拂拭了一回,早早的睡了。挨到四更天气,石秀悄悄的起身,开了店门,径踅到杨雄后门头巷内,伏在黑暗中张时,却好交五更时候,西天上还露着一钩残月,只见那个头陀挟着木鱼,来巷口探头探脑。石秀一闪,闪在头陀背后,一只手扯住头陀,一只手把刀去脖子上搁着。低声喝道:
“你不要挣扎,若高则声,便杀了你,你只好好实说,海和尚叫你来怎样?”
那头陀不防地被人抓住了,脖子上冷森森地晓得是利器,直唬得格格地说道:
“好汉,你饶我便说。”
石秀道:
“快说!我不杀你。”
头陀便说道:
“海黎和潘公女儿有染,每夜来往,教我只看后门头有香桌儿为号,便去寺里报信,唤他入钹(娼家隐语称入门、出门为“入跋”、“出跋”。跋,改作“钹”,意谓与和尚有关。);到五更头却教我来敲木鱼叫佛报晓,唤他出钹。”
石秀听了,鼻子里哼了一声,又问:
“他如今在哪里?”
头陀道:
“他还在潘公女儿床上睡觉。我如今敲得木鱼响,他便出来。”
石秀喝道:
“你且借衣服木鱼与我。”
只一手把头陀推翻在地上,剥了衣服,夺了木鱼,头陀正待爬起溜走,石秀赶上前一步,将刀就颈上一勒,只听得疙瘩一声,那头陀已经倒在地上,不做声息,石秀稍微呆了一阵,想不到初次杀人,倒这样的容易,这样的爽快。再将手中的刀就月亮中一照,却见刀锋上一点点的斑点,一股腥味,直攒进鼻子里来,石秀的精神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似地,不觉的望上一壮。
石秀穿上直裰,护膝,一边插了尖刀,把木鱼直敲进巷里来。工夫不大,只看见杨雄家后门半启,海黎戴着头巾闪了出来。石秀兀自把木鱼敲响,那和尚喝道:
“只顾敲什么!”
石秀也不应他,让他走到巷口,一个箭步蹿将上去,抛了木鱼,一手将那和尚放翻了。按住喝道:
“不要高则声!高声便杀了你。只等我剥了衣服便罢。”
海黎听声音知道是石秀,眼睛一闭,便也不敢则声。石秀就迅速地把他的衣服头巾都剥了,赤条条不著一丝。残月的光,掠过了一堵短墙,斜射在这裸露着的和尚的肉体上,分明地显出了强壮的肌肉,石秀忽然感觉到一阵欲念。这是不久之前,和那美丽的潘巧云在一处的肉体啊,仿佛这是自己的肉体一般,石秀却不忍将屈膝边插着的刀来杀下去了。但旋即想着那潘巧云的狠毒,离间自己和杨雄的感情,教杨雄逼出了自己;又想着她那种对自己冷淡的态度,咄!岂不都是因为有了你这个秃驴之故吗?同时,又恍惚这样海黎实在是自己的情敌一般,没有他,自己是或许终于会得和潘巧云成就了这场恋爱的,而潘巧云或许会继续对自己表示好感,但自从这秃驴引诱上了潘巧云之后,这一切全都给毁了。只此一点,已经是不可饶恕的了。嗯,反正已经杀了一个人了。……石秀牙齿一咬,打屈膝边摸出刚才杀过那头陀的尖刀来,觑准了海黎的脖子,只一刀直搠(shuò)进去。这和尚哼了一声,早就横倒下去了。石秀再搠了三四刀,看看不再动弹,便站了起来,吐了一口热气。在石秀的意料中,恍惚杀人是很不费力的事,不知怎的,这样地接连杀了两个人,却这样地省事。石秀昏昏沉沉地闻着从寒风中吹入鼻子的血腥气,看着手中紧握着的青光射眼的尖刀,有了“天下一切事情,杀人是最最愉快的”这样的感觉。这时候,如果有人打这条巷里走过,无疑地,石秀一定会得很餍足地将他杀却了的。而且,在这一刹那间,石秀好像觉得对于潘巧云,也是以杀了她为唯一的好办法。因为即使到了现在,石秀终于默认着自己是爱恋着这个美艳的女人潘巧云的。不过以前是抱着“因为爱她,所以想睡她”的思想,而现在的石秀却猛烈地升起了“因为爱她,所以要杀她”这种奇妙的思想了。这就是因为石秀觉得最愉快的是杀人,所以睡一个女人,在石秀是以为决不及杀一个女人那样的愉快了。这是在石秀那天睡了勾栏里的娼女之后,觉得没有甚么意味,而现在杀了一个头陀,一个和尚,觉得异常爽利这件事实上,就可以看得出来的。石秀回头一望杨雄家的后门,静沉沉的已关闭,好像这个死了的和尚并不是从这门户里走出来的。石秀好像失望似的,将尖刀上的血迹在和尚的尸身上括了括干净。这时,远处树林里已经有一阵雀噪的声音,石秀打了个寒噤,这才醒悟过来,匆匆地将手里的刀丢在头陀身边,将剥下来的两套衣服,捆做个包裹,径回客店里来。幸喜得客人都未起身,轻轻地开了门进去,悄悄地关上了自去房里睡觉。
一连五七日,石秀没有出去,一半是因为干下了这样的命案,虽说做得手脚干净,别人寻不出什么破绽,但也总宁可避避锋头。一半是每天价沉思着这事情的后文究竟应当怎样办,徒然替杨雄着想,石秀以为这时候最好是自己索性走开了这蓟州城,让杨雄他们依旧可以照常过日子,以前的事情,好比过眼云烟,略无迹象。
但是,如果要替自己着想呢,既然做了这等命案,总要彻底地有个结局,不然岂不白白地便宜了杨雄?况且自己总得要对杨雄当面说个明白,免得杨雄再心中有什么芥蒂。此外,那要想杀潘巧云的心,在这蛰伏在客店里的数日中,因为不时地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勾栏里看见娼女手指上流着鲜艳的血这回事,却越发饥渴着要想试一试了。如果把这柄尖刀,刺进了裸露着的潘巧云的肉体里去,那细洁而白净的肌肤上,流出着鲜红的血,她的妖娇的头部痛苦地侧转着,黑润的头发悬挂下来一直披散在乳尖上,整齐的牙齿紧啮着朱红的舌尖或是下唇,四肢起着轻微而均匀的波颤,但想像着这样的情景,又岂不是很出奇地美丽的吗?况且,如果实行起这事来,同时还可以再杀一个迎儿,那一定也是照样地惊人的奇迹。
终于这样的好奇和自私的心克服了石秀,这一天,石秀整了整衣衫走出到街上,好像长久没有看见天日一般的眼目晕眩着。独自个呆呆的走到州桥边,眼前一亮,瞥见杨雄正打从桥上走下来,石秀便高叫道:
“哥哥,哪里去?”
杨雄回过头来,见是石秀不觉一惊。便道:
“兄弟,我正没寻你处。”
石秀道:
“哥哥且来我下处,和你说话。”
于是石秀引了杨雄走回客店来。一路上,石秀打量着对杨雄说怎的话,听杨雄说正在找寻我,难道自己悔悟了,要再把我找回去帮他泰山开肉铺子么?呸!除非是没志气的人才这么做。倘若他正要找我帮同去杀他的妻子呢?不行,我可不能动手,这非得本夫自己下手不可。但我可是应该劝他杀了那个女人呢,还是劝他罢休了?不啊!……决不!这个女人是非杀不可的了,哥哥若使这回不杀她,总有一天她会把哥哥谋杀了的……
到了客店里的小房内,石秀便说道:
“哥哥,兄弟不说谎么?”
杨雄脸一红,道:
“兄弟你休怪我,是我一时愚蠢,不是了,酒后失言,反被那婆娘瞒过了,怪兄弟相闹不得。我今特来寻贤弟,负荆请罪。”
石秀心中暗想,“原来你是来请罪的,这倒说得轻容易。难道你简直这样的不中用么?”
待我来激他一激,看他怎生,当下便又道:
“哥哥,兄弟虽是个不才小人,却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如何肯做这等之事?怕哥哥日后中了奸计,因此来寻哥哥,有表记教哥哥看。”
说着,石秀从炕下将过了和尚头陀的衣裳,放在杨雄面前,一面留心看杨雄脸色。果然杨雄眼睛一睁,怒火上冲,大声的说道:
“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这贱人,出这口恶气。”
石秀自肚里好笑,天下有这等卤莽的人,益发待我来摆布了罢。便自己沉吟了一回,打定主意,才说道:
“哥哥只依着兄弟的言语,教你做个好男子。”
杨雄很相信地说:
“兄弟,你怎地教我做个好男子?”
石秀道:
“此地东门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静。哥哥到明日,只说道:‘我多时不烧香,我今来和大嫂同去,’把那妇人赚将出来,就带了迎儿同到山上。小弟先在那里等候着,当头对面,把是非都对明白了,哥哥那时写与一纸休书,弃了这妇人,却不是上着?”
杨雄听了这话,沉思了好半歇,只是不答上来。石秀便把那和尚头陀的衣裳包裹好了,重又丢进炕下去。只听杨雄说道:
“兄弟,这个何必说得,你身上清洁,我已知了,都是那妇人说谎。”
石秀道:
“不然,我也要哥哥知道和海黎往来真实的事。”
杨雄道:
“既然兄弟如此高见,必然不差,我明日准定和那贱人同上翠屏山来,只是你却休要误了。”
石秀冷笑道:
“小弟若是明日不来,所言俱是虚谬。”
当下杨雄便分别而去。石秀满心高兴,眼前直是浮荡着潘巧云和迎儿的赤露着的躯体,在荒凉的翠屏山上,横倒在丛草中。黑的头发,白的肌肉,鲜红的血,这样强烈的色彩的对照,看见了之后,精神上和肉体上,将感受到怎样的轻快啊!石秀完全像饥渴极了似地眼睁睁挨到了次日,早上起身,杨雄又来相约,到了午牌时分,便匆匆的吃了午饭,结算了客店钱,背了包裹,腰刀,杆棒,一个人走出东门,来到翠屏山顶上,找一个古墓边等候着。
工夫不多,便看见杨雄引着潘巧云和迎儿走上山坡来。石秀便把包裹、腰刀、杆棒,都放下在树根前,只一闪,闪在这三人面前,向着潘巧云道:
“嫂嫂拜揖。”
那妇人不觉一怔,连忙答道:
“叔叔怎地也在这里?”
石秀道:
“在此专等多时了。”
杨雄这时便把脸色一沉道:
“你前日对我说:‘叔叔多遍把言语调戏你,又将手摸你胸前,问你有孕也未。’今日这里无人,你两个对的明白。”
潘巧云笑着道:
“哎呀,过了的事,只顾说什么?”
石秀不觉大怒,睁着眼道:
“嫂嫂,你怎么说?这须不是闲话,正要在哥哥面前对的明白。”
那妇人见神气不妙,向石秀丢了个媚眼道:
“叔叔,你没事自把髯儿提做什么?”
石秀看见潘巧云对自己丢着眼色,明知她是在哀求自己宽容些了。但是一则有杨雄在旁边,事实上也无可转圆,二则愈是她装着媚眼,愈勾引起石秀的奇诞的欲望。石秀便道:
“嫂嫂,你休要硬诤,教你看个证见。”
说了,便去包裹里,取出海黎和那头陀的衣服来,撒放在地下道:
“嫂嫂,你认得么?”
潘巧云看了这两堆衣服,绯红了脸无言可对。石秀看着她这样的恐怖的美艳相,不觉得杀心大动,趁着这样红嫩的面皮,把尖刀直刺进去,不是很舒服的吗?当下便飕地掣出了腰刀,一回头对杨雄说道:
“此事只问迎儿便知端的。”
杨雄便去揪过那丫环跪在面前,喝道:
“你这小贱人,快好好实说:怎地在和尚房里入奸,怎生约会把香桌儿为号,如何教头陀来敲木鱼,实对我说,饶你这条性命;但瞒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
迎儿是早已唬做了一团,只听杨雄如此说,便一五一十的把潘巧云怎生奸通海和尚的情节统统告诉了出来。只是对于潘巧云说石秀曾经调戏她一层,却说没有亲眼看见,不敢说有没有这回事。
听了迎儿的口供,石秀思忖着:好利嘴的丫环,临死还要诬陷我一下吗?今天却非要把这事情弄个明白不可。便对杨雄道:
“哥哥得知么?这般言语须不是兄弟教她如此说的。请哥哥再问嫂嫂详细缘由。”
杨雄揪过那妇人来喝道:
“贼贱人,迎儿已都招了,你一些儿也休抵赖,再把实情对我说了,饶你这贱人一命。”
这时,美艳的潘巧云已经唬得手足失措,听着杨雄的话,只显露了一种悲苦相,含着求恕的眼泪道:
“我的不是了。大哥,你看我旧日夫妻之面,饶恕我这一遍。"听了这样的求情话,杨雄的手不觉往下一沉,面色立刻更变了。好像征求石秀的意见似的,杨雄一回头,对石秀一望。石秀都看在眼里,想杨雄哥哥定必是心中软下来了。可是杨雄哥哥这回肯干休,俺石秀却不肯干休呢。于是,石秀便又道:
“哥哥,这个须含糊不得,须要问嫂嫂一个明白缘由。”
杨雄便喝道:
“贱人,你快说!”
潘巧云只得把偷和尚的事,从做道场夜里说起,直至往来,一一都说了。石秀道:
“你却怎地对哥哥说我来调戏你?”
潘巧云被他逼问着,只得说道:
“前日他醉了骂我,我见他骂得蹊跷,我只猜是叔叔看见破绽,说与他。到五更里,又提起来问叔叔如何,我却把这段话来支吾,其实叔叔并不曾怎地。”
石秀只才暗道,好了,嫂嫂,你这样说明白了,俺石秀才不再恨你了。现在,你瞧罢,俺倒要真的来当着哥哥的面来调戏你了。石秀一回头,看见杨雄正对自己呆望着,不觉暗笑。
“今日三面都说明白了,任从哥哥如何处置罢。”石秀故意这样说。
杨雄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咬了咬牙齿,说道:
“兄弟,你与我拔了个贱人的头面,剥了衣裳,我亲自服侍她。”
石秀正盼候着这样的吩咐,便上前一步,先把潘巧云发髻上的簪儿钗儿卸了下来,再把里里外外的衣裳全给剥了下来。但并不是用着什么狂暴的手势,在石秀这是取着与那一夜在勾栏里临睡的时候给那个娼女解衣裳时一样的手势,石秀屡次故意地碰着了潘巧云的肌肤,看她的悲苦而泄露着怨毒的神情的眼色,又觉得异常地舒畅了。把潘巧云的衣服头面剥好,便交给杨雄去绑起来。一回头,看见了迎儿不错,这个女人也有点意思,便跨前一步把迎儿的首饰衣服也都扯去了。看着那纤小的女体,石秀不禁又像杀却了头陀和尚之后那样的烦躁和疯狂起来,便一手将刀递给杨雄道:
“哥哥,这个小贱人留她做什么,一发斩草除根。”
杨雄听说,应道:
“果然,兄弟把刀来,我自动手。”
迎儿正待要喊,杨雄用着他的本行熟谙着的刽子手的手法,很灵快地只一刀,便把迎儿砍死了。正如石秀所预料着的一样,皓白的肌肤上,淌满了鲜红的血,手足兀自动弹着。石秀稍稍震慑了一下,随后就觉得反而异常的安逸,和平。所有的纷乱,烦恼,暴躁,似乎都随着迎儿脖子里的血流完了。
那在树上被绑着的潘巧云发着悲哀的娇声叫道:
“叔叔劝一劝。”
石秀定睛对她望着。唔,真不愧是个美人。但不知道从你肌肤的裂缝里,冒射出鲜血来,究竟奇丽到如何程度呢。你说我调戏你,其实还不止是调戏你,我简直是超于海和尚以上的爱恋着你呢。对于这样热爱着你的人,你难道还吝啬着性命,不显呈你的最最艳丽的色相给我看看么?
石秀对潘巧云多情地看着。杨雄一步向前,把尖刀只一旋,先拉出了一个舌头。鲜血从两片薄薄的嘴唇间直洒出来,接着杨雄一边骂,一边将那妇人又一刀从心窝里直割下去到小肚子。伸手进去取出了心肝五脏。石秀一一的看着,每剜一刀,只觉得一阵爽快。只是看到杨雄破着潘巧云的肚子倒反而觉得有些厌恶起来,蠢人,到底是刽子手出身,会做出这种事来。随后看杨雄把潘巧云的四肢,和两个乳房都割了下来,看着这些泛着最后的桃红色的肢体,石秀重又觉得一阵满足的愉快了。真是个奇观啊,分析下来,每一个肢体都是极美丽的。如果这些肢体合并拢来,能够再成为一个活着的女人,我是会得不顾着杨雄而抱持着她的呢。
看过了这样的悲剧,或者,在石秀是可以说是喜剧的,石秀好像做了什么过份疲劳的事,四肢都非凡地酸痛了。一回头,看见杨雄正在将手中的刀丢在草丛中,对着这份残了的妻子的肢体呆立着。石秀好像曾经欺骗杨雄做了什么上当的事情似的,心里转觉得很歉仄了。好久好久,在这荒凉的山顶上,石秀茫然地和杨雄对立着。而同时,看见了那边古树上已经有许多饥饿了的乌鸦在啄食潘巧云的心脏,心中又不禁想道:
“这一定是很美味的呢。”
(选自《将军底头》,1932年,新中国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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