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不断的秋雨刷刷地下着,时疏时密。“从节令上看,这大概是黄土高原本年度的最后一次雨水;过不久,天空就要飘飞起雪花。”
“大街小巷淙淙地流淌着污水;房屋上的灰尘和人行道上的泥垢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黄原河再一次变成了浑浊的泥汤。城外的山野峡谷之中,飘游着一团团蓝色的雾霭。”
少平干活的那个工地照例停止了施工,工匠们也照例在窑里睡得没明没黑,呼噜声与磨牙声此起彼伏。
而少平躺在他的铺盖卷上,却无一点睡意。他一边听雨,一边杂乱地想着许多事。
前几天,他抽空去了一趟曹书记家,把户口落在了阳沟。但只是个空头户口而已,没有土地,他指望着过一两年,老曹能给他安排一块可以安家的地盘,他就心满意足了。
也许很长一段时间,他就只能通过打短工来维持生活。可是如果要结婚的话,如此可以养活老婆孩子吗?
管他呢,这一切对少平来说还是很遥远的事。可是少平还不知道曹书记老两口的算计,如果知道,他可能在婚姻方面要少一些担心,而老曹他们也不急于告诉他。
一来,他们还要进一步考察一下他;二来,菊英还小,并不着急。这只是曹书记走的一步“远棋”而已(真是佩服)。
就说说眼下吧。少平想家已经分了,他就是一家之主,他就要负起他那部分责任,照顾老人,供妹妹上学。他已经不满足只做一个小工,已经开始留心学习匠工的技能。
嗯,某一天,他是不是也会成为那个叼着黑棒烟的工头呢?呃,成为包工头,为什么就一定要叼着黑棒烟呢?想到这里,他都被自己逗笑了。
不过他想,如果他真的成了包工头,一定要和他招来的匠工保持着一种平等的朋友关系,尤其是要给那些读过书而出来务工的青年给予特别的关照(还是很单纯)。
思来想去,也出不了个什么结果。枕下的两本书已经看完,今天也没心思去读书馆再借了。不如去街上逛逛呀,看一场电影也好,可以好好地消磨一下时间。
天气已经很冷了,他穿上了那身新买的深红色的绒衣,外面仍然套着他干活的破烂衣服。
深红色的绒衣从外衣两个肩膀的破烂处透露出来,特别显眼,这身打扮一看就知道是个地道的乡巴佬。可现在的少平已经不在乎这些,他冒着细雨,在街上自由自在地游逛着。
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南关离地委不远的地方,那座本城最大的影剧院。影剧院门前的街道上,挤满了许多人。
少平好不容易挤到前面,看到今天放映的是《王子复仇记》,好嘛,这是根据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改编的电影。少平欣喜若狂,可惜的是,这一场票已售完。
少平又退回到拥挤的人群里,指望能钓到一条“鱼”。正当少平在人群中瞎挤的时候,突然愣住了。“他看见田晓霞穿件米色风雨衣,两手斜插在衣袋里,正在几步远的地方微笑着看他。”
“他僵立在原地,脸顿时像火一般烫热。”
“她走过来,仍然微笑着,伸出手,说:我以为这是在做梦。”
“是……我也这样认为……”少平握了握晓霞的手。
“一阵难言的沉默。”
“你现在是去看电影呢,还是到我家里去呢?”晓霞掏出一张电影票,给少平递过去。
显然,这意外的相见让两人都有点拘谨,即便是性格外放的晓霞一时也难以掩饰她的激动。
“还,还是你去看吧,我,我……”“我已经看过一次了……咱们还是去我家吧!”
心稍定的少平此时才仔细地端详起晓霞来。“晓霞已经完全是一副大学生的派头了,个码似乎也比高中时高了许多。一头黑发散乱地披在肩头,上面沾着碎银屑似的水珠。合身的风雨衣用一根带子束着腰,脚上是一双棕色旅游鞋”。
“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晓霞一边走,一边问少平。少平无言以对。他听见‘嘭’一声,心一惊,扭头一看,晓霞手中撑开了一把湖蓝色的自动伞。”
“她向他挨近了一些,把雨伞遮在两个人的头上。他顿时感到自己沉浸在一片迷濛的湖蓝色的梦幻之中……”
岂不是梦幻?近两年了,他没有再与晓霞见面,今天竟然与她相遇在这秋雨绵绵的黄原街头。
“你怎不回答我的问话呢?”
“—切都很明白……”
“是因为我上了大学,你仍然是个农民吧?看来,你还是世俗的!”晓霞不客气地说。
“少平心里不同意老同学对他的评价。其实,他在灵魂深处并没有低看自己。她显然不了解他这两年的变化。”
他不愿意再和她联系,确实是因为他们俩生活处境差异太大。但少平并不认为他所走的道路就比上大学低贱。职业的高贵与低贱,不能说明一个人生活的价值。
虽然,他现在挣扎在最底层,但是通过这一段血火般的洗礼,“他相信,自己历尽千辛万苦而酿造出的生活之蜜,肯定比轻而易举拿来的更有滋味……”
晓霞把他引进了地委大门,又把他带到常委院。
“常委院是一排做工精细的大石窑洞,三面围墙,有个小门通向家属楼。院里有几座小花坛,其间的花朵大都已调谢,竟奇迹般留了一朵红艳艳的玫瑰。墙边的几棵梧桐树下,积了厚厚一层黄叶。”
晓霞收了雨伞,把少平带进中间的一孔窑洞。进得布置非凡的里间,对面墙上的穿衣镜正好把少平照个透彻。
他“看见自己穿着一身烂衣服,头发乱得像一团沙蓬,坐在这舒适的全包沙发里,实在有点滑稽。”
晓霞张罗着给少平倒茶,削苹果,又问起他这两年的情况,少平都如实地告诉了晓霞。最后少平还提醒晓霞说千万不要告诉其他熟人他的任何情况,他不想让他的父母为他担心,他宁愿他们活在美好的想象里。
“这不是因为虚荣,而是不愿意遭受虚荣者的嘲笑;我想默默地,宁静地走自己的路……”
晓霞一直安静地听着,时而投出赞同的目光,时而又很惊讶。“你得向我保证!”少平突然加重了语气强调说。“这你放心!”晓霞就像从梦中惊醒一般,肯定地回应了少平。
晓霞去食堂打了满满一瓷盘炒菜和一堆馒头,自己又用小碗拨了一点炒菜,拿下一个馒头,剩下的都给了少平。少平便在晓霞面前狼吞虎咽起来,他在晓霞面前不必拘泥。
晓霞笑了。她又把自己小碗里的肉挑出来放到少平的瓷盘里,不知为什么,晓霞这小小的举动让少平突然想起了润叶姐——那种黄土高原姑娘们温暖的亲切感……
天色暗下来了,也到了分别的时候,他们约定每半个月在这个地方(田福军的办公室)见一次面,少平来拿晓霞为他挑选的书,还维持他们以前的习惯。
“我知道,你不愿意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但是,你一定要来找我啊……”
“我会找你的!”少平主动和晓霞握了手,就转身向街道上走去。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西边远远的天空露出了一片乌蓝,极尽暧昧与梦幻。
备注:
《平凡的世界》系列。卷三,第二部第二十二章读书笔记,总第3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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