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假访亲友中,听说一直在香港工作的姐姐也回来了。并不是久未碰面,不过姐姐是我一直想成为的那种人,一直以来只能以仰角远远看着的人。谁看了她也会忍不住感叹一句“人生赢家”的。即使看到她那个成熟又体贴的男友,我也特别羡慕,时不时看几眼,然后在心里安慰:肌肉太厚了,不是我的型嘛。穿衣品味也不怎么样。
午饭过后,长辈们都围坐在客厅的茶几四周,边吃西瓜边聊家常,忙不过来的电风扇伫立在三角柜上不紧不慢地摇头。虽然大家都在说话,但想的大概都是“风怎么还不送过来”吧。我瞥了瞥坐在电视机正前方的弟弟,觉得没趣,忽然想去位于村庄稻田中央的那口方井,用清凉幽绿的井水从膝盖上往下冲,从肩膀上往手臂上冲,最好能把脸埋入水面以下。不过一旦想到睁开眼时也许能看到水下那些古久的青苔里埋着什么,又冷不丁一颤。
我用手背碰了碰背对着我的姐姐:“姐姐,去那口井边上瞧瞧好不好?”
“去干嘛?别人怀疑你要污染公水。”
“好热呀!你不热吗?”
“后院也很凉快,我带你去。”
姐姐指挥我搬了两张靠背竹椅,然后端着两杯冰水朝楼下走。后院直对着果园,还有两棵粗壮的樟树急切地把枝叶伸向窗台,用绿荫试图遮住从后门延展出去的一大块水泥平台,然而姐姐把门上的遮阳顶棚放了下来,替它完成了任务。
坐了一会儿,姐姐一直没说话,我觉得尴尬,就随意说:“真不想读高三哪,我的心还停留在初中毕业的那个夏天呢。不过和老朋友也没怎么联系了,好像站在一个不属于任何时段的地方。”
姐姐仍然闭着眼睛,光洁的额头刚好把刘海平分长两片,顺着头型落在竹椅上。我继续说:“几个毕业的学姐说高三能让人苦得消瘦十斤,不过整天坐着,光做脑力活儿,也瘦不了吧?
“我有个同学很爱写文章,已经有四十万余字了呢。我也挺想写,不过又怕因此耽误学习。这样看来,高三太没意思了,日复一日,循规蹈矩,越来越模式化了。”
我失落地瞧了瞧姐姐,她微微张开了眼睛,好像在回味什么,思虑什么,凝望什么,睫毛遮着深渊般的瞳孔,大约压根儿没有听吧。
“听新闻说,明年比正常年份多出一秒钟呢。”我试图说点有趣的,但此后也缄口了。
我把视线移到平台外杂草满布的黄色土地上,晒到太阳的紫色地丁颜色比草鲜嫩多了。凹凸不平的地面和光滑的平台,本是两相排斥的两样东西,此刻却显得尤为和谐,边界由锋利变得模糊。
忽然,姐姐似乎叫了我一声。
那段时间我在吃减肥药,头脑晕晕的,也容易走神,没听清楚姐姐说了什么。现在想想大约是:“眠知,生活的真谛就是平淡啊。”
她坐直,端着一杯冰水,抚摸玻璃杯上蓄得密密的水珠,然后甩甩右手,眼神仿佛又穿向另一个空间,缓缓讲开了:“以前我也觉得人生挺没意思的,吃饭、学习、聊天、睡觉,人生就是把这四个动作重复几万次。老师说:‘苦日子熬熬就过完啦。’可是再说远一点儿,上大学、工作结婚,仍旧是一种重复,并且越加四平八稳,越加规律,无聊死了。我思量着要过一个不同意义的生活,要么不同凡响,激情澎湃,要么极尽张扬,自我放纵。总之,不想再待在那流水线上了。
“那时候网上流传着‘高中毕业前一定要做的10件事’,但没什么同学全做过,我琢磨着就从这个开始好了。于是我给自己列了一张表,是我自己编写的高中一定要做的十件事,挺有成就感。你们现在还有这东西没有?”她抿嘴一笑,喝了口水,我点点头,她又说:“当时我的舍友一岚也有这想法,于是就互相约定好,看看谁能先把一潭止水过成万丈波澜。这样动力也有了。一岚的第一件事是学舞蹈,她想在元旦的晚会上跳给全校的师生看。但一岚本来长得就很出众,不用站那么高也会有很多人注意她吧,如果再用心打扮打扮,估计有点眼光的人都会看上她的。她对我说:‘什么呀,那算什么不同凡响呀,那不过是鹤立鸡群。’我问她怎样才是不同凡响,她扬起下巴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也对,以一岚那种性格,如果一般的美女是鲜花的话,一岚就是红得要烧成火的那种鲜花。她的美是带有侵略性的。我这话绝对是在夸她。
“相比之下,我的性子冷淡的多,在班里也是那种可有可无的人吧。估计消失几天也不会有人特意询问的。可越是如此,总得做点什么,不能输给一岚呀!我花了一周时间准备演讲稿,跑宣传活动,为的都是赢得学校学生会主席的资格。演讲稿修改了好多遍,甚至反复斟酌某句话该用什么语气说出来,才会更有说服力。我的努力当然没有白费,但,毕竟我没有任何社团工作经验,老师说先和另一个同学共同试用一星期。人脉不够,我就找一岚帮忙,如此又忙活一周,最后还是只当了个副主席。结果不如预期的好,但也没有差太远吧。于是我又开始了我的第二项计划。”
姐姐又抿了一口谁,似乎笑了笑,但那仅仅是一瞬间,仿佛错觉般。俄顷,她的五官轮廓更分明了些:“隔壁班有个挺耀眼的男生,叫边桐。为人同样很低调,这是我欣赏他的原因吧。虽然说不上帅气,但穿着白色的冲锋衣往人群里一站,什么姿势都自成一处风景。我和他并不认识,但还是鼓起勇气在他上完体育课的时候叫住了他——我的第二个计划就是谈一场像电影一样的恋爱。我说完后,边桐定定地看了我几秒,说……哎,他说了什么来着?当时怎么忘了也忘不了,既从容又刺痛的一段话,没想到现在却想不起来了。大概的意思是,跟我接触很少,更何况他也‘名草有主了’。我确实看过他和一个女生一起回家,当时还以为只是顺道呢,因为我连他们牵手也没见过。我预想着,就算自己和他在一起了,也只是放学一起回家,那离轰轰烈烈还差得远呢。渐渐地这个念头也被打消啦。不过不影响我的总任务啊,我还有八项计划嘛。”
姐姐扬起了眉毛,喝光余下的水,又舒展身体躺了下去。这一次大约沉默了二十分钟。樟树终于把脚印伸到光滑的平台上来了,内里深重,边缘却很模糊的样子,像块将干未干的水渍。
我眯着眼,尽力想看出它爬行的瞬间,进而估计速度,然而无能为力,便百无聊奈赖地端起自己的那杯水,喝了一大口。
仔细想想,记忆中确实有姐姐还很普通的样子,短发、不爱说话,因此小时候我们俩还没有现在这样亲密。她像外婆家养的一只猫,时常不再视线内,即便出现也没人多看她几眼,更不会有人想到她会像现在这般活得如鱼得水吧。我想到姐姐说的“计划”,觉得跃跃欲试。
“那时每个少年都有一个潇洒天涯的梦,带着一点点文艺气息,一点点叛逆感,我也不列外啊,不过例外的是我是要把梦带到现实的。做好了准备工作之后,我就马上踏上了旅程——当时,火车是我想到的最浪漫的工具啦。陇海线的风景很漂亮,但那种心情难以重复啊,我还写了几篇记录,也许还能找到也说不定。这次旅行很顺利,于是我延长了这个计划,又跑去张家界看了两座山。第一座我忘了,第二座是天子山。只是天公不作美,那天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到。虽说如此,我也不想浪费门票,所以就沿着纪念品街独自闲逛着。
“兴许是因为天气给人的恍惚感,我走着走着,渐渐觉得自己似乎在兜圈子,可是转头看看四周的纪念品店,明明没来过啊。心里瘆得慌,马上往回跑。现在觉得,幸好有个大雾天啊!”
“诶?”我转头看着姐姐。
“我还没有完全跑回去,找了个木凳歇着。然后一不小心瞥到椅子边沿有一块小小的凹陷,那感觉太惊滞了。那是人用小刀刻上去的,图案很扭曲。但凭着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几乎没做思索就调转了观察的方向。是的,似曾相识。现在想想,我挺幸运的,哈哈,才三个计划呢。我逐一尝试要寻找的东西,终于乖巧地呈现在面前。分明是我干的,是的,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是一次全家的旅行吧,我早就到过那里了,椅子上是‘娃哈哈’的‘娃’字。
“多数人会想,原来自己为了逃离流水线而‘鼓起勇气’去做的事,最终还是逃不出命运安排的循环啊。但那种经历对于长途爬涉的我来说,已经是一种到达啦。万丈波澜汹涌后不也要归于一潭止水?我们其实并不需要寻找生活,因为生活本身就是到达。以此为契机,我撤掉了无谓的寻找计划,心满意足地回归原来的生活。
“减肥啦,上课啦,打扫啦,休息啦,依旧平淡。不同的是做这些的时候一心只想着好好完成,回忆的时候,却发现枯燥琐事和心痛往事都不见了,只有珍贵的东西被奇妙地筛选出来。远远地俯视过去,发现生命又悄无声息地上了一个台阶。”
我低头推敲姐姐的话,追问:“那一岚呢?她怎么样了?”
“一岚……我虽然不赞同她的目标,但不得不佩服她的毅力,因为完成那样的计划是很煎熬的。她做到了万丈波澜,只是后来的事,我却不知应该如何形容了……水在高处流?我不知道她心满意足了没有。”
“你们见面了吗?后来?”
“见过啊,在电视上见到的。她最近不是结婚了吗,世纪婚礼啊,特别盛大。”
我恍然明白过来,一岚……Ilan。那个演员,她幸福吗?我不知道,听说她不太亲民。
“眠知,你刚才说,明年多出来一秒钟?不知道,这颗星球转了几个平淡的百亿年,才有了这特别的一秒钟呢。”姐姐认真地望着我,眼中闪动着思索的光芒。真美。
她又惬意地躺回去,喃喃道:“也许以后我只记得和你度过了一个美丽的下午;干了什么,说了什么,全忘了。”
“惬意只有现在知道。嗬。”
树影正欲吞噬凉棚,光线卸去浓妆露出柔黄肌肤,空气像发酵那样香,沁人心脾。
“眠知,多待几天么?”
“啊,不了。明天有个快递要签。”我仰起头,灌完已不那么冰凉的半杯水。(完)
按:挖坟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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