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幻觉档案1.0
凌晨两点,这座西南部都市已沉入安眠地带。紫黑色的云沉默地切割淡蓝的夜空,月球自云后探出,全身晕满脆瓷似的白光,一颗星在更远处悬吊,犹如巨型坟场中一粒惨白鬼火。新良大酒店与新世界百货的大楼刺入夜空,被黑云攫住,楼体散发出机器般的冰冷感。夜空不置一词,为这种冰冷浇筑了森严的钢筋。
这是春熙路91年历史中,最死寂的一个夜晚。春熙路路名由来,本取老子《道德经》“众人熙熙,如享太平,如春登台”的典故,然而这夜,非但阒寂无人,更令夏夜也渗出寒意。亨得利钟表店、凤祥楼珠宝、同仁堂、太平洋崇光百货、伊藤洋华堂、王府井百货等老字号与新商场俱已无半点灯光,东、南、西、北纵横四路仿佛回到窄街小巷时代,入夜即布阴森,仅靠瓷白月光照明。
纤尘不染的街道偶尔才有夜风阴咽拂出,经过红黄色街标、风俗浮雕艺术墙、铜褐色古人塑像、步行女人塑像,风的出处与去处,俱已不详。不久以前,此处还是成都最繁华的商业街,现在却阒寂如无活物,然而街中一座丘陵状物事,更令这街凭添诡异。
那是一座小丘,更形似一座坟墓。构建那座坟墓的,是如此脆弱的纸般的东西,以致每当夜风爬过,坟墓表层的纸便被拂落一层,张牙舞爪散开,仿佛即刻有了魅影魂魄,夹在风里飘一段时间,最终还是落地。那纸静止在地上、偶尔痉挛般一动的样子何其鲜活、显眼:几乎没有其余任何东西掉在地上,能比它更夺人眼球了。
朱红,深绿,泥褐,蓝褐,桑紫,淡绿。尽管夜色昏朦,但仍能清晰辨识纸的颜色,只是纸色被镀上了一层幽灵之光。不同颜色的纸,印有不同面额:100,50,20,10,5,1。确实,这是一座价值近1200万,重约510市斤的人民币之墓。
一个人正被活埋墓中。
但这些人民币并未经捆绑,而是杂乱无章地堆砌,所以经不住夜风挑动。整个春熙路,皆因这座无人问津之墓而更显瘆人。
凌晨三点,夜更深,这条被视为现代成都灵魂的中国第三商业步行街似乎不会再醒转,然而街中的墓却开始轻微动作,那是活埋墓中之人的求生举动。月亮缓缓向紫黑云翳移动,瓷白弱光更弱,这座钱墓颜色渐致黯沉,并开始产生举步维艰的细部垮塌,最终垮塌越变越剧烈,墓中人的生息阴冷地渗透出来,仿佛徒手刨挖泥土,那人最终自墓顶伸出一只指甲染着血红的脏手,这只脏手在深冷的清街空抓一番,另一只脏手亦随即伸出。
毫无疑问,这是一双绝顶丑陋的手。手指短而骨节粗大,手掌亦十分粗糙,却没多少肉,以致细小青色血管仿似自皮肤凸出。片刻之后,一颗头终于也露了出来。由于在人民币中掩埋太久,那头一露出,立即张开大嘴,紧闭双目,对着空无一人的清冷大街,贪婪吮吸起夏夜空气。空气含腥,但墓中人全然不顾。
那也是一颗绝顶丑陋的头。头发稀疏,几块僵硬大疤零落分布发间,眉毛长而浓,几乎要将鼠般的目光完全掩住;鼻头大得令人惊惶,丰厚的嘴唇朝外翻开,一副永远难以闭上的可憎模样。就在这样的嘴唇之间,墓中人胜似沼泽之熏的吐纳呼吸,犹如正在抽动一只布满瘴气的尖锐魔鬼。然而,有更不能令人接受之处:男人的肉躯逐渐自人民币之墓中抽出,可以看出,那具矮小的肉躯正在产生肤色变异。
没人能准确捕捉到那种诡异的颜色。眼见一种蓝紫色爬上男人肩膀,但那并不真实,下一刻,更强烈的朱红覆盖蓝紫,将男人吞噬,爆开的朱红自男人身躯撒开,内里的深绿之色已开始默默布置自己的神秘版图……
那些狂乱颜色对于男人的身体,并非某种照耀抑或投射,反而像在男人体内生根,自体内长出。男人的身体犹如一只颜色熔炉,淬炼着与人民币之墓相融的每一种颜色。但显然,男人并不享受,反而产生十分痛楚的情状,面部扭曲,肌肉痉挛。色彩变化越剧,男人痛楚更甚。因为痛楚,男人的面目更显丑陋,甚至超过《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
夏夜短暂,黎明将近,然而春熙路的黎明有一种永远不会再来的意味。男人的痛楚已达到巅峰,致使男人突然如一匹悬崖之巅的狼,对着深冷的夜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
“弟京!”墓中人的嘶吼令林市座爆出一身冷汗,林市座猛然自睡梦中睁开眼,本能地摸向身旁,发现弟京尚在。在黎明即至时分,弟京还在熟睡,肤色也未如梦中那般发生任何变异。林市座微睁着迷朦双眼,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
这是抚琴路的一套小户型公寓。尚隔有一段距离的金沙遗址博物馆是最理想的难民聚居所。每个夜晚,都有新的感染者进入这座2007年开馆的博物馆,物色属于自己的解药。博物馆中展出的金器、玉器、陶器、象牙器等返古之物,再无法吸引任何人的注意,尽管在大感染之初,一名胡姓社会学家曾预言,市民将因此次感染重回远古时代。虽然感染者并未以任何文明方式重回那样的时代,却将“远古时代”神韵体现得更为野蛮。加上附近的两所大学、一座市体育中心,使得抚琴路在林市座心里显得得天独厚。
林市座撩开碎花窗帘,向博物馆方向望去。然而毕竟隔得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并未看出任何端倪,只隐隐听见欲望大潮传出惊心动魄的荡漾之声。林市座回头看看仍在熟睡的弟京——在官方未发表任何控制感染趋势的声明之前,唯独融入这股欲望潮流,弟京才能平安,毕竟,那也算来自民间的偏方。
“官方不会发表任何控制感染趋势的声明了,”林市座悲哀而讽刺地想:“可笑的是,他们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这种民间偏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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