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幻觉档案1.1
第一名感染者猝死在春熙路是四月一日(2014年)正午的事。死相的诡异令一向对市井之事漠不关心的林市座也不禁驻足,并顶着酷日烈光强挤入人群探看倒地的感染者。
那是一名年轻男人,死亡之时仰躺在伊势丹百货门外,一包颜色浓艳的化妆品挤出口袋,撒落在男子四周。看来男子刚自伊势丹百货购物出来,随即便倒地身亡。林市座的惊诧之处在于,男子用衣物将自己包裹得相当严密。四月已不是严寒天气,但将自己的身体如此包裹,几乎不露出任何肌肤,甚至戴上纯黑面纱,仅露出两只眼睛,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这样一名猝死的男人,无疑比2007年春熙路刀客更令整条街为之震动。围观者越聚越多,已拥进里围的林市座感受到人潮的强烈挤迫。
没有人愿去动这名把自己裹得如粽子的男人,片刻之后,林市座却蹲身,缓缓解开了男人身上厚重的黑色衣物。众人屏息以待,想看看衣物后的男人究竟还有无生息。随着林市座的动作,男人的脸与脖颈显露出来,林市座因此愣得半天回不过神——
眉眼之间看去,男子不过20余岁,面目英俊,皮肤亦很光滑,林市座甚至注意到男子的4粒白色耳钉;就是如此一名男子,全身皮肤竟是朱红色!那种红,绝对不是涂在皮肤表层的,却完全是自男子体内,似乎因某种情绪而顽强生出。比如某些人会因为喝酒或恋爱而令双颊染上深度不均的红晕。
那就是第一名感染者的颜色。
这神奇的颜色令近处的围观者俱皆掩面发出惊慌的声音,并不自觉艰难后退半步。然而无论如何,用手已探不出任何鼻息,林市座立即捏住男子朱红挺拔的鼻,吻住男子,进行人工呼吸,深褐色西装的尾摆拖在了地上。刚触碰到男子嘴唇,林市座便被一股强烈的高温猛然弹开:男子的死唇滚烫得令人难以置信。林市座再去抚摩男子肌肤,发现男子全身遍布这种奇怪高温。
死者不该如此高温。颓败地坐在地上的林市座胆颤心惊地摸了摸自己的唇,发现并未传染男子的高温,这才有些放心。
这是第一名感染者。然而这名感染者并未被计入官方资料,省卫视新闻,《华西都市报》、《成都商报》等主流媒体也未做任何报导,直到感染者A出现,全城震动,主流媒体已无法再禁声。
感染者A,女性,19岁,四川大学金融学大一学生,卒于学生宿舍,死亡时全身深绿,体温59摄氏度。
林市座读完新闻,便将报纸丢在旁边的沙发,回忆起为伊势丹百货店外男子人工呼吸的情景,心里一凛。目光望向窗外,昏黄天空浮云卷动,正缓缓行过城市上空,林市座明白,一场诡异的瘟疫已开始在整座都市蔓延。
回过头,他发现弟京正盯视自己,目光十分认真。弟京用那张永远不能闭上的厚唇里参差不齐的黄齿,咬着左手食指,比林市座矮一个头的身躯佝偻着。除了目光清澈,在其余人眼里,他已别无是处,但林市座十分偏爱他。
“过来。”林市座招呼弟京坐到自己身边,对他说:“以后如果要出门,都要告诉我,行吗?”林市座并不清楚,是何种病毒侵袭了整座城市,只好采取隔离的态度。
弟京望着林市座,片刻之后,方才顺利地点了一下头。林市座笑着摸了摸弟京头发稀疏的脑袋,将弟京搂在了臂中,但次日清晨,弟京便不见了。
出了公寓,林市座一路步行,希望能在天黑前找到弟京。即便以前,弟京也不会私自出走,林市座前一日对他说的话,仅是希望加道保险栓,但如今,尚未显形的疫病正张狂在城市暗涌,弟京却不在视线范围内,这令林市座惊惶不已。
自天仙桥北街,进大慈寺路,右转入书院南街,再径走入惜字宫南街,左转到武成大街,却仍然不见弟京踪影。一路自然不乏感染者。尽管在四月末的街道,感染者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自他们的脸与微露出的脖颈,仍然可以一眼断定他们的感染。因为那些颜色实在太显眼了。感染者总是贴着墙根走路,然而仍然受到未感染者的歧视。未感染者一遇裹身严实者,立即惟恐避之不及。在不确定传染途径的情况下,未感染者必然会尽力斩断过去已发生疫病的每一种传播途径:水、空气、血液、唾液……
林市座对弟京的在意,由来有因。
1991年,云南昆明市内一家孤儿院,刚满10岁的林市座正被一名香港福利社工猥亵。47岁的肥胖社工令林市座脱得一丝不剩,进而掰开他光滑洁净的双腿,一双粗糙灰白绒毛大手托住林市座两瓣小臀,迫使林市座摩擦自己臃肿的胸部。陈旧窗玻璃上停了一只长相怪异、无名无姓的黑色飞虫,正逼仄盯视林市座痛苦、微闭的双眼。窗外枯黄的常春油麻藤在渐至的墓色里,越发萎靡。一片云停在当晚,如同已死。
社工发出兴奋呻吟声,林市座却感觉下体如有火烧。尽管才10岁,但濒死的感觉正在令他不断抽搐,然而社工忽然自林市座面前仰倒在地,双手猛然松脱,全身赤裸的林市座随社工一起坠下,最终跨骑在社工凸起的胸脯上。社工两粒毛发浓密、颜色灰红的乳头,令林市座产生强烈的呕吐欲望。
看去,弟京正站在门口。
门口的弟京,已离开林市座的视线近两日。这两日,除了沉缅于昆明孤儿院的不堪回忆,林市座的心思几乎全用于找回他。遍寻天仙桥北街附近的街道之后,又去了东城根东街、少城路、人民路……,记忆里弟京去过的每一条街。前一日黄昏,甚至驱车前往成都南郊12公里处的华阳镇,只因弟京曾在华阳镇内的河岸追过一只白鹤。
再去时,弟京与白鹤都已不在。神情沮丧之下,正欲离开,一名感染者却敲起林市座的车窗。犹豫之间,窗外的中年女人敲击得已更急促,林市座立即自临近的包中取出白色口罩挂上,才缓缓降下黑色窗玻璃。
蓝褐色女人并未如许多感染者一样穿上层层摞摞的衣服,以遮蔽因病毒侵体而产生变异的肌肤之色。见林市座降下车窗,女人喜形于色,立即伸手进来扣住方向盘,说:“先生,能不能带我去一下华西医院?”
“小姐,这不是出租车。”林市座隔着口罩,声音听去竟有些沙哑。
“我知道,”蓝褐女人皱紧眉,无奈答道:“但现在出租都已经害怕载客了,我一个单身女人自己又没车,所以只好出来碰碰运气,希望能拦到私家车。您就帮帮忙吧!”
“华西医院现在人满为患,”林市座思考着措辞:“您去了,也不一定有用,还是在家等政府的消息吧!”
林市座的回答,令女人的神情顿时无限沮丧。女人沉默片刻,才松开扣住方向盘的手,声音低低答道:“不。我不想就这样,发一场不明所以的高烧就死了。求您一定带我去。”
林市座一路没放过任何寻找弟京的机会,不知觉中已到武侯区国学巷37号,华西医院近在眼前。停车后,林市座通过车镜发现女人正低头啜泣,并无下车之意。
“小姐?”
女人醒过神,悲凄一笑:“对不起。”继而转头望了一眼堵塞的医院,掏出一张百元钞欲递给林市座:“先生,谢谢您!但总不能白坐您的车。”
林市座双手仍握着方向盘,看了看女人即将随颜色而崩溃的身体,皱眉顿了片刻,隔着口罩答道:“你下车吧,钱我不会收。”
女人下车后,林市座仔细看了一眼医院门口拥挤的彩色人群,对弟京的担忧更甚,而如今,弟京却正站在门口,望着他,嘴角裂开一缕轻微的笑,午后的阳光在公寓门口为他镶了一道清晰而阴暗的金边。
但他并不进屋。神情虽迷离,林市座仍能看出一种天真的得意。弟京的右手掏挖着粗大鼻孔,左手却快活地藏匿身后。
“为什么不进来?”林市座以为自己会迫不及待过去拥抱他,但终究只是云淡风清地问了一句。
“你不要进来。”骑在社工胸脯上的林市座,片刻之后,才挤出这样一句话。
刚踏进半只脚的弟京旋即将腿收回。
“那,”弟京每说一句话,似乎都需要思考半天:“你出来。”
林市座没有动,也没有回答弟京,惊恐的眼泪布满整张小脸。弟京却傻呵呵欲发出某种萎靡笑意:“他,”弟京伸手指住香港社工:“死了。”
林市座的心更惊恐,立即辩解道:“他没死,是昏了。你扔的东西把他打昏了。”
社工脑后,躺着一颗硕大的、染着细血的卵石。石已浸在血中。
弟京摸了一下瘌痢头,说:“你出来,我带你去看。”
“看什么?”林市座问,声音还掩不住颤抖。
但弟京并未回答,看了全裸的林市座一眼后,便转身向走廊外走去。林市座站起,穿好衣服,抬起脚,在社工的肚腹上停留片刻,最终凶狠踏了一脚下去,方才去追弟京。
夜色已起,跟在弟京身后的小林市座,闻到一股模糊而神秘的气息。
并不进屋的弟京令林市座再次被这股气息攫获。本该立即飞奔过去,但林市座只是慢慢走向弟京,走向弟京那只藏匿在背后的左手。突然公寓内电话响起。
“那只左手藏着令人不安的东西。”
回到话机旁,并提起电话的同时,林市座的脑海始终萦绕这样的潜意识。
电话那头是叶大城,林市座的挚交好友,亦是华西医院首席病理学家。但电话接起后,对方却迟迟没有说话,林市座依稀可以感受到对方浓重、沉郁的鼻息。
“大城?”顿了片刻,林市座主动问起:“怎么了?你也感染了?”
叶大城的声音罕见地低沉:“没有。”
“那你为什么打过来,又不讲话?”
“市座,你听好了,”叶大城焦虑地说:“从现在起,尽量呆在家里,不要出去买东西,就算……”
林市座再次察觉到叶大城停顿的重量,问:“就算什么?”
“就算是一瓶矿泉水,一盒泡面,都不要再去买。”叶大城说:“也不要再跟任何人有金钱交易。”
林市座突然抽出一丝僵硬的笑,万分不解地问:“为什么?”
叶大城顺了一口气,才又娓娓说起:“就在前几天,市政府授权,选了男、女两名感染者,送去武汉病毒研究所,但对于这种疫病,研究所一筹莫展,于是又将感染者秘密送到了瑞典卡罗琳斯卡研究院,那家研究院获得过HIV基因疫苗研究的最好成果,送去后,他们传回一个惊人的研究结论。”
说到这里,叶大城再次停顿,林市座可以感觉到对方正在丧失讲述的勇气。
“什么结论?”林市座屏住呼吸,紧张等待叶大城的回答。
“现在流行全城的病毒和埃博拉病毒一样,都属于丝状病毒,结构和埃博拉也很类似,但比埃博拉神秘千百倍,而且短时间内也不可能研制出疫苗,但这些都不是主要的。”
林市座对埃博拉病毒(Ebola virus)有所了解,那是一种起源于现在的刚果埃博拉河地区的高致死率烈性传染病病毒,而且现今仍无疫苗,所以叶大城的话直令林市座惊出一身冷汗:“那什么是主要的?”
“传播途径。”叶大城答道:“在人类之间,病毒一般是通过体液的直接接触传播,但这次的病毒却……”叶大城的沉默更深,直把林市座的心提到嗓子眼。
“传播途径是什么?”林市座冷静地问。但这种脆弱的冷静更将他推进某种深冷迷宫。
“人民币。”
叶大城顿了许久,才终于给出答案。
林市座抽出一丝惊恐的笑:“你是说,钱?”同时,华阳镇中年女人掏出百元钞递给自己的情景,在猛然生出的强烈回忆里,令他骇出一身冷汗。
“没错。”叶大城低低地说:“被感染者碰过的人民币,到了健康人手里,就会将病毒传染给对方。”
伊势丹百货男人的朱红,100。
感染者A的深绿,50。
华阳镇女人的蓝褐,10。
街上感染者与华西医院门口的彩色。
……这一切颜色突然异常清醒般,轮流自林市座脑海翻过。
“那感染者的肤色?”林市座循着预感问。
叶大城的声音不仅是惊骇,更有一种兴奋,毕竟提到感染者肤色,这甚至可认为是一种几近魔幻的诡异病毒:“目前看来是依据传播病毒的人民币颜色决定的。这实在是……实在是……incredible……”最终,叶大城选了一个英文单词,形容自己幻觉般的感受。
挂了电话,林市座很久才回过神,再转头时,发现弟京仍然站在公寓门口,甚至保持刚才的站姿,似乎单等林市座再注意自己,左手亦仍背在身后。林市座看着弟京,突然对以后的日子无比失神。
“弟京,你左手拿了什么?”林市座终于再次靠近弟京,只是速度更慢。
“哥。”弟京并不伸出左手,丰厚的嘴唇却裂开一个张牙舞爪的笑,答非所问地说:“有人和我说话。”
“有人和你说话?”这本是无足轻重之事,但对于弟京而言,无疑是上天恩宠降临。公寓外的北路大酒店披沥昏黄日照之光,在弟京身后闪耀出一种糜烂而璀璨的尊严。
弟京热情地点了点头,说:“一个红色的哥哥让我帮他买报纸。”
“红色”一词立即令林市座陷进深黑地狱:“你说?你说一个红色的哥哥?”
弟京望着近在咫尺的林市座额头泌出细汗,露出天真而迷惘的神情,但这种神情丝毫不能拯救他样貌的丑陋。林市座突然醒悟到弟京左手的秘密,本能地往后大退一步。正在此时,弟京果然将左手伸了出来,摊在满脸惊恐的林市座面前:“哥,你看,我也挣到钱了。”弟京自豪地握了握那张朱红大钞,说出了钱危险的来历:“买报纸的哥哥给的。”
林市座如一块僵硬雕塑。但弟京并不得知他心内滋味,只向林市座靠了一步,说:“哥,给你。”举到林市座面前的,正是那张爬满丝状病毒的钞票,伊势丹百货男子的身体与华阳女人的面孔不断交错晃在那张百元钞票上。
“快!快丢掉!”林市座本能地急声呼啸,弟京的手一缩,头跟着一颤,转瞬间惊恐的眼泪已自眼眶滚出,两瓣干裂丰唇亦不自觉措了一下。林市座的愧疚随即而至:他还从未对弟京如此大声过。
“对不起,”惊魂犹然未定的林市座说:“那是张假钞,没用,快丢了它。”
当那张犹如鬼魅附身的红色钞票,缓缓朝北路大酒店的方向飘飞而去,林市座似乎是迫不及待奔过去,一把搂住了尚在惊惶之中的弟京。
不消片刻,公寓楼下便传来一名路人煞有介事,却又惊喜不已的咳嗽声。那是一种真相发布之前的世态讯息。“原来那张百元红钞并未飘远。”林市座被那人的咳嗽震得脑海一惊,只能更深地闭上眼。
这并非林市座对弟京的首次拥抱,第一次拥抱是在林市座见识到弟京的隧道杰作之后。如今的林市座,看见《肖申克的救赎》与《守法公民》这样的美国电影,几乎都会联想到那条短小的隧道。10岁的林市座站在孤儿院红褐色、爬满枯藤的院墙下,面对弟京自墙里头挖到墙外面的隧道,尽管刚经过香港社工的猥亵,仍然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带你出去。”弟京一个字一个字吐出这句话。
林市座抬头望了一下高墙,弟京误读了林市座的举动,说:“上面不行,有很多玻璃。”既而摊出一双手,上面布满细碎血痕。
林市座战战兢兢说:“出去我们会饿死。”
弟京裂开可怜的大唇笑了笑,瞬即自肮脏裤兜掏摸出一张百元大钞:“看,我有钱。大钱。”
那是一张1991年第四套人民币的百元钞。
林市座自笔记本的夹层取出这张颜色复杂、如今已不复使用的百元大钞,10岁的弟京留在钞票背面图案,井冈山头的血渍似乎还隐隐可现。
一出孤儿院,就有人盯上这张旧钞,弟京夺回之时,林市座正颤抖地站在一旁,希望平复内心汹涌不已的恐惧。
那种惊人的恐惧,20年后,如此相似地重现在林市座身体发肤之间。关灯睡下,人民币病毒正在闭眼之间,以毒蛇妖娆之姿,更繁复地爬行在都市城民的身体里。
“知道病毒传播源吗?”虽然已躺在床上,但林市座无法安眠,脑海里仍清晰回想着和叶大城的通话。
叶大城焦虑答道:“虽然武汉病毒研究所和瑞典那家研究院竭尽全力,但对于病毒传播源仍一无所获,现在根本不知道这种病毒来自哪里,也不知道为何会与人民币这样珠联璧合。”
病毒传播源无从寻起,这令林市座产生一种奇怪感受:“那,”似乎挣扎很久,林市座才决定问:“政府的态度是怎样?这可不是小事。”
叶大城低声说:“你等一下。”林市座仿然见他用手略盖住手机,然后穿过医院走廊,到了医院一处僻静角落,如此,声音又再传来:“政府也很为难,正在秘密商议要不要将传染途径对外公布……”
话未落尽,林市座已发出一声讽刺冷笑:“你是说政府还在考虑?这个城市每隔十步几乎都有钱的存在,时间这么紧,政府居然还需要考虑?”
叶大城发出羞愧的叹息,似乎政府的优柔寡断全系他的错:“你也知道,如果公布了传播途径,很可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社会动荡。政府希望能在感染进一步扩大之前,研制出疫苗,这样就不必以纸币制度的崩溃作为这场瘟疫的代价。”
中国最早的纸币是北宋时期由四川16富户支持发行的“交子”,算起来,已刚好约千年,林市座也明白,千年的人类货币制度一旦崩盘,恐怕局势已非政府再能控制,但他仍然对地方政府顽疾般的隐瞒态度心神愤怒:“但这会让很多人丧生!”
叶大城抹了一把冷汗:“据医院高层说,政府目前很有信心在病毒潜伏期内研制出疫苗,而且已将相关情况呈给北京中央政府,301医院跟协和医院也已加入疫苗研制中,”说到这,叶大城插了一句诉苦的话:“不过这倒给医院造成了从未有过的巨大压力。”
林市座并未理会叶大城最后一句话,而是问起潜伏期的事:“那这种病毒的潜伏期有多久?”
叶大城苦笑了一下,才回答:“说来奇怪,病毒潜伏期是依据人民币面额决定的。”
“什么意思?”
“朱红色感染者的潜伏期一般是100天,深绿色是50天,泥褐色是20天,依次类推,你应该明白我的话吧?潜伏期过后,肤色就开始变异,变异后,很快就会在罕见的体温中死亡。”
许久之后,回过神的林市座才又说话:“你的意思是,政府所谓的潜伏期是以100天为准?”
虽然叶大城并未说话,但林市座可以感受到对方的默认。
林市座苦笑了一下,悲哀地说:“他们凭什么以100天为标准?”脑海不禁回忆起10岁那年看见第一张百元钞的情景:“有些人永远没碰过百元钞,有些人却从来只碰百元钞,不是吗?”
政府选择与放弃的东西,似乎从来就未改变过。林市座不禁想起一个此刻遍布讽刺意味的词:政府立场。
叶大城似乎也体会到他的心思,说:“这只是政府的权宜之计。病毒现在还停留在成都,政府希望还能控制。”叶大城的语气听去,仿佛他并非一名病理学家,而是一名政府要员。
林市座说:“这种病毒,要走出成都,恐怕只是片刻的事情。”
叶大城说:“本来这些事情现在还处于绝密阶段,”顿了一下,又说:“我也知道,要感染这种病毒实在太容易,所以才提前通知了几个很重要的人。”
虽然目前的政府立场令林市座寒心,但“重要”一词仍然令他内心升起一阵暖意。然而自己需要通知哪些重要的人呢?似乎只有弟京一人。然而若告诉他,也许他根本就不会明白,何况为时已晚。思及此,林市座翻身起床,走去弟京的房间,望着熟睡的弟京,心里五味杂陈。出来时,找了一把新锁,检查过房间窗户后,锁上了原本并未上锁的房门。
然而政府并未能撑到最高级别的百日潜伏期。与叶大城通过话后的十五日,也就是五月七日,政府通过省卫视新闻滚动发表了一份简短声明。声明中,由市长宣读了瑞典卡罗琳斯卡研究院得出的所有研究成果,包括病毒的部分性征、病毒潜伏期,以及最重要的病毒传染途径,几乎就是十五天前,叶大城在电话里告诉林市座的内容。而在那日通话之后,林市座再打过去,叶大城人已不在,得到的回复总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新闻播出的同时,林市座正在公寓附近一家日用商品店买纸巾。他并未听从叶大城的劝告,而是更疯狂地买起必需的生活用品,但用的都是身上或原本就放在公寓里的万余元现金,并未再去银行取过存款(银行存款在林市座心里,已变成毒蛇猛蝎一般拥有剧毒生命的东西),买东西之时,更是尽量令价格与付出的人民币面额等值,即使并不等值,也从未接受过店家的找零。
看见新闻,早已有所准备的林市座仍感觉到一股异常强烈的寒气:半月之内,对于这种诡异病毒,政府竟然毫无收获。正接过林市座付款的肥胖女老板,听着新闻里市长的声音,握着那张50元的深绿色钞票不知所措,片刻之后才惊恐地发出一声奇怪大叫,仿佛甩掉一只毒虫,将钞票猛烈丢还给林市座,并不住搓手,然而林市座并未去接,任那张钞票掉落于地。林市座怔怔看着惊惶的老板娘,知道面前这人神经的无限错乱,只是城市天空风云变色一颗最微不足道的引信。
紧接,全市的报纸杂志亦开始大幅报导这种病毒,有份杂志甚至追溯到伊势丹百货男子之死。几无经济效益之后,报纸杂志仍能运行,这令林市座惊诧不已,然而他隐隐明白,这与公交车突然停止,乘客身体会剧烈前倾的现象别无二致。
弟京的病毒潜伏期还剩85天,林市座的心一天紧似一天,多次给叶大城电话,希望自他那里取得一丝半点解救办法,但手机均无法接通,致电家中,空响半天,亦无人接起。
这天再打去家中,终于有人接起,不过并非叶大城本人,而是叶大城年轻的妻子钱是爱。叶大城与钱是爱于2010年6月16日(端午节)结婚,迄今未满四年。两人结婚之时,林市座是证婚人。
“大城怎么最近都没消息?”林市座开门见山地问。
钱是爱并不作答,反而问林市座:“你心里就只关心大城,没有在意过我?”
林市座知道,钱是爱的诘问又来了,于是说:“你和大城结婚也快一年了,以前的事就不必再说了。”说完,又回到原题:“大城的手机一直关机,前段时间家里电话也没人接,你们究竟怎么了?”
钱是爱见林市座无心恋栈,意犹未尽顿了片刻,方说:“大城进了恩光堂的隔离区,就在四圣祠北街19号。”林市座没有回音,钱是爱知道叶大城的感染恐怕毁灭了他某种很重要的希望,但仍然不得不告诉他事实:“不过告诉你地址恐怕也没用,我去过恩光堂,现在由武警总队严防死守,外面的人根本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钱是爱一直在等林市座的回答,许久之后,林市座终于吐出一句话:“你要照顾好自己。”
钱是爱抹了一下眼睛,低低说:“怎么照顾自己?什么都不能买了。”
“如果差什么东西,”林市座答道:“可以到这边来,前段时间我储备了很多。”
钱是爱痴痴笑了一下,温柔地说:“你知道我差的是什么。”说完,并不等林市座回答,便匆匆扣上听筒,一滴缓慢的泪,终究在如此一个病毒之都滑落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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