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幻觉档案1.2
迷彩。
林市座饶有兴味盯视着《华西都市报》对于这种病毒的命名,溶了一杯黑咖啡,却并未托稳咖啡杯,浓黑液体溅在了手背。新闻说,这是国家几所重要病毒研究所有关专家,经过商议后敲定的名字,那种疏离口吻,仿佛只是为某种新建筑命名。
报纸并未解释,专家何以如此为制造这场“钱流感”的妖冶病毒命名,但林市座心领神会。相比于埃博拉病毒(Ebola Virus)、马尔堡病毒(Marberg virus)、RNA病毒、HIV病毒,电影《生化危机》四部曲中的T病毒,此次病毒命名显然更趋向艺术性,而非科学性,简直媲美于一场灵感般的神经晃动。“迷彩。”林市座低低念了一遍,舌尖如燃剧毒火焰。
林市座回了一趟菲尔丽特酒店。酒店位于成华区望平滨河路8号,至天仙桥北街的公寓只有半公里左右,林市座是这家四星酒店的经理。由于近,林市座并未开车,为防止与感染者发生金钱接触,尽管已近夏季,林市座仍然戴了一双白手套。一路步行,街道的萧条令林市座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
几乎所有商铺、门面都已关闭,绿色卷闸门一律贴上“暂停营业”之白色封条,偶有几家仍开着门的时尚迷你小铺,也并无老板与顾客,似乎宣告着“老板与顾客”这种千百年稳固的关系,已至濒临彻底瓦解的境地。乐福连锁、中国移动、建设银行、农业银行、高档餐馆等,大都已失往日熙攘,预示购物、手机通话、资金存储、进餐等基本生活需求在这座都市的逐渐消褪。曾临联合国人居奖的府南河,竟稀疏飘着面额不等的人民币,如一片一片轻薄浮尸,但并未有人在意。唯有博爱医院尚门庭大开,但已不是作为一家医院,而是由政府指定的隔离所之一,自然同隔离叶大城的教堂一样,布有重兵把守。
林市座行至海成大厦附近,上午的阳光被大厦阻隔在砖褐色顶端,林市座踽踽独行在翳下阴影里,仔细聆听着身边两人令人无奈而又惊悚的对话——
“你听说了么?”首先开口的是裹翠绿碎花头巾的时尚男人:“科学界、医学界和政府,对这次‘钱流感’全都没辙啊!”
听完男人的话,紧抱双肩匆忙行走,就像有暴风雪正迎面吹袭的粉红蓬蓬裙女人,开始简短讲述另一件亲身经历的事:“你知道消息正式公布那天,我正在晨辉东路那家农业银行,准备取出爸从广州汇过来的钱。”
“对,那段时间你正找钱,想继续去Milky酒吧疯呢!就是紫荆电影院旁,原来那家Baby一店,记得吧?”男人促狭地望了女人一眼,见女人佯怒,立即改口说:“不过后来发生了什么?”
“快两年的事了,当时以为能看见陶喆的‘上太空说’呢!”解释过当年对夜店的迷恋后,女人才又说回正题:“刚好遇见两名劫匪进来抢劫。”
男人一听,似立即来了兴致,问:“有带枪吗?”
“当然得带。”女人不耐地回答:“不过这又不是重点。”
男人静静等着女人继续讲述,女人于是又开口了:“但突然银行外的露天电视墙就播起葛红林(成都市长)的发言,声音很清晰地传进银行,劫匪突然就傻了。”
“这倒有趣。”男人几乎和林市座在同一刻意会了银行劫匪的心情:“那后来呢?”
女人顿了一下,说:“柜台里那个哆嗦的小姑娘已给劫匪数了一大笔钱呢,劫匪怔了几秒钟,突然产生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发出一声怪叫,就把那些百元大钞撒在了地上,然后对着自己的脑袋崩了一枪。从来没听过那么响的枪声呢,吓死我了!”
男人干涩一笑,说:“那劫匪也太敏感了吧?”
“谁知道呢!你可没瞧见那表情!”女人低声说,但仍然被近处的林市座听了去:“那家伙倒下后,口袋里还滑出一张女人的照片呢!那女人可真丑,满脸红色。”
男人觉得这饶富意味:“应该是感染了。抢了钱是去给女人看病吧,可惜女人不就是被钱感染的么?”顿了一下,男人说了一句正经的话:“那家伙的价值观一瞬间完全崩塌了。”
“后来呢?另一个劫匪?”男人继续问。
女人加快行进步伐:“另一个当然是趁机逃出了银行。银行里那些大叔大妈面对一地红钞,竟然全都像见到怪物一样避之惟恐不及,一个满腿泥点子的糟老头,碰到了一张钞票,吓得边掉眼泪边擦裤脚呢,好像能擦干净什么似的。”
见男人没有回答,女人没好气地自言自语:“这些庸俗的家伙,以前不是挺爱钱的嘛!”
“就你爱朋克,爱杜拉斯,爱柏拉图,爱摇头。”
“所以我到现在还没感染呢!”女人略带骄傲地回答。
“等着吧,我看谁都逃不了变色。他妈的‘迷彩’!Bitch!”这是男人的最后一句话,以一句英文世界的国骂结束。此后,两人只默默走路。
在金海岸公寓附近,林市座与这对男女分开,至此结束一段羞耻窃听。
窃听令林市座上瘾。街衢、商铺、旅馆、饭店、超市,林市座总有意无意便开始专注听陌生人谈话,因此林市座的窃听并非专业,而仅是一种业余,网住林市座部分的心智。
1992年,正是林市座与弟京自云南昆明孤儿院逃出的次年。两人忍饥挨饿逃出市区后,无法辨识方向,竟沿着铁路线一路到了大理市,其后沿着公路走到云南景颇族自治区的潞西市,就这样一路艰辛前行,差点到了中缅边境,那时德宏中缅边境旅游刚刚开放一年,但两人已被边境森林的诡谲震慑,不愿再无目的前行,方向感极强的两人,沿相反方向前行,竟然横穿云南,最终到了四川境内的攀枝花,那时,已是1994年初。
2010年8月一个星期六晚上,林市座放了一张叫《沙漠之花》的电影碟。影片根据曾遭受过残酷女性生殖器割礼的索马里黑人名模华莉斯•迪里(Waris Dirie)的畅销自传改编,华莉斯赤脚逃出索马里沙漠的经历,立即令林市座回想起与弟京穿越整个云南的情景。
幸好到了四川。但岂料如今,成都竟发生如此怪异的疫病。
业余窃听症正是在自云南至四川的途中养成,但并非无因。1993年7月,弟京拿着当时仅剩的一块五毛钱进了一家商店,买过一包白面饼之后,却听见商店货柜另一边产生巨大响动,并传来一个男人粗重的谩骂声。因为转头便不见了林市座,弟京缓缓转到货架后,却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正将林市座按倒在地,拳拳到肉揍到林市座脸上,一个苗条女人正如鹤立在一旁,面露惊色。林市座阴阴发出咽泣之声,血已开始在脸上涂浮。弟京突然异常敏捷,自货架取下一把削笔小刀,刺向男人小背,女人捂嘴惊叫一声,男人兜捧疼痛之时,弟京已拉起林市座,逃出商店。
阴暗昏色里,弟京小心撕开白面饼袋子,擦了擦手,揪出一块扑出细粉并裂开饼痕的面饼,往林市座的嘴里喂。林市座微眯起双眼,轻轻咬了一口,噎进肚中,虚弱地说:“你都不问我为什么被人打诶!”
弟京继续撕面饼,并未因林市座的话而抬起深埋的头:“他坏。”
林市座说:“我偷听他们说话了。”
“他坏。”弟京阴暗的身体里,仍然浸出这两个单纯的字。
“那个女的问男的要生日礼物,男的就说要把一百块一百块的钱卷成烟,烧给女的来抽。”林市座瘦小的身体微弱颤抖着:“女的就说男的好坏,可是她还点头哦,还给男的亲呢……”
“他坏。”弟京第三次说出这两个字,林市座终于别过了脏兮兮的少年头:“可是我们的钱,就只买得到这么点饭了……”
弟京撕好的第二片面饼又到了林市座嘴边。
如此回忆之中,与混乱而卑劣的街擦肩而过,林市座已到菲尔丽特酒店大门口。以手自额头虚掩阳光,林市座望着13层楼的酒店,再环顾一番春熙路商业圈的慌乱,隐约闻到一股即至的死寂之味。酒店门口人迹罕至,一眼望去,大厅内亦吹散出黑暗物质,看去幽深无比,恍如隧洞。林市座所见,香格瑞拉、凯莱特、丽都、罗曼等知名酒店,亦于近日散发同样气息。
林市座推开无人看守的酒店大门,白色服务生端着川菜、粤菜、湘菜24小时往来,菲咖啡西餐厅旋转出另类流行的Fution西式餐点,西装革履者整齐出入不同规格会议厅,万事达卡(Master)、威士忌(VISA)、运通卡(AMEX)、大莱卡(Dinners Club)等在尊贵客人指间挥动……昔日繁华回忆随碰触大门之手,生动而混乱自林市座脑海如电流击过,林市座低下身,闭眼甩了甩头。
进入大厅,林市座靠在一张装饰台上,片刻无法回神,毕竟是付出过不少心血的酒店,一只曲身型白色罩盖台灯隐隐发出丝丝电光之音,正欲晕厥之际,一个人形正自大厅西南向的电梯口过来,林市座一把抓住她,原来是客服部服务员丽沙。丽沙以黑色衣物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仅露出一张宽大却柔软的脸。
丽沙见是经理,匆匆应了一声,便准备飞奔出酒店大堂,但林市座的臂力却框住了她。“丽沙,酒店只有你一个人?”林市座悲哀地问。
丽沙神情憔悴地看了他一眼,以并不熟练的中文急急说:“我只是回来拿保罗的夹克,之前忘在酒店了。”似乎觉得需要解释更多,丽沙继续说:“保罗不能没有那件夹克,你也知道他的故事。”
林市座的确知道保罗夹克的故事,因为是保罗告诉他的。保罗是丽沙的中国男友,特意为丽沙取了保罗这个名字。保罗的夹克是保罗远在北方的母亲临死前一天,徒步一天去石家庄市为保罗买的,保罗不喜欢夹克这种东西,于是在电话里故意将自己的肩宽由2XL说大到3XL,保罗精益求精的母亲于是踏上漫漫换货的旅途,岂料未到石家庄市那家男装店,保罗母亲就捏着那件尺寸其实很精确的夹克被撞死在路边。
想起这件夹克,林市座也顿了顿,但终于回过神来,问:“你被感染了?”
丽沙想了很久,才在林市座面前撩起了衣袖,一块深绿色肌肤触目惊心,林市座的手却越抓越紧了:“你为什么不去隔离区?”
丽沙差点哀求起来:“谁甘心进隔离区啊?你们中国政府束手无策,谁还甘心不待在亲近的人身边?”
林市座松开手,想起被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的弟京。
丽沙抱着夹克,正欲夺出,却回头对林市座说:“你度假这段时间,董事长四处找你,你去见见他吧!”
丽沙刚出酒店大门,便被一群裹身严实的持枪武警人员劫住,保罗的夹克掉在地上,丽沙惊恐大哭。林市座追出,其中一名武警人员便立即以“迷彩”探测仪,在林市座周身巡了一遍。并无啵啵响动。“我没被感染,”林市座挺直背脊,说:“你们要带她去哪?”
巡身的武警人员隔着黑色护罩,发出沉重回声:“回隔离所。”
林市座不解,那人又解释道:“这个女人一直要回来找保罗的夹克,说保罗要穿,所以才诈死逃了出来。”
“保罗在哪?”
“死了。在另一间隔离所。”
“为什么不把他们安排在一间?”林市座言语之间已有愤怒。这种还可以表露出愤怒的尊严,林市座知道,全因为自己还是“迷彩”罅隙里存活的健康国民。
另一名武警推开原来那名,抢过话头:“感染者到了末期体温太高,但好像又会产生强烈的情欲,”隔着黑色刚硬面罩,林市座仍能听出此人异常声息:“你能想象一对逼近临界高温的垂死情侣,就是……做爱的那种情景吗?”
林市座露出复杂表情:“有什么不妥?”
“政府认为,那太糜烂了。”黑色人种冷冷答道:“如果你见过,你也会同意政府的观点。”
至此对话结束。可怜的俄罗斯女人最终被一小队武警特员挟走。丽沙绝望的呼啸几乎震破林市座耳膜,林市座担心自己再不能忘。
菲尔丽特酒店在2010年年末经历过一次重要的高层震荡。这场震荡将金隆竞送上了董事长的至尊宝座。金隆竞与林市座年龄相近,与林市座关系亦并不一般。金隆竞出任董事长当天,首先便令林市座升任酒店经理。
林市座驱车前往北三环外蜀龙大道,抵达保诚398公园已是当日黄昏。保诚398公园是成都第四代富人区,属于成都真正的贵胄之地。金隆竞在这里有一幢花园叠拼别墅。
这是林市座第一次来。这一座涵盖2230亩郁金香公园、18洞国际标准高尔夫球场、国际五星级保利皇冠酒店、特色商业街、金苹果森林旗舰幼儿园、保利蝴蝶谷的高端别墅团令林市座叹为观止,半天无法回神,脑海不禁忆起少时那家寒涩而淫邪的孤儿院。
但更令林市座惊奇的是,一群在高尔夫球场大跳国标舞的朱红人种。显然,朱红人种都是这座别墅区的住户。他们两两一对,男女搭配。男人一律着大开领深黑色紧身舞衣,V型胸露出连绵不绝的晚期朱红之色,女人则着海蓝色碎摆系腰舞裙,全身更是露出更广阔、更鲜活的朱红之色。男人款款搂腰勾手,女人汲汲扭身旋动,他们的舞步如此整齐划一,浑如正进行一场几无瑕疵的表演秀;但更整齐的是他们的表情,他们的颜色。林市座见这几十对舞者高昂下颚,眉眼轻吊,表情冰冷,似乎在进行某种森冷炫耀;而他们的颜色,鲜艳而刺目,每一个动作下来,百元红钞的辉煌历史都在身体发肤之间,闪耀出钻石般凛冽的光芒。
背后传出的音乐,正是“迷彩”之年伊始自欧美吹进东方大陆的,《亿万富翁》。
这是一支辉煌与绝望的舞。夜色渐起,背负叠摞人民币宿命的朱红人种,最终被夜色吞噬其中。
林市座正被隐去者排出思绪之外。
那之中,并无金隆竞。
林市座走过大理石露天锦廊,穿进挂满向日葵之画的宏大米白色客厅,转入欧洲风情的郁金香吊楼,见到金隆竞。
林市座不禁瞪大了双眼,身体僵硬笔直,生怕什么也没看见,却又担心看见太多。
金隆竞湿身泡在深蓝色私人游泳池中央,眉眼分明,面目冷峻,挺拔的胸脯半浸池中,手中举着半杯荡曳红酒。沿着他罗马雕塑般俊美的肉躯,发散出一片湿润的红,那是泳池中飘满的百元大钞。整个游泳池遍铺百元红钞,似乎泳池的蓝仅是可怜点缀,红才是泳池的奠基之色。泳池之外的露天园场,更铺满萎靡红钞:泳池边的伪造大卫雕塑上、雕塑旁边的巨型白色遮阳伞上、远处的原木栅栏上、爬满名贵藤蔓植物的华丽围墙上、围墙近处一辆银色法拉利跑车上……林市座视野所及之处,装满了红钞。但那不是简单的铺开,而是一种经过涤洗后的晾晒。
“有一天,我也会像你看见的那群国标舞Dancer。”见林市座来,池中的金隆竞却并不起身,而是以没有任何表情的声音这样说。
林市座不知所措,机械回道:“不,你还没被感染。”
金隆竞轻笑一下,将半杯红酒倒在池中,说:“我的颜色被埋在水里。”
林市座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能毫无意义地安慰道:“疫苗很快就能研制出来。你,”顿了片刻,才又略有意味说:“跟大城都不会有事。”
金隆竞听见叶大城的名字,脸上露出更深奥的笑:“大城?对,我们才是一体。”接着以自我安慰的口吻说:“当初合伙做生意的时候,他也有份。”
林市座转移开话题:“听丽沙说,你一直在找我。”
金隆竞答的却是另一番话:“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们三个人,只有你躲得掉这个叫‘迷彩’的贱货。”
林市座隐隐听出对面这个王一样的男人寻找自己的理由,但他并未回答金隆竞的话。
金隆竞浇了片刻身体,却仍然未得起身,问:“你知道为什么泳池里有这么多钱吗?”
此时,别墅里间隐隐传出歌声,是印度血裔的伦敦男歌手Jay Sean的电音舞曲《Maybe》。林市座喜欢这个肤色偏黑之人的流畅颤音,更迷恋这首歌永不冷场的魔力旋律:
Beep beep oh look now there goes my phone
and once again I’m just hoping it’s a text from you……mm……
it aint right read ur messages twice thrice
four times a night it’s true
…… ……
恍神听了片刻,看去,金隆竞正露出纯真微笑盯视自己,林市座恍然明白,正飘散在整幢别墅的电波颤音,必然有一处隐秘声源。
“你想洗干净它们。”林市座幽幽答道。
金隆竞诡异地拍了一下手掌,露出更巨大的笑,仿佛要将林市座整个吞噬的笑:“没错。既然有毒,那我就洗。”说罢,又指指四周:“洗好了,我就再晾干。它们还是钱。我的钱!”
电音仍在继续:
…… ……
and maybe it’s true
I’m caught up on you
maybe there's a chance your stuck on me too
so maybe I’m wrong
…… ……
林市座看了看脚下,并未踏过任何一张正在晾晒的红钞,方对金隆竞说:“隆竞,你别这样。政府会想到办法。”
听林市座如此说,金隆竞竟突然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愤怒,一双眼睛充满悲情却不落跌的眼泪,修长手臂指着林市座,吼道:“你自己都不相信政府,凭什么要让我信?我凭自己的双手,好不容易混到现在的程度,他妈的却是这样的结果?”Jay Sean的声音却断成一个一个刺点般的单词:connected 、facebook、checked、help、cool、falling、……,林市座正心惊胆颤间,金隆竞的怒吼又再传来:“老子有的是钱,一箱一箱地洗,洗了就晒,老子就不信斗不过那个叫‘迷彩’的婊子……”hopelessly、joking、 hide……,渐渐金隆竞的声音低下来,缓缓有了哭咽之声:“老子有的是钱,市座,老子有的是钱……”
脆弱过后,双手捂住面颊的金隆竞,并不给林市座留任何余地,只渐渐沉下身体,最终将自己埋进深蓝水中。正在此时,一阵强烈夜风自别墅吹扯而过,被晾晒于夜色中的百元红钞扑啦啦飞起狂舞,但另一些将干未干的,仍如顽疾贴在晾处,不停抽动,却并不腾起,在林市座面前演绎痛楚挣扎。
歌声猛然再清晰起来,连出令林市座醉心的电音:
…… ……
so maybe I’m wrong
it’s all in my head
maybe we're afraid of words we both haven't said
…… ……
在如此独特的布鲁斯音符里,林市座在漫天飘飞的红色钞票中,跃进了将金隆竞埋住的蓝色之海,水花妖娆跳起,湿红荡涤,林市座已同样埋入水中。
林市座朝金隆竞游去,见金隆竞以自由之姿浮于幽蓝水里,立即托住金隆竞,向岸边银色扶手游去。金隆竞如一条湿漉漉的青色鲤鱼,赤裸躺在泳池岸边,竟连内裤也没穿。刮扯的夜风已渐消停,再无人民币肆意飞起。
林市座瘫坐一旁喘息,金隆竞以手肘撑在地板,一笑,问:“你以为我要自杀?”
林市座并不答话,只静静看着金隆竞。变异过后的朱红肌肤已自金隆竞脚掌开始,蔓延到大腿根部,正朝这名英俊男人的隐秘私处进发,而攻陷则是迟早之事。Jay Sean的歌声仍在继续。整幢叠拼别墅是一次迷魂的单曲循环。
见林市座怔怔看着自己裸身,金隆竞将身体移近一步,说:“你跳进来救我,就不怕也被感染?”说完,又将脸更靠近林市座,低沉而阴冷地说:“我的钱,现在可每一张都有毒。”
林市座微微后退,说:“我没想那么多。”
金隆竞突然大笑起来,说:“你知道吗?今晚的整场演出都是为你准备的。”
林市座皱眉,问:“你说什么?”
金隆竞缓缓起身,健美的异色裸体被天边脆月披了一层清冷的光,更形似一只张狂而柔情的魔鬼。他看了看仍瘫在地上的林市座,说:“墙上的向日葵画像,这些洗不干净的钱,这口泳池,还有这首歌。”
…… ……
and maybe it’s true, I’m caught up on you
maybe there’s a chance you're stuck on me too
so maybe I’m wrong, and it’s all in my head
maybe we're afraid of words we both haven't said
…… ……
林市座一时听不明白,不知金隆竞已抓住自己软肋,只得听金隆竞解释:“我跟叶大城都感染了,只有你还置身事外。不过,”金隆竞的声音如毒蛇咝咝吐信:“我们三人是不可分割的,无论干什么,都得在一起,所以你林市座怎么能独善其身呢?”
林市座低下头,不再看傲立面前的金隆竞,发沿的水滴滚落:“所以你知道我一定会跳下去救你?”
金隆竞骄傲地答道:“只要你进了这个花园,就再也逃不了。这里的每一步,每一口气,都是钱,都是毒。”说罢,林市座甚至听到金隆竞贪婪的呼吸声。那种贪婪是如此夸张,令林市座不寒而栗。
片刻,金隆竞过来揪起犹未回神的林市座,颤颤说:“市座,我们三人才是一体的,把你身边那个又丑又傻的男人丢开,”金隆竞眼里冒出一种兴奋、濒死、诡异的亮光:“我们才是一体。”
林市座突然露出愤怒神情,问:“你说什么?”
金隆竞继续说:“我们三个都年轻、英俊、富贵,只要我们三个在一起,全世界我都可以不管,这场瘟疫算什么?”金隆竞的额头翳出令人惊骇的皱纹,足见他讲得有多用心:“我有办法将大城从隔离区弄出来。只要,你把你身边那个丑男人丢开,就什么都解决了。”
“那钱是爱怎么办?”
“女人都是累赘。”金隆竞转过身,叉住腰,恨恨说:“你没听说吗?这场瘟疫就是从一个女人开始的。女人除了找男人要钱,还能干什么?”
话音刚落,林市座已一拳将金隆竞揍倒在地:“你疯了,一定是疯了……”
金隆竞并未去擦嘴边血渍,而是伸出苔红色舌头轻舔一下,下颚半扬,魅艳无比,冷冷说:“我是疯了。为你们两个疯了。”
那首电音颤曲已再次接近尾声:
…… ……
maybe it's true……(baby I miss you)
I'm caught up on you (look I want you)
maybe I am wrong
baby I miss you……
…… ……
“我们三个人的关系,是永远不能割裂的。”离开金隆竞的别墅,林市座听见了金隆竞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令林市座如坠寒冷冰窖,身体发肤直冒寒烟。
1997年6月30日,香港回归前夕,金隆竞在成都杀了一个人。林市座与叶大城从旁协助。在一处阴暗隧洞里,金隆竞用一条军绿色鞋带,自身后勒住那人脖子,林市座与叶大城则分别自左右死命按住那人双手。那次谋杀看上去,技巧愚蠢、拙劣,不过毕竟成功了:片刻之后,那人就口吐白沫,再也没有动弹。金隆竞、林市座与叶大城染上满头惊魂未定的冷汗,俱皆瘫坐在地,以手撑住地面,在肮脏隧道里大口呼吸。
被杀的人是当时雅马哈摩托部品制造有限公司一名中年员工,是个五大三粗的暴躁男人,可惜最终不敌三个17岁左右的流浪少年。雅马哈摩托部制造有限公司是当年成都工业企业50强,所以男人的死在城中引起过不小轰动,三人担心了大半年,但最终并未被刑拘。
“我们三个人,以后再也没办法分开了。”三人望了一眼犹带体温的尸体,准备自阴暗隧洞离开之时,金隆竞看着林市座,这样说。
这人,我是为你才下手的。林市座默默盯着金隆竞,见到金隆竞嘴角露出一丝黑暗的笑,立即明白,这才是金隆竞的潜台词。林市座没有点头,但也没有否认,只是不再看金隆竞,靠向叶大城一边,迎着某种似有实无的黎明虚光,一颠一颠走出隧洞。
然而后来发生的事,令金隆竞大为震怒。
回到流浪少年住处,弟京正蜷在肮脏角落瑟瑟发抖,林市座过去轻轻抱住他。金隆竞无情地瞥了一眼,冷冷对林市座说:“你在干什么?别去抱那个丑家伙。”
林市座并未理会他,只安慰弟京说:“别怕,那人已经不在了,不会再把你怎么样了。”
这话虽轻,却清晰传进金隆竞耳朵,令他闻到不同寻常的味道。金隆竞如敏感的警犬,嗅着这种味道,过去拖起林市座:“你什么意思?你对这家伙说的话,什么意思?”
林市座知道自己理亏,只任金隆竞揪住自己,并不说话。
“你别这样,”叶大城拉住金隆竞:“市座恐怕也不好受。”
金隆竞一把推开叶大城,说:“你懂什么?永远都天真得跟个小丫头似的。”叶大城被金隆竞训得一头雾水:“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金隆竞激动地说:“你还没看出来吗,我们杀的那人?还以为是为了林市座这家伙,结果全是为了这个丑东西,”金隆竞指着弟京:“我就说,林市座怎么可能随便去掀那个胖男人老婆的裙子?”
叶大城隐隐明白了金隆竞的话,但并不说话,只是看着林市座。金隆竞猛然过去提起弟京,“啪啪”对他呼了两个耳光,林市座听见耳光呼啸之声,立即奔过去揪住金隆竞,手反射般一提,耳光已响亮落在金隆竞脸上。
金隆竞抚着脸,林市座的热力在那里燃起一股火辣疼痛:“为了这家伙,你居然打我?”说罢,金隆竞一拳过去,已顿在林市座左脸,林市座站立不稳,猛然斜扑倒地:“为了你,我才肯杀人!那可是杀人!你以为杀猫杀狗啊!……”
林市座将脸侧向一边,并不看金隆竞,低声说:“对不起。可是,你不能打弟京。”
“凭什么不能打?”金隆竞怒道:“就因为这家伙掀了人家老婆的裙子,我们三个就要东躲西藏……”话未说完,一直沉默的弟京却开口了:“掀裙子,有钱拿。”说罢,弟京抬起头,将手摊开,掌中握着一张皱皱巴巴的50元钞票,钞票看来已在手中紧握太久,浸满汗渍。
见到弟京手中的钱,叶大城一凛,金隆竞却转过身,嘿嘿讪笑起来,那是一种独属金隆竞的怪笑。弟京听见这笑,说:“有钱拿,不用挨耳光。”
听见弟京的话,林市座三人俱皆兴起一阵浓郁心酸。三日前,三人去某建筑工地讨要6月工薪,没想到老板早已等在那里。同等在那里的,还有几十名工友。三人见此情景,便兴冲冲跑了过去。等了片刻,老板一打响指,后面竟出来十几名身强力壮的裸身男人,个个面无表情。
老板翘起二郎腿,呷了一口盖碗茶,微微一笑,说:“要领工资的排好队,我这边请了一队打手,挨过他们的耳光之后,就可以领走工资了。”
工人们起了一阵骚动,林市座也因过度紧张引起一阵强烈便意。老板拍了拍桌子:“都想要钱吧?这就是规矩。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所有声音都沉默了,除了越离越近的耳光之声。林市座永远也忘不了那个耳光。离开后,三人将工资揣在兜中,冷清地坐在公园里,半天没有说话。白色鸽子自公园的红色地砖扑啦啦飞起,和平哨音向四面八方如圣母金光铺开,金隆竞却突然搂住身边两人的肩膀,低声啜泣起来:“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林市座听见他的骂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终自外面彻底凹进身体,锁在了尊严底部。
金隆竞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弟京,笑僵在嘴角。倒在地上的林市座,看着这个护着自己穿越云南,来到四川的丑陋少年,心里五味杂陈。
金隆竞至此一直梗着这件错杀之事。在金隆竞心里,对于三人的这次荒谬合作,有近乎偏执的情感与几近完美的记忆。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当年的一切,都是因为钱,可惜现在有了这么多钱,又有什么用呢?
林市座离开别墅没几天,富人区便沦陷了。面对如此豪华的别墅组群,一直眼红的低收入阶层怎能不趁机进驻呢?据说别墅住户曾考虑聘请警卫队或保镖,但由于不知道应该支付什么,最终只得作罢,任由入侵者猖獗。
离开金钱,富人几乎丧失了所有社会免疫力。
只有一人例外。
林市座听说那人在别墅中撒满百元红钞,于是无人敢擅自闯入。入侵者大规模进驻别墅区时,那人摇了一杯香槟,裹一条白色浴巾,斜卧在花园阳台的修长躺椅上,冷冷地看着楼下那群张狂而狼狈的“迷彩”使徒。
是金隆竞。林市座苦涩地一笑。
文明秩序的惯性濒临尽头。林市座终于打开了“软禁”弟京的门锁,因为隔离所已发生某种天然的暴动,弟京已错过隔离时机。
无人驻守的放空,涌进了林市座的噩梦。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