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翻看邮箱,熟悉的署名一闪,顺手点开——是大学的导师忱,约我见面。就几十个字,反复读,反复读,读着,读着,就回到了从前。
淅沥的小雨在入座后悄然而至,透过窗外,看三三两两的人匆匆闪过,想忱会不会如当年一样趁我发呆时,敲敲窗,将一个红色的发夹贴在玻璃上,看着我着急的神情得意地笑。
思绪飞舞中听见一个浑厚的声音:“我是不是来晚了?”扭头看到忱,一身藏蓝色短风衣,风衣里依然是白净的衬衣,心隐隐的有一丝波动。忱微笑着拉开椅子,轻轻落座。“过眼年华,动人幽意,相逢几番春换”,还有什么能形容我们彼此的心境。别离了整整二十年,我们又相逢在老地方,过去冷清的小店,如今已是热闹的火锅店,忱提前来过这里,也相信我们终有一聚。
锅里的浓汤来回翻滚,桂圆、红枣忽上忽下,我们无心夹煮。他问我这些年过的可好,老公在哪里就职,孩子读什么学校,我一一作答。反问他,回答亦然。原来我们虽天各一方,生活境况竟也无异,不由地相视而笑,默契了然于胸。
母亲去世早,父亲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无暇顾及我和哥哥们。继母像只老母鸡一样护着自己的三个孩子,生怕一不小心被我们欺负,两个小家组合成的大家,整天剑拔弩张,矛盾冲突此起彼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我被忽视着长大。
忱讲授文学,几乎天天一身中山装,里面藏着洗得发旧、透着白净的棉衬衫。青春年少,一个被压抑许久的灵魂,像在笼子里的怪兽,扭着身躯,寻找可以宣泄的对象,而忱不幸被锁定——他太不易被激怒,任我上课肆无忌惮,都一笑了之,就好像面对再波澜壮阔的影视剧情,隔着屏幕也无关痛痒。这在我看来是不屑,是再次被忽视,童年的阴影铺天盖地吞噬着我,面对忱的行若无事,我陷入深深的挫败感与自责中。
忱的住处传说是校区宿舍中最具文艺情怀的一间,时常有学生到宿舍找忱解惑,实则为一饱眼福。轻狂的我虽不以为然,却也在一日闲暇时有意路过,透着一扇开启的窗户向里张望,忱伏在桌上专心看书的样子,像极了日剧中的三浦友和。树荫下,一束阳光透过枝叶打在脸上,顷刻间心中涌出一股炙热,有种不足为外人道朦胧的感觉浸满了全身。忱抬头的一刹那,我已然忘记身在何处,慌乱之中扭身向左迈出一步,又转过身向右跑开,脚不占尘地跑出校区,在一个角落里停下来,靠在墙上,听得见心撞击胸口的声音。
从那起,课表上文学课被涂成一面红色的旗帜,熠熠发光,仿佛忱热情洋溢的笑脸。忱和他的笑如奢侈品,一贫如洗的我唯恐躲闪不及——文学课竟成了我学业生涯中逃的第一堂课,再后来就成了无数次,即便如此,文学于我依然是黑夜里的一盏明灯,点亮无数个不眠之夜。
日子在别人看来纤尘不染,我确是满腹心事无处安放,由一个疯疯癫癫的“野小子”变成一个矜持、多愁善感的文艺女青年也不过是转瞬间而已。
毕业在即,忱转业的消息疯传,我却在同城的姑姑家毫不知情。忱走的第三天,站在他的宿舍窗前,树荫浓密得没有一点亮光,炎热的夏天,心底透着股凉。此刻若忱出现,定会不顾一切倾吐个痛快和干净,可胆怯如我,谁知要是忱真的出现了呢?
时光无所谓快与慢,往日喧闹的校园仿佛只剩我一人,回忆成了最好的伴。
三个月后的一天,寝室的姐妹们叽叽喳喳谈未来,谈离别,我接到L市某杂志社的一封信,信中说忱竭力推荐我,杂志社也出于对忱的信任,向我投出了橄榄枝。忱如此义气,出乎预料,他原是重师生情义的,相比他离开后不曾拨一通电话或者寄上只言片语的我们,显得不近人情。说不清是因为忱,还是想摆脱捉襟见肘的日子,我欣然前往。忱也在这个城市。
杂志社的工作还算轻松。一日,忱路过顺便来看我。感激因忱的引荐,我的小日子得以如此平静安稳,于是邀请一起小酌。饭店十几平米的小隔间里,我们聊起熟悉的人和过往的事,观点和见解不谋而合,不禁聊兴大增。忱举手投足间依然是老师该有的体面,我也将学生的角色扮演的恰如其分,生怕一失言,亵渎了留给忱的美好印象。
席毕,忱道别,表示下次路过,一定回请。我没有推托,笑称随时恭候。望着忱渐渐远去的背影,懊悔白白错过一次倾诉的机会,但,幸好,还有下一次。
谁知,天真如我,痴痴地将忱一顿饭的承诺视作信物珍藏于胸,一等就是两年。
某日,刚进报社,同事将一张纸条递与我,是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拨通,只一声响铃,电话被接起——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忱。他低声问,还记得那顿饭吗?兑现的晚了些,你还来吗?
怎能不去?假使再等两年,还是要去!若细细算起,等待的又岂止是两年?“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当不谙世事的我将等待变成一种习惯,而此时这种习惯被宣告将要终结时的酸楚与痛,撕裂、扭扯着五腹六脏,紧握电话的手不断颤抖,泪水喷涌而出,顺着脸颊、脖颈、指缝……流也流不尽。
一顿也许在忱看来普通不过的晚餐,我用了几个钟头静心装扮——水红的镶金丝毛衫配一条深酒红的半身群——从来忌讳迷信的我,此刻却笃信一身红色装扮加一顿菜肴,足以押宝整个未来。
忱已等候多时,他不似我预料的那样开朗如从前,似乎同我一样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我决定快刀斩乱麻,先诉离别之苦,至于忱怎么看待我的这份感情,最终判决就交给老天吧!
正欲倾吐之际,忱却先于我开口。他说,还记得大学校园里,你经过我窗前的那一个午后吗?从那时起我就喜欢着你,只是念及你忙于学业,又多次逃我的课,想必你不喜欢我的课,也就不在乎我的人,所以,未曾开口。两年前的那次相逢后,苦苦思索了整晚,决定第二天向你告白。谁曾想一封母亲病危的电报催我速回乡下老家……我已过了适婚年龄,终身大事一直是母亲的心头病,为尽孝义,在母亲阖眼之前与同村一女子订婚……
忱的话还未尽,我伏在桌上已泣不成声,那颗多年来被硬壳包裹着的心,一层层地剥离着。忱见我如此痛苦,递上纸巾,焦灼得却不知如何是好。好一会儿,我缓缓抬起头,捋了捋头发,喃喃地诉说起我的那份痴情的源头……
忱的母亲离世后,父亲也因积劳成疾,卧病在床,忱以照顾父亲为由,将婚期一拖再拖。如今俨然痛苦的不止一人,两个人诉尽衷肠也没将对方的痛苦减轻一半,舞文弄墨的我们竟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棘手问题。
接下来的时光,我们倍加珍惜,城都美景,留下串串的脚印;花前月下,飘零着幸福的呢喃。对于忱即将到来的婚期,我们只字不提,却默默掐指数算着分离的日子。
思虑过退婚,也设想过逃婚,结果忱还是如期返回乡下完婚。忱结婚当天,我如临深渊,整个人几近枯萎。钟情于我两年的同事迅见我面若尘灰,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邀我踏上了一场未经商榷的旅行。一花一草,一鸟一石亦成为引燃记忆的火苗,怅然泪下浸渍着整个旅程,而迅用缄默不语承载着我如山似海的悲伤,六个月后,我做了新娘。
婚后日子时甜如蜜,时淡如水,或然也会猜测忱在同一时间做什么,又想什么。回过神来,不禁摇头笑自己无事生非。尘世男女,即使由卿卿我我到如愿枕肩共眠,又怎少得了柴米油盐之闲?
相遇,相知,却未相守,兜兜转转,我们最终成为彼此的曾经,谁说缘必是合,分也是成全的日后回忆的一剂良药。电影《甜蜜蜜》中的那位依靠美好回忆渡过余生的姑妈,在众人看来是悲剧人物,而只有姑妈知道拥有过比拥有着更值得珍藏。
是这样的雨天,我们似多年的老友一般问候、寒暄,追忆逝去的青春年华,触及到情深缘线的时光,也不过是轻描淡写,哑然失笑——时间真是尤物。
“你看,我们现在都很好,”看着忱眼角稠密的皱纹,就好像看到当年我们若义无反顾地冲进风雨中所经历的条条坎坷的路,我欣然笑着打趣,“幸亏你我那时阅历浅薄,又谨小慎微,虽未能执手,却成全了两对美满姻缘。”
雨停了,窗外是浅浅的夜色,离席时,忱盛情邀请我和家人另日相聚。不禁忆起站在忱的窗外时的情景,那时怦然心动,如今平静得已无半点涟漪。
下一次相逢的日期,不必等,自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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