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07 迷惘

花 07 迷惘

花店里，他盯着她的眼睛，要找到自己也不清楚题目的答案，她的形象和心里的某个模板重合，却更真实，更平凡，她从一幅黑白肖像画变成了一个真实有气息的女人。他在她脸上辨认这些年自己想念的痕迹。最后说：“好久不见。”

怎么在一瞬间失去所有话语，青珞攥着指尖，空气里有他的夹克外套上的寒冷气味。

其实时间是缓缓过的，一点一点，从气温变暖，再变冷，然后再循环一遍。记忆里的眉目也是一点点模糊的，一点一点照片泛黄，忘记怀抱的温度，忘记他穿衣的习惯，只有越来越模糊的剪影。于是把他的话语在心里记下，那是唯一可以完整复制，不会随着时间失真的存在。她记得他说：青珞你相信吗？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她记得在他怀里抬起头，看到他的睫毛和垂下的明亮眼睛。她想拼命记得他的眼睛，却在每一次回忆时都模糊了。过去的照片保存在电脑文件夹里，几乎是一个禁区，这些年她无法去触碰那个文件夹，于是只能在记忆里搜寻他的模样，他笑起来嘴角的弧度，他声音里一般清澈一般坚硬的质地。她心里一直有他，后来她明白，这不是一种疾病，只是一种存在，于是也能同其他人恋爱，笑容里有甜蜜。

他是一个墓志铭，在她心里埋着未亡人。他真的已经离开她的世界了。

这样想，便真的不会幻想有天能够重新遇见和开始，也就能继续生活。青珞想，自己从未起过远走的心，怎么偏偏爱上了一只迁徙的候鸟。

迁徙的鸟带不走城堡里的女人，女人也留不下候鸟。

或许两个人之间的沉默只有几秒钟，她却愈发迷惘，关于爱情的谜题该怎么解，原来是到现在都不明白。

几乎要厌恶自己的无知。

“是啊。”她回答“真的是，很久了。”

两个人压抑着眼神，却想要从存在的丝丝缕缕里找到曾经某个让心颤动的暗号。

“以为你会一直在学校。”他微笑。

她摇摇头“不想在实验室呆了，几乎自己也想不到会这样。”她低下头，又问：“回上海来是有事吗？”

“对，最近要出一本书，刚好也有老同学的婚礼。最近几年在中国时间太少，想回来看一看。”

“真巧啊。”她说。

他没有说话，垂下眼睛，眼皮上有透明的忧伤。已经是三十岁的年龄，却在这一刻的神情如同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她曾经看着他垂下眼睛的样子，觉得自己会一辈子爱这个男生，忽然想起那一瞬间的决心。心里对自己说，那一瞬间预言了两个人的未来。

“有时间去咖啡厅坐坐吗？”虽然已经下过决心不要打扰。

“好。”笑容又回到她的脸庞，仍然是温婉的模样。

在天地萧瑟的秋日，看到她就觉得世界仍有一角是温柔的。但走近时反而担心，因为她的温柔总透着一点单薄的味道。总让人害怕有一天那一片温婉被破坏。

两人来到两条街外的咖啡店，选了角落的位置。点了清淡的花草茶。

多年前在一起的习惯，来咖啡店总不点咖啡。默契到让人错觉这些年是否没有离开过。他抬起眼睛看她，青珞发现自己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一直等待有天他回到自己身旁，仍能这样坐在自己面前，两个人的想念不必隔着无法测量的距离，而是面对面，触手可及。

所有漫长的，飘起烟雾的时间，所有心碎的过去，都在一瞬间被他带回。若这些年能和他在一起，是否心碎也觉得幸福。她在记忆里一次次回放他清澈的笑容，眉目干净，她记得他握着她的手说这条路很长，要走到12点也走不完，她点点头，那只是一次散步，她却那样认真，她想两个人就像牵着走走到夜半的感觉，如果这一生也能有这样任性珍贵的绵延，那该是走过多少路，仍能有第一次的感触。

她记得那年上海下雪，她抬起头望着漫天雪花，在路灯下纷纷扬扬几乎壮观。却是在那时起了一种绝望，这段爱情常常让她绝望，就像落过这场雪，世界再没有明天，如同所有美丽在这一刻铺张到喧哗，肆意浪费，然后在明日回归寂静，天地间飘满雪花的一刻如同巨大的葬礼。所有无言的美，只能在这一刻见证，只能被沉默地怀念。

就连这一刻也是，也会是这样的命运，他坐在面前，而两个人终将离散，这一刻不是为了当下而生，而是为了在日后年年月月长长久久泛起脑海里飘着水雾的回忆。

即使多说一句也会离散，若是不说这一句，又会心疼。

最是如何也不得适意的。

他开口：“我走了好多年，这些年再没有见过。”

“这些年，真的是沧海桑田，不知道变化了有多少。”

“你结婚了。”他说。

“是，已经结婚三年了。”她垂下目光看着自己拿杯子的手指，说：“孩子已经一岁多了。”

“那是很好。”话出口又觉得不合适，他停了一下又说“这些年我想，你应当会早结婚。”

她笑而不语。两个人沉默，她说：“你从前让人觉得，什么事情都可以做成，想要的都会得到。”

他也笑了：“你知道我从不是那样的人。”

她想她爱他，就是因为他从来都是那样认真热切去争取，去做的样子。她爱他得到的时刻，也爱他得不到的时刻，他是一直是沉默的英雄，即使失败也悲壮。

“这些年过得怎样？”

“结了婚，是在学校的同事，结婚以后却不想在学校待了。觉得两个人有一个继续做实验，教书就够了。然后我就出来，开了店。”

她说得极其坦然，一句话就带过所有。

“我以为你会一直在学校。”

“我没有那么喜欢学校，只是因为我妈是大学老师，当初非常自然就走上这条路。”

“你从来没有对我讲过。”

“连我自己也是后来才发现。”

说不清为什么，说不清那种感觉，青珞开口讲起自己的人生，渠冷会觉得难受，不是可以派遣变淡的忧伤，而是一种看到不被处理的伤口一般的难受。

“你呢？一个人这些年吗？”

“一个人。”他眯了一下眼睛。“前些年从法国去了美国，做当地中文杂志的编辑，还有写一写自媒体文章。”

渠冷一张口，就带来强烈的个人气息，那是风尘仆仆跑过世界许多角落的感觉。里面有一分陌生，一分从与别人交谈被改变的语气，一分舟车劳顿，一分年龄渐长。以及某一次堵车，带来的怅惘和失神。

那是陌生的口气，如同开启一秒钟的窗户，让青珞浮光掠影般瞥见一眼他这些年经历的种种。

渠冷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有一刹那忘记是坐在青珞面前，他看到了非洲的集市，美国的山谷以及穿过法国城市的河流。

青珞想着那样的人生，当她在上海时，他一个人坐飞机走过万水千山，从高空的云层中穿过，也穿过大量孤独或者空白的时间，也许偶尔身边有一个同伴。多变、孤单而且辽远的旅途。

渠冷讲着这些年琐碎的生活，一句一句，有时青珞问一个问题，有时两个人都沉默。这样的言谈就像喝一壶酒，时断时续，即使是沉默中也带着某种和回忆梦境交织的不真实感，话语中带着熟稔，却是有意不谈当年经历的一桩桩一件件。

变成了奇怪的位置，比朋友有更多禁忌，比情人有更多距离。无法命名这样的模糊关系，是因为渴望太深，深到上面必须冻成冰才能掩饰的存在。他们不断从彼此脸上，手指的姿势，说话时停顿的气声寻找当年曾经触碰心脏的感觉，神情却是不经意，并非完全为了掩饰心情，而是本以为再难相见的两个人以绝对想象不到的方式碰面，又坐在面对面的位置。心中反而茫然，不知如何应对。

最后，青珞站起身，她看到阳光从窗子射进来照在大理石桌面上，有些刺眼了。茶壶里的花草茶已经露出水面，墙上的钟表指到不到十一点二十分的位置，白色的墙面因为窗口阳光太刺眼而有些懒倦，窗外的天空蓝得很完美。

她很清醒，也很晕眩，在这样的时刻状态下离开或许是最正确的选择。她迈开脚步，听到椅子和地面摩擦出低沉声音。

这是正确的选择吗？她问自己。

渠冷伸出手，拉住她的手腕。

是不需要解释的动作，默契、疼痛和想念在相遇的液体里升起无数气泡。因为皮肤的纠葛，重逢的故事在这一刻完满，伤痕开始绽裂。

青珞回头看到渠冷的眼睛，一双让她花费七年宝贵时光想念的眼睛。莽撞、试探而忧伤。

他们看着彼此，没有说话，空气安宁，所有未出口的欲望都在双唇之前静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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