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记忆实在是太遥远了,遥远得令人难以忘记。
譬如,雪后初霁的冬晨。
太阳即将跳出来的时候,在东方,那一圈巍峨的黛青的山峦之上,覆盖着一层白雪。白雪之上,是玫瑰色的天光,绚丽,耀眼,连着一片一片的云彩,都是盛装出席的尊贵。再往上看去,是蓝天,纯净而深邃,可以稳妥地安放你的灵魂。
蓝天之下,是雪啊!银装素裹!无边无际!她们依山势起伏,随大地绵延。她们与山川河流枯草温情相拥,此刻还在酣眠。周围多么寂静,成群的麻雀在雪地上嬉闹,起飞、降落、俯冲、盘旋。云霞染亮了它们的翅膀,连叫声都是金色的。
太阳一下就跳出山来,雪地如万根银针,闪耀着刺眼的光芒。蓝天把它当做镜子,左顾右盼,莞尔一笑,那雪便是蓝色的了,浩瀚的蓝,像蓝天,更像蓝色的青海湖。而此刻的青海湖早已冰封,在目光的尽头闪着银光。
茫茫天地间,不见人影,有几只野骆驼悠然踏过雪野。然后就是学生马车小心翼翼地走在上学的路上。哪里是路?好在老马识途,车轱辘压得雪咯吱咯吱的响,马的眼睫毛、髭须上都结了白白的霜雪。
【拾光】我是你的遥远,你是我的安暖譬如,野芳幽香的凉夏。
六月的暖风一吹,草原的花就开始乱七八糟的开,没有时序,没有地点,没有主题,谁都抢着做夏天的主角。最抢眼的当然还是油菜花,从眼前一下开到天际,金色的海啊,荡漾着金色的波浪,到处是花香,无缝不入。
然后就是野花了。一堆一堆蓝紫色的马兰花,一堆一堆红柄白花的狼毒花,一堆一堆黄亮的灯笼花。高挑的是娇气花,一脸柔媚的蓝,只要采下来立马就蔫了。长成花串的是甜蜜蜜,因为可以把花拔出来嘬一口花蜜呀!
亮晶晶的水晶花开成了一朵朵小太阳,蕨麻花是朴素的四瓣黄,可果实面甜,现在都被冠以“高原小人参”的美称。还有粉色白色的格桑花,笑容吉祥……
你见过草原浩瀚的夜空吗?那些密密匝匝的星,神秘的微笑,以最近的距离和你深情对视。而这些撒在草丛里的花,也是草原的星星,一样的繁浩,一样的深情。它簪在你的发辫上,别在衣襟前,插在书桌的大口瓶子里,一一化作梦里的精灵。
【拾光】我是你的遥远,你是我的安暖再譬如,学生马车。
那实在是一座木头房子,前高后低,最外面箍了一层铁皮防雨雪。四排座位,两两相对,必须交叉放腿,才能坐得紧而密。通常女生坐前半部分,男生坐后半部分。
四匹马拉着,赶车人坐在车外,他不舍得使唤他的马,总是由着它们的性子跑。所以马车就像摇篮,晃呀晃,晃得我们昏昏欲睡,坐在上面的人往下滑呀滑,男生们坐不住了就开始抗议。他们撸起袖子,大喝一声“挤!”哗哗哗,几下,就又重新打下一片江山来。女孩子们气得尖叫着,也使足了劲,憋红了脸往下挤。
挤来挤去挤得笑声满车厢的乱滚,男孩子嘛总是大度的,不跟你们长头发的一般见识。女孩子们得意忘形,不知谁随口唱了起来“在那遥远的小山村”一呼百应,成了全车人的大合唱,一首接着一首,唱得气贯长虹。
尤其在冬天,有雪的时候,马车晃着,歌一首一首的唱着,谁都不着急。太阳落了,最后一丝暮光照进小窗来,正好落在对面那个男孩子清秀的面庞上,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角,立刻就像希腊画像一样,有了金属的质感。嘘,我知道他是谁的心事。
我就坐在前门的位置,居高临下,看得见每个人每双眼睛,也会猜测眼睛里的另一个世界。不关门时,我能听到马蹄得得的响,马铃铛叮叮当当,赶车的张叔高兴了会唱青海小曲,我听不懂,可最爱听。
大多数时候我是静默的,拿着书愣神。外面的风景多美啊,看雪后初霁的清晨,看野芳幽香的凉夏,看羊儿去大河饮水,看牧人的帐篷里升起蓝色的炊烟……
没有相同的日月,风景每天都是新的。我做不到熟视无睹,为这些微的美色,在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它们是另类的书本,一天天滋养着我的灵魂,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我对一花一草还是如此敏感,心里充满挚爱。
在学生马车上度过的岁月,像最纯的雪,像最香的花。
【拾光】我是你的遥远,你是我的安暖后来,我离开了青海湖,也走到了外面的世界。
我领略了江南水乡的柔美,习惯了中原大地的朴实,伫立在黄浦江畔慨叹一江灯火,徘徊在京城红墙碧瓦间时空交错。可我最爱的还是我的草原,高天阔土,连风都是粗犷的汉子。
我也曾驱车几百里一睹牡丹的国色天香,赶着趟儿的去赴一场秋菊的盛会,在夏日的湖水里荡舟,与荷花合影,想象自己也是娇羞的莲娃。可我最爱的还是草原的野花,灵魂不羁,自成芳华。
时隔三十年,我重新踏上这一条路,从家到学校,坐在学生马车里,摇晃了四年的路。除了脚下的碎石子变成了水泥外,仿佛什么都没有变。油菜花还种在原来的位置,甜蜜蜜一大片一大片满开着,麻雀仍然伸展翅膀划过天空,周围还是那么静,听得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是在等我吗?是怕我迷路再找不着家的方向?我走进草地,像雀儿一样欢快,然后坐在一株马兰花旁,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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