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的喇叭裤

作者: 南菲 | 来源:发表于2019-03-31 20:45 被阅读47次
    飞扬的喇叭裤

    四十年前的某一天,京红小学忽然出台了一项新规定,校园内禁止穿喇叭裤,重点检查对象是五年级的同学,我们当时是最后一批五年制小学毕业生。

    早上校门口忽然增加了值日生队伍,除了像往常一样检查大家红领巾有没有穿戴整洁,谁是不是脏兮兮地三天没洗脸,或是趿拉着拖鞋进学校外,还特别关注高年级同学的裤子。那时没有统一校服,中小学生都是根据自家条件随意着装。

    凡是裤子大腿看上去绷得紧紧的那种,就要被叫到一边,量一下大腿宽度再量一下他们裤脚的开口,如果裤脚管口长度远远超过上面,就被定义为是喇叭裤,需要马上回家换裤子,不服从就请家长。

    听说这项规定是学校领导未雨绸缪的打算。因为从这一年开始,小学生升初中需要参加全市统考,优秀者上重点中学,余下的大部分学生要根据几年来的思想表现分配到附近几所档次不一的普通中学。

    思想表现首先要符合当时的大局要求,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是万万要不得。几天前报上说大背头、迪斯科和喇叭裤是坏青年的具体特征,这股歪风正从青工、中学生逐渐向小学高年级侵蚀。

    “过来过来,你这裤子上面怎么这么紧,绷着不难受呀。”那天校工大妈也参与了检查工作。

    再看那孩子的裤脚更像小脚老太太的棉裤式样,缠着脚脖子不透气。

    “我早跟妈妈说裤子穿小了,可她说家里现在没布票,等下个月攒够了再给我买新衣服。”孩子解释道。

    老师一摆手让那学生进了大门,不忘嘱咐一句,“蹲下坐时小心点,别撑裂了。”

    “老师,您看他的算不算,下边这么宽还秃噜到地,我妈说喇叭裤就像扫地机。”一个小干部模样的女孩正嚷嚷。

    老师认识那个瘦小的男生,虽然满了十二周岁可身材还是没发育的小孩子,两条肥大的裤腿像两个面口袋似的随风晃荡,想象不出里面的两条细腿该是有多么干瘪。

    小男孩看见老师就掉眼泪了,边抽泣边说:“我的那条灰裤子昨天摔跤破了,我妈来不及缝,今天找出我哥冬天套棉裤的这件让我穿,呜呜…”

    “好啦进去吧,以后让你妈改瘦点,这样穿着来上学多不好看。”

    师生们忙乎了一早上,除了发现几个疑似对象外,全校学生没有人违规穿喇叭裤。校园里响起《运动员进行曲》,早操时间快到了,值日生开始返回各自班级步入操场。

    当五年级的学生在前院操场呈矩阵全部展开后,进行曲随即停止,大家等待着即将开始的广播操音乐。

    就在这片刻的安静当口,后面几个高个儿男生发出一阵怪异的“喔…”, 紧接着一声长长的“嘘…”,把站在前面同学的目光也齐刷刷地吸引过去。

    只见我们五(三)班的邢月珍和一班的希刚两人正从后院跑进前院,两人一路笑盈盈地你追我赶,好像两只飞驰的白鹤在燕雀群边飘过。

    他俩的个头儿都很高,希刚是我们学校少先队大队旗手,大概有1米七吧,邢月珍也是毕业班中少有超过1米六的女生。

    大家不要奇怪,在上世纪70年代末,计划经济时代副食品还是定量供应,平时普通市民家的饭菜里没多少油水,十二、三岁的大孩子能长到这个身高真是凤毛麟角。

    邢月珍除了有她妈的遗传外,她的年龄也比我们大部分同学大一岁多,当时规定是7岁读书,她在乡下过了八岁才跟妈妈一起嫁进城里上学。

    调皮的男生们之所以发出惊叹声,倒不是因他俩这种齐头并进的姿态,其实这种情景最近的一个多月经常发生。他们都参加了“手拉手,大帮小”活动,每天要比其他同学早到学校,到后院一年级驻地帮忙扫操场、擦玻璃,给小同学整队伍。

    邢月珍腿长跑步本来就快,她抬腿的一刹那,裤脚飘动的一缕特殊弧线引人注目。那蓝色的花瓣样裤腿裙摆,像两束上下跳跃的花叶,在空中飞舞。细长的裤筒勾勒出她修长的体态,展现着同时代少女罕有的风姿。

    喇叭裤!邢月珍今天穿喇叭裤啦!

    喇叭裤,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有些陌生,但20世纪70年代末,国门刚刚打开的一瞬间,这个颇具魅力的奇装异服一下子就吸引了无数中国青少年。

    那时家喻户晓的日本电影女星中野良子、栗原小卷和山口百惠,影片中哪一位不是常常身着喇叭裤穿梭于摩天大厦之间,宽阔的裤脚让婀娜的身影平添了几分奔放。

    至于美国和香港影片中的男主角,无论是蓝领劳工还是温文尔雅的艺术家,六、七十年代的外国人好像都喜好那绷着臀部和大腿,膝盖以下裤管儿忽然放纵开展的喇叭裤,不信你就看猫王和披头士的照片。

    飞扬的喇叭裤

    年轻人喜欢追时髦,特别是经历了多年老三色千篇一律的服饰禁锢,改革开放之初,这一尽显青年人体型优势的服装毋庸置疑地受到青睐。

    穿上喇叭裤,不仅显示身材,更多是大家对当时发达国家生活方式的向往,仿佛身着这种裤子,迈开的步伐也与心目中的现代化更接近了一步。

    当时的国营服装厂好像没有哪间生产这种裤子,于是家里有出国机会的亲友,或是海外有关系的家庭,都想方设法托人捎带回几条。

    但大部分人还是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于是谁家妈妈或姐妹裁缝手艺好便近水楼台先得月,照着人家的样板买布裁剪,再用缝纫机车出来。

    那时买布料还需布票,国营商店里的花色也有限,只能是碰上啥图案就做啥颜色的成衣。于是《大众电影》杂志的外国演员介绍部分,也常常成为老百姓家庭的服装样板参考。

    在所有喇叭裤布料花色中,有一种蓝色的喇叭裤面料很像劳动布,原版应该是牛仔布,可大家都误以为就是平时工厂上班的工作服用料,因此一时间许多青工将曾经嗤之以鼻的工装裤进行了全面改版。

    邢月珍的那件喇叭裤就是由此而来。

    邢月珍的家境并不富裕。她从小在乡下长大,对自己的生父没有什么印象。八岁那年她妈妈嫁给城里的继父,一个快五十岁的老工人,被安排进工厂当临时工,她也有幸进北京城里上小学。

    继父家原有两个大她十几岁的姐姐,她跟妈妈进门后没几年,两姐姐相继结婚成家。后来妈妈为继父生了一对儿双胞胎弟弟,新家庭开始热闹起来,但生活也日渐拮据,父母工资加起来才六十多元,养活大小五口人。

    同班的几年,我们极少见邢月珍穿新衣服。即使偶尔套一件没补丁的外罩,不是尺寸过大就是颜色太素,都是姐姐或父亲淘汰转给她的。

    某天,跟她较亲近的二姐回娘家,给她带了一套新发的工作服。就是当时几乎全国统一样式和颜色的蓝色劳动布工装。

    “你个子长得真快,都超过姐了,亏得要了一条长的才正合好。”二姐一边帮她整裤脚一边感叹。

    “就是太肥了。”

    “没事儿,肥了冬天还可以套棉裤。”月珍脸上早已乐开了花,她听二姐一说还有点担心对方反悔。

    “妹子,姐以后不想在喷漆车间干活了,整天闻着那味儿真难受。我最近在业余学裁缝以后好当个体户。喂?你想不想让我把这件肥裤子改成喇叭裤?”

    二姐看着眼前这个高挑的妹妹,忽然冒出要把她打扮得亭亭玉立的想法。

    喇叭裤,就是外国电影里明星常穿的的那种,也是当时富裕市民家才有的衣服,邢月珍对这突然降临的喜事不知所措,含着绷不住的快乐连连点头。

    虽然家庭生活清贫,但邢月珍倒从来没有抱怨过吃穿,她和妈妈一样,那时从农村出来的女眷已经对现在的处境很满足。只是有一次在全校重大活动中的无意亮相,让邢月珍对自己的衣着有了些许自卑。

    忘记那是庆祝少先队建队多少周年的大会上,大队辅导员忽然急匆匆地叫我赶紧找个高个儿女生。

    “彬彬发烧到现在没来学校,找个能跟小敏配得上的女生。”辅导员焦急地吩咐我,很快等校长宣布大会开始时,出旗仪式马上进行,而现在护旗手还缺着一个。

    小彬小敏是我们年级的一对儿孪生姐妹,姐俩长得清秀高个儿,跟大队旗旗手希刚的气场非常匹配。现在猛地让我找出合适的替换人选,我立马想到的就是我们班女生第一高度---邢月珍。

    “出旗,敬礼!”一阵激昂的鼓乐声响起,我和邢月珍几乎是刚跑到主台一侧,辅导员便一把将她推到小敏身边。

    “行队礼,跟着小敏走就行了。”辅导员瞬息交代了两句,扭头朝我满意地一笑。邢月珍几乎和小敏一般高,而且第一次出场就表现得那么从容镇定。

    当大队旗绕主台会场半周,邢月珍的身影直接转向台下观众时,她的那身“礼服”可顿显寒碜。白衬衫已洗得发灰,磨颜落色的蓝裤子太短了,露出了几寸长的脚脖子,就那么透着皮肤地亮眼。

    台下眼尖的孩子有的窃窃私语,引来点点嬉笑,但邢月珍就当没听见,继续行使她难得的这次重任。

    当天全校这么严格地查验喇叭裤,居然还出现了邢月珍这个落网之鱼。她和希刚立即被叫到了年级办公室。

    “昨天我洗的裤子没干,另一条太短了,我妈说过两天找布帮我接上,我只好穿二姐刚给我改的这条工作裤。”邢月珍看上去很坦然地跟年级组长陈老师说。

    “你这明明就是喇叭裤吗,学校规定不许穿还偏要违反。”陈老师无奈地摇摇头。

    “希刚,你们俩是开门前先进校的,昨天全级开会说了这事儿,你看见为什么没提醒邢月珍?”陈老师问。

    “报告老师,我没看见!”希刚目不转睛地面朝陈老师。

    “什么?”

    “我先到的后院,一直在一年级教室里扫地,她是后来的管扫操场。快做操时我才从教室里出来往前院跑,到我们班队时碰见她。”希刚义正辞严地述说。

    “哦,是这样,你先回去吧。”

    随着希刚溜走的身影,一直低头无语的邢月珍鄙夷地瞟了他一眼。

    陈老师开始谆谆教导邢月珍。

    “你是工人家庭的孩子,可别忘了咱艰苦朴素的好品质呀,赶快回家去换掉吧。”

    “哦,对了。一年级的老师们最近老在我面前表扬你,说你这孩子劳动积极,眼里有活儿,每天都早早来学校帮助小同学打扫卫生,要好好保持这种态度哟。”

    一听说“保持”这个词,邢月珍忽然掉眼泪了,抽泣着竟哭出声儿来。

    陈老师以为邢月珍意识到了自己错误的严重性,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抚着送她出门。

    当天清早,邢月珍出家门前就做好了要回家换裤子的准备。头天洗的衣服确实没干,本来要轮到穿那件露脚脖的蓝裤子,其实妈妈几天前已用二姐改喇叭裤剪下的布条帮她加长了裤腿。

    但二姐改好的喇叭裤实在是太扎眼了。尤其是穿在正值青春期的邢月珍身上,她站在大衣柜镜子前,犹如看到了电影画报上的偶像附身。

    那天又刚好轮到她和希刚早值日,帮助一年级做卫生。早上七点刚过她在校门口就碰到希刚,两人进校后从操场到室内,一直都是一起边说话边干活。

    希刚悄悄地告诉邢月珍,说她穿的这件喇叭裤跟真由美(日本电影《追捕》的女主角)的一模一样,还说也像上周电视里播的日本电影《我们的老师》里的女生。

    邢月珍一听脸就红了,她第一次因服饰外表被人夸赞。虽然希刚说的电影她没看过,家里也没有电视机,但她对这些影片的内容和人物模样都了如指掌。

    二姐为了改喇叭裤从同事家借来几本最新的《大众电影》画报,参考着上面青春女星的裤装样式。邢月珍第一次见到那么好看的书籍,如获至宝,每天说是给做活儿的二姐帮忙打下手,其实也是为了多看几眼画报。

    当邢月珍刚被叫进老师办公室时,她心里没有多么紧张,心想大不了回家换呗,她还陶醉在希刚的赞语之中,为同学们显现的惊奇兴奋不已。

    令她没想到的是,在老师面前希刚竟然这么快地变脸,与她明确“划清界限”,让她不再喜欢参加学校的任何活动,心中那点飞扬的闪念顿时化得无影无踪。

    喇叭裤事件后,邢月珍依旧穿回简朴的衣服,从此变得有些颔首驼背,将自己淹没在人群中,如她平庸的学习成绩一样似有似无。

    那件事几个月后我们小学毕业了,邢月珍被分配到一所普通中学,我考去了较远的另所重点,我们后来难得见面。

    大概是我们上初二时,我订了一份《少年文艺》杂志。有一天,我在新期刊上看到一篇令人激动的好文章,名叫《飞扬的喇叭裤》。

    文章是一位上海中学生作者写的。她在初中时学校也曾响应当时号召禁止学生穿喇叭裤,以防资产阶级思想腐蚀。但她竟贸然顶风作浪,不过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也在体育及参加义务劳动方面表现得特别积极,就是要以身作则地告诉大家,好学生照样爱美。

    时间过去了一年多,社会的开放意识越来越浓,上海的国营工厂和商店也相继生产销售各式喇叭裤。校园里充满各种五颜六色的服装,就像青春的色彩那么耀眼斑斓。

    这位作者后来考上了一所著名的重点高中,她还有张彩色照片附在文章的后记。

    看完这篇文章我不知为什么马上想到了邢月珍,我很想让她知道,与她有同样经历的女孩也可以有不同的选择结果。

    当我拿着那本杂志跑到邢月珍家时,刚巧见到她妈妈。

    “哦,好久不见了,你也长高啦。月珍还没下班,你找她有事儿?”她妈妈说。

    “什么?她上班了?”我有点不解。

    “是啊,已经去两月了。我提前办了退休,让她赶上厂里最后一批顶替名额,不然以后月珍考不上大学,我跟他爸都没门路帮她找工作。”月珍妈告诉我。

    “你们家境好的孩子就是爱读书。我们月珍上了班就不用看书了,现在有空就跟她两姐姐学做饭裁衣服,赶过一两年就该考虑找对象啦。”

    “啊?我们才初中呀。”月珍妈的一番话让我始料未及,又不知如何作答。

    “唉,我们月珍年龄比你们大一两岁,过年虚岁就差不多18啦,也该考虑了。”

    我不记得当时怎样离开的邢月珍家,也忘记是否给她留下了那本杂志。少年时的一缕蓝色飞扬在脑海中时而闪现,时而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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