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江南的梅雨时节,那说书人将醒木一拍的时候,茶棚外的雨还未停。
说书人才不管雨停了没有,自顾自将手中折扇一合,看来是要收摊走人了。
围坐的听众似还沉浸在那段故事里。
毕竟,阴雨天气最是引人遐思。
他们纷纷的看一眼茶棚外的雨丝,又看一眼说书人,仍是意犹未尽。
“先生这就说完了?”
“正是,能说的都说完了。”
“先生这就要走了?”
“不错,是该走了。”
于是众人纷纷唏嘘慨叹着。
“这故事,实在是妙啊……”
“写这话本的人必定是位功底深厚的大家,不然又何以这般扣人心弦。”
“我看这位说书的先生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么长的故事,在他说来,竟全无生涩之感……”
说书人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得意满足的神色,他此时已背转过身去,神态忽然变得疲惫,就像是讲完那一个故事已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一副本该是年轻的面孔上竟显出些苍老之色。他就那样不疾不徐地拖着脚步向茶棚外的细雨中走去。
“可是你这故事,却讲错了。”
是一个略带了些沙哑,却依旧好听悦耳的声音。
随着声音,坐席中站起一个人来。
一个女子。还是一个好看的女子。
她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在雨天阴暗的光线里,那一袭白衣仿佛一片干净的雪。
可是说书人没有看到。
他甚至没有回头。
听到那声音的刹那,他就如同一尊石像一样,定在了原地。
十年了啊……
1.
白衣的女子仰头将杯中酒尽数饮下。空杯掷在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她拿起那柄闪烁着冷芒的短剑在手中把玩着,淡漠的双眸中醉意朦胧。
剑名“雪颜”,是她十六岁生辰时剑尊赠与她的礼物。
彼时男子将短剑放在她手中,淡淡笑着说,白衣胜雪,容颜如玉,她最是衬这宝剑。
“可是他的心里有另一个人。”她喃喃地说着,抬眼间眸中有浓浓的慵懒与倦怠。
那日少女微笑着接过雪颜,白衣胜雪,容颜如玉,在他眼中,也不过名剑的映衬罢了。
“那些他喜欢的琴棋书画,我什么都不会,我能做的只有杀人而已……可是,纵然杀人无数,却杀不了他心里的那个人……”
她伸手去够酒壶,向杯中斟酒,手指一颤,却将酒杯打翻。
“为何?”翩翩少年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的面前。卸去了妆容,亦是眉如墨画,面若桃花。顾盼之间,风华流转。
贺沅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迷迷糊糊地反应过来。戏早已散场,台下只剩了她一人自斟自饮。大约伙计见她带着剑,又喝醉了酒,故而不敢上前来赶她离开。
“你是……你是方才台上的那个青衣?你在问我?”她一挑唇角,轻声地笑了,“因为她死了呀!嘻嘻,我怎么可能……杀得了一个死人呢?”
少年的身形微微颤了颤,没有答言。他夺过女子手中的酒壶,取过一只空杯,自顾自斟满了酒,举到口边。
贺沅愣了愣,盯着他道:“你不该喝酒的……”
“这么说起来,你却该喝酒了不成?”
“你要唱戏,凭的是一副好嗓子;而我只需杀人,凭的是手中的剑。我倒宁愿自己再也不用说话,如此便省去了许多麻烦。”她幽幽地道,“说真的……你敢到我近前来,就不怕我不开心时,一剑杀了你么?”
“自然不怕。”少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一双明艳的凤眸中光影绚丽,“姐姐这么漂亮,这么善良,一定不是有意要杀人的。既然连酒都不让我喝,我怎么也不信你会是那么残忍的人!”
贺沅不禁勾了勾唇角。
“很多事情……可不是如你所想的那般简单。”
“可是我相信你。”少年却不理会她的反驳,狭长的一双凤眼中诚挚真切,只深深望着她道。
“呵,有趣。”贺沅仰头饮尽杯中残酒,轻笑。
2.
苏涯找到贺沅时,她已伏在酒案上睡着了。
女子的睡颜是宁静的,清丽柔和,与持剑时的她判若两人,没有了那般冷冽肃杀的气质。
素衣若雪,纤尘不染。这般的女子,也许本就不该属于这片江湖吧!
梦中贺沅微微地笑了,不似一贯修罗场上睥睨众生的冷傲。
苏涯静静望着她,良久,忽然就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贺沅醒时,微暖的日光从窗间倾泻下来,铺落在临窗而立的男子墨发上。男子的侧脸模糊在一片光影里,恍惚看不真切。似乎察觉到女子的苏醒,他转过身来,挽起一抹浅笑。
“苏涯……”贺沅的声音有着些许疲惫,“我们明日便启程回洛阳总坛吧。”
苏涯微微一怔,随即道:“也好。”
3.
离开长安的那天下起了飘零的细雨,打湿了繁华长街。喧嚣中的寂静,恍若浮生一场幻梦。
苏涯撑着一把淡蓝色的罗伞走在贺沅身畔。斜风细雨,润湿他衣摆上浅浅的纹绣。
“沅儿,你……可曾后悔过?”他忽然开口问道,“当初……”
“悔什么?”白衣女子淡漠地答,“当初既是做了这般选择,便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既涉此江湖,她便只是雪颜。她的存在,就是世人传言中对于祭月门杀手的记忆。
五年了啊……
五年前她十四岁,初见剑尊时,他还曾夸赞她天资过人……
苏涯的脚步忽地一滞。几点雨珠飘落在贺沅的脸颊上,将她从绵长的回忆中惊醒。
苏涯袖中,“风痕”短剑寒光清冷,杀气外露。
她抬眼看时,却是脱口而出,唤了一声“青陌”。
少年着一袭浅绿衣衫,一双凤眸中笑意盈盈。“沅儿姐姐,你……要走了么?”
贺沅愣了愣。想是那日酒醉时说了不少胡话,竟将自己的本名也告诉了他。
苏涯袖中短剑敛去了锋芒。“沅儿,你们……认识?”
贺沅漠然摇头,道:“不过一面之缘罢了。”
她看向少年,语气淡漠。“青陌,世间相逢,终不过陌路。你我本非同道,从此只当作不曾相逢便是。”
她又转头看向苏涯道:“我们走吧。”
走过少年身边时,贺沅听到他轻声地问:“再来长安时,你可还会来听戏?”
擦肩而过,她言道:“长安,或许我不会再来了……”
白衣的女子翩然离去,留下少年一人久久伫立在雨中。
“不同道么?”他低声喃喃地道。
风吹雨丝,如织锦一般洒落在他的衣上。凤眸中映出雨季灰暗的天空,连同女子素衣若雪、渐行渐远的背影。
4.
洛城,祭月楼。
玄衣男子面具下的墨瞳幽深冷寂,目光清寒。
“剑尊大人,我……回来复命。”白衣女子垂下头去,沉声说完了这句话,还是忍不住抬眼去看男子的反应。
玄铁面具下,看不出男子一丝一毫的情绪。
“我知道了。”那双无论何时都波澜不惊的眸子一如往常深不见底,“长安的戏,……可还顺你的心意?”
贺沅心底一凉,嘴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苦笑。
“我只不过是提醒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男子微微沉吟,又接着道:“你去一趟金陵。”
他将一幅画像“唰”的一声展开。
贺沅也在那一刹那间抬起头,淡淡打量着画中的美人。
“这是?”
“珞漪居的主人——洛迦。”男子将画像一合,递到她手上。
“金陵有祭月的分坛,苏涯也会同去。有什么消息就让分坛传信给我。”待贺沅将画像接过,他拂了拂衣袖,向她道,“一月后事成,回来见我。”
“若是败了呢……”贺沅脱口而出的几字,将她自己也引得心头一惊。
面具下的目光一凛,随即,她听到男子低不可闻的声音:“雪颜的主人,怎么会败……”
他背转过身的刹那,贺沅轻轻闭眼,蓄在眸中的一滴泪终于落了下来,渐渐地渗入地面,不留痕迹。
5.
金陵的繁华,不若长安,亦不似洛阳,自是别有一般风韵。
贺沅与苏涯到时,恰是黄昏。夕影斜织下,半边浅绯色的天幕渐渐黯淡下来。
若说起白日里的金陵,最令人赞叹的或许是繁华的长街、秀致的风景,然而一入了夜,满城大半的喧嚣热闹却都集中到了一处。
远远看去,华灯初上,一派奢华靡丽,各式各样的花灯竟将天上月轮的光华都遮盖了去。
但是并没有人对此感到惊奇。
因为这里是秦淮河。
秦淮夜,本就是金陵独有的盛景。
然而此刻,从灯火阑珊处缓缓走来一对白衣的男女,男子俊朗,女子清丽,但偏偏这两人走在一处,在秦淮的灯火辉煌中就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是了。如果有什么不对,那一定是因为他们的眼睛。
那不是看惯了灯红酒绿的眼睛。那是杀手才有的眼睛,纵然谈笑风生,冷意也直达眼底。
人群竟然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路的尽头,恭顺地站着一个丫头装扮的少女。
见他二人走得近了,她微微福了福身子,施了个礼。
“你在等我们?”白衣女子有些讶异。
那少女微微一笑:
“不然我也不会站在这里。”
“可是我们并不认识你。”
“二位自然不认识我,也不必认识我。但我家姑娘却和这位公子有些交情。”
“二位,请。”
秦淮河,华灯倒映在水中,照着粼粼水光。河面上,各式各样的画舫往来穿梭,远近的歌舞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走到离河面更近了,才看出那河边,静悄悄地停了一艘画舫。画舫的灯光不多不少,不明不暗,正好看得清画舫的各处,却又不显得耀眼。
这画舫丝毫不比河上的任何一艘画舫狭小,甚至看起来十分的华贵。唯独与众不同的是声音。
画舫中根本没有声音。
一片死寂。
比肩而行的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停住了脚步。
走在前头引路的少女已经踏上了画舫。她回过身笑了一笑,道:
“我家姑娘就在楼上呢。”
言罢,她一抬手,轻轻弹指,一点星火便从她指间飞射而出。
楼梯处,扶栏上的烛火明明灭灭的次第亮了起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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