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温一温。”
放下筷子,他拿起酒盅,眯着眼睛抿了一口,嘴里吐出了丝丝的声音。
合上书,你仿佛依旧能看到那个紧拽着宛若心肝的三十五元的许三观,吃着猪肝,喝着酒,给刚卖完血的身体输送元气。满血复活,一脸满足。
余华笔下的许三观,在他不到18万字的《许三观卖血记》里,过了大半辈子。一家五口,在中国建国后最敏感而激进的年代,经历了不堪、苦难,每每身处绝境之际,许三观用一次次的卖血,顽强地让他的小家庭在动荡的社会里生存下来。
乍看,也许你很难在许三观的生活细节里找到自己的影子。
他赤裸裸地表现他的市井小人物的模样——市侩、懦弱、冲动,甚至有点愚昧无知——卖血讨老婆、质疑儿子非自己所生、和病脚瘫在床的女人发生关系……
可他同时又是善良的、温情的、重情义的。是一个集结了人性善与恶的矛盾体。
荒诞,真实。
这四个字大概是许三观跌宕人生的缩写。
那些荒诞的言行,常常让人哭笑不得。
他是愚昧的——
领着许三观第一次卖血的阿方告诫他卖血前一定要喝八大碗水,“这水喝多了,人身上的血也会跟着多起来,水会浸到血里去的……”于是他每次去卖血之前,把自己喝到“像怀胎十月似的小心翼翼”走进供血室。直到最后一段卖血时期,他对他带领着去卖血的同伴说,“卖血以前要多喝水,水喝多了身上的血就淡了,血淡了,你们想想,血是不是就多了?”大半辈子过去了,他仍然对此深信不疑……
他是懦弱的——
城里人都在说许三观大儿子一乐像他妻子旧情人何小勇,他就从此断定一乐非自己亲生,即便他是他最疼爱的儿子——赶他出门、让他给何小勇招魂、差别对待……
他是荒谬的——
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许玉兰被诬陷成妓女,在家中开批斗会,李三观和许玉兰对着三个十岁前后的孩子承认彼此的肉体出轨,并描绘着那些发生的细节……
可他那些真实的细节,亦常常让人热泪盈眶。
他是重情义的——
他十一岁那年丧父,母亲抛弃他随别的男人离家,他只身一人跑到村里找爷爷被四叔救起,自此他对四叔犹如亲父般敬爱直到四叔离世……
他是富有父爱的——
纵使一乐非他亲生这件事扭曲成了城里公认的“事实”,他依然给予一乐朴实又真挚的父爱。劝说一乐去给病危的何小勇喊魂,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拿着菜刀往自己脸上划了一道,宣告一乐从此是自己的儿子不由得任何人再说二话;一乐被逼着离家出走,他吓得连夜寻找,尔后背上他一边训斥一边走向卖面条的饭店……
他是珍惜爱妻的——
许玉兰文革期间被污蔑荡妇罪名,剃了“阴阳头”,每天在城里挂牌游行、罚站,许三观每天送饭给她吃,并偷偷在饭盒最底层藏着肉,安慰她,“你已经在水里了,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还想着救你”……
许三观的可笑、可恨、可怜,与他的善良、质朴、正直交杂相融,也让他成为了一个可爱之人。
余华在他的韩文版自序里写道——
“虽然他睡着的时候也会做梦,但是他没有梦想。当他醒着的时候,他也会追求平等,他不会通过死亡去追求平等,他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是一个像生活那样实实在在的人,所以他追求的平等就是和他的邻居一样,和他所认识的那些人一样。当他的生活极其糟糕时,因为别人的生活同样糟糕,他也会心满意足。他不在乎生活的好坏,但是不能容忍别人和他不一样。 ”
他没有渊博的学识,亦没有多高尚的人生观,甚至他会因为上了年纪被医院拒绝卖血而在街上大哭着,“我老了,我以后不能再卖血了,我的血没人要了,以后家里遇上灾祸怎么办?”……他对于自我的价值确定,便是自己对于有妻有儿的小家庭来说是否有用。而唯一能体现他价值所在的,就是他身上流淌着的血,每次能卖得三十五元救命钱的鲜血。
他市侩,却对生命长度和财富多少从不贪婪。他说着,“我快活到五十岁了,做人是什么滋味,我也全知道了,我就是死了也可以说是赚了。”而在他心里,孩子若是二十一岁就死去,便是吃了大亏的。
他的可笑,是因为他一心追求这样的“平等”。
他的可爱,是因为他纯粹追求着这样的“平等”。
而余华赋予许三观和许玉兰的这般结合,是爱情最质朴的模样。
古今中外,爱情是为世世代代的文人、俗人皆歌颂的。真正的爱情,似乎是爱得轰轰烈烈,爱得死去活来,爱得忘乎所以。
爱,常常是残缺不完整的。那些残缺,是在这段爱情的哪个环节产生的裂缝,直观地昭示着这份爱最真实的厚度,而那自然引向了爱情的不同收场。实际上,有那么多所谓的“真爱”,在遭遇困难之际,却化作了同林鸟。
许三观与许玉兰那份爱情的残缺是显而易见——许三观一开始的横刀夺爱、在得知许玉兰遭受玷污还对其打骂、带着报复心理与发小偷得鱼水之欢……
然而,在面临爱人尊严、生死绝境的大事面前,却丝毫没有动摇这份结合要继续下去的信念。冒着被举报被捕抓的危险,给被批斗为妓女的许玉兰送水送饭,他用行动默默地向别人宣示着他对妻子的信任,还有他不曾挂在嘴边的“爱”。
许玉兰说,“我连死都不怕了。有时候就是想想你,心里才会怕起来。”
这是爱情质朴的模样,也是许三观眼里“平等”的爱情,和其他人都“一样”的爱情,一份苦难中相互扶持、不去质疑对方的爱情。
再看,也许你已经在许三观的人生态度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保护所爱之人,在绝望中挣扎,在绝望中重生,无意识地保持了生命的韧性以及人性之善,笨拙地相信着人生没有过去的坎。
就像他戏虐哭笑说着的,“事情都是被逼出来的,人只有被逼上绝路了,才会有办法。没上绝路以前,不是没想到办法,就是想到了也不知道该不该去做。”
他有他的人生哲学,对“绝路”似乎报以感恩,那是使他寻觅得困境里的光亮的。
余华说: “我觉得我所有的创作,都是在努力更加接近真实。我的这个真实,不是生活里的那种真实。我觉得生活实际上是不真实的,生活是一种真假参半、鱼目混珠的事物。”
生活是说不明白的。
你说,一乐的亲爹究竟是许三观还是何小勇?贴大字报污蔑许玉兰的究竟是谁?许玉兰和何小勇发生关系究竟是被迫的还是不拒绝罢了的?
直到故事的最后,我们依然无从所知。好像一切也无所谓了,一乐还是那个为许三观最疼爱的“儿子”,许玉兰还是那个与许三观执手携老的好妻子。
我们能在某件事上定论一个人的对错,却又会在有幸纵观他的一生后,对于他是好人还是坏人的判定,我们变得难以论断,也难以辩驳。
荒诞又如何?
真真假假到最后似乎又变得无关紧要。
这大概皆是芸芸众生里的你和我,说不明道不清却又真真切切的人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