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蒋梦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和程树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喝一杯咖啡。
十二月初的沈阳颇有些寒冷,蒋梦很早便起床开始打扮。为了看起来漂亮一些,她收起了自己常穿的那件羽绒服,从衣柜里找出自己最心爱的那件羊绒大衣。从不喜欢戴帽子的她特地戴上了一顶黑色贝雷帽,并且涂上了颜色鲜艳的口红。她想让自己看上去气色好一点,至少不会显得那么狼狈。
相见的地点约在高中门口的那家咖啡厅,老板已经换了,装潢却依旧没有变。蒋梦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忐忑地等待着程树的到来,她不停地拿出小镜子补妆,没想到恰巧被刚到的程树撞了个正着。蒋梦连忙把小镜子藏到衣兜里,脸一下子红了。
“等了多久了?”程树把咖啡推到蒋梦的面前。
“没……没有多久。”蒋梦尴尬地笑着,双手紧握着杯子。
“路上有点堵,真不好意思。”程树搓了搓手。
“没事,”蒋梦连忙摆了摆手,“今天学校里好像有个考试,刚才来的时候看到好多学生家长等在门口。”
“幸好我们毕业了,记得那会儿,一遇到考试我就紧张。”程树笑着说道。
“我也没好到哪里去,考试前一天怎么都睡不着。”蒋梦也笑了。
“别谦虚了,那时你每次都是年级前三,光荣榜上总有你的照片。”程树喝了一口咖啡。
“哪有?有一次就考了年级第十,班主任把我一顿训……”蒋梦说着说着,忽然停了下来,程树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他把头侧过去看向窗外,树枝上的积雪在风中缓缓落下。
高二文理分班考试前一天放学,蒋梦正在整理书包,程树走到她的课桌前,问她想进文科班还是理科班。
“当然是理科班啊,我们班成绩好的同学都想读理科。”
程树默默地点了点头,蒋梦察觉到了他脸上的失落。走出教室的时候,趁程树不注意,蒋梦把一张纸条塞进了他的书包里。
分班成绩出来的那天,班主任在教室门口拿着榜单冲蒋梦吼道:“你答物理卷纸的时候是不是忘记带脑子了?”
蒋梦看起来很镇定,她站起来,走到班主任的面前礼貌地鞠了一躬:“对不起,老师,我已经尽力了,可是我好像不适合学理科。”
“你后悔过自己当初选了文科吗?”程树把目光从窗外移回到蒋梦的脸上。
“没有,那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蒋梦的眼神看起来无比坚定。
2.
从咖啡厅出来的时候,程树叫住了蒋梦。
“上个月去法国出差,特地带了条项链给你,希望你能喜欢。”
程树把一个银灰色的礼盒递给蒋梦,蒋梦连忙推了回去:“我不能收,这太贵重了。”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看到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你,就想着要买下来送给你。”
十五分钟的公交车程显得格外漫长,蒋梦反反复复看了十几次手表。
进了家门,蒋梦连鞋都没来得及脱便打开了这个礼盒。那是一条铂金项链,有着气球形状的吊坠。蒋梦会心一笑,迫不及待地把她戴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跑到镜子前,仔细端详了好久。
高三那年圣诞,尽管学习氛围很紧张,班主任还是决定悄悄地给他们开一个联欢会。
作为团支书的蒋梦和作为宣传委员的程树负责到学校门口的超市购买一些装饰品,蒋梦挑选得很认真,一边看,一边指着一些小气球征求程树的意见:“你觉得它们好看吗?”
“真好看。”程树看着蒋梦的侧脸说道。
蒋梦猛地转过头,一下子撞上了程树的眼神,她的脸瞬间红了,咬着嘴唇说道:“我问的是气球。”
“我说的也是气球啊。”程树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蒋梦瞪了程树一眼,拿着选好的装饰品去前面结账,程树跟在她的后面,拉了一下她的马尾辫。
“你说,毕业之后,我们还会再见吗?”
“会吧,没准我们还能上同一所大学。”蒋梦一边说着,一边整理自己额前的碎发。
“我不要我们上同一所大学,我只希望你能考出自己最好的水平。”程树看着蒋梦的眼睛说道。
从超市出来之后,蒋梦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只小气球,吹鼓,系上,然后松开了手。寒冬的风一下子把气球吹开很远,蒋梦看着越来越远的气球,若有所思地说道:
“如果有一天,我去到了离你很远的地方,你还会记得我吗?”
“当然,就算你飞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追回来。”程树向着气球的方向跑了过去。
3.
“你的朋友圈为什么屏蔽我?”一天夜里,蒋梦收到程树的微信。
“没有啊,我的朋友圈本来就是空的。”蒋梦回复得很快。
“平时都没有什么想要分享的吗?”程树似乎感到很意外。
“可能是年龄大了,很多事情都觉得司空见惯。”蒋梦自嘲道。
“最近在忙些什么呢?”程树忍不住问道。
“一些工作上的事。”蒋梦如实回答。
“那……现在还写小说吗?”过了很久,程树继续问道。
蒋梦知道他指的是哪一本,她深吸了一口气,发了一条语音:“那本小说我写了很久,可是我觉得,怎么也写不出想要的那种感觉。”
大一那年寒假,蒋梦顺利通过小说大赛初赛,她的名字出现在了复赛名单上。为了买到有她名字的那期杂志,程树一连跑了好几个报刊亭。坐在报刊亭旁的台阶上,程树激动地打电话给蒋梦:
“我女朋友真厉害,大作家,我能向你要一个签名吗?”
二十五个小时的火车,程树陪蒋梦一起去上海参加了复赛。那天上海的风很大,程树在赛场外瑟瑟发抖地等了蒋梦三个小时。晚上,他们乘地铁去了外滩,这是蒋梦第一次亲眼看到东方明珠。站在璀璨的霓虹灯下,蒋梦忍不住感慨道:“我们要是能一直在这里就好了。”
“那等我们结婚的时候,就在上海买房,你看怎么样?”程树从身后抱住了蒋梦,下巴抵在蒋梦的头顶上。
“谁说要和你结婚了?再说了,你哪有那么多的钱?”蒋梦的脸似乎有些红了。
“我可以努力挣钱呀,我都想好了,毕业后我就来上海打拼,反正这辈子我只想和你在一起。”程树拉起蒋梦的手,十指紧扣。
蒋梦忽然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轻轻地咬着嘴唇。半晌,她抬起头对程树说:“你知道我今天比赛的小说,写的是什么故事吗?”
“不会是我们的故事吧?”程树说着碰了一下蒋梦的鼻尖。
“算你聪明,”蒋梦的眼神里满是幸福,“不过时间有限,我写得太短了。回去之后,我想把它写成一本长篇小说,这样等我们老了的时候,就可以坐在阳光下一边读,一边回忆现在的事情,听起来是不是特别美好?”
4.
“今天我自己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好像看到了曾经的我们。”周六晚饭过后,程树的微信如期而至。
“最近我也看了一场,也许,我们看的是同一部电影。”蒋梦看着书桌上的电影票,眼眶忽然湿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对你说一句对不起。分手是两个人的事情,我怎么能只怪你一个人呢?”程树发来了一条语音。
蒋梦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她默默地拉开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二十三封信。
“等我给你写够了一百封信,我们就结婚吧。”彼时的程树在信中写道。
许是一时新奇,明明手机已是如此方便的通讯工具,大学里却偏偏开始流行写信。看见周围的同学收到回信时那种激动的神情,程树也忍不住跑到学校的文具店里,买了一本信纸和一沓信封,然后回到图书馆的自习室里,一字一句地斟酌,生怕漏写了一丝思念。
“北京已经进入秋天了吧?天凉了,记得添一些衣服。调皮的成都似乎还贪恋着夏天,让我这个北方人总觉得难以适应。大二的课程很多,再加上社团举办的活动,每天忙得要命,可是我却总在不经意间想到你,不知道此时此刻你是否也在念着我……”
“没想到你这个人还挺浪漫的。”第一次收到信件的蒋梦,忍不住打电话给程树。
“那可不,周围的女生有没有很羡慕你啊?”程树开始得意起来。
“她们不知道我有男朋友。”蒋梦小声回答道。
“为什么不告诉她们啊?”程树好像有点生气了。
“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情,她们又不认识你,我不想让她们觉得我是在秀恩爱。”蒋梦解释道 。
“可是你这么优秀,万一有别的男生想追你怎么办?”程树的语气里满是醋意。
“怎么会?”蒋梦笑着说道,“我平时和我们学院的男生都很少说话的。”
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候,程树特地来了一趟北京。蒋梦喜出望外,从图书馆一路跑到校门口,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你来怎么都不提前和我说一声啊?”蒋梦嗔怪道。
“提前说不是就没有惊喜了嘛。”程树摸了摸她的头。
“你还没吃午饭呢吧?我们二食堂的红烧排骨特别好吃,带你去尝尝。”蒋梦接过程树的背包,程树却按住了她的手。
“我的包沉着呢,再说了,哪有让女朋友拎包的道理。”
蒋梦低头笑了,两个人肩并着肩走进校园。
“下午有课吗?”程树看着蒋梦问道。
“有一节,两点四十就下课,下了课我陪你去王府井逛逛。”蒋梦笑着说道。
“那不如我陪你一起去上课吧,这样我们能多在一起待会儿。”程树提议道。
“带男朋友去上课……太引人注目了吧?”蒋梦不好意思地说道。
“那怎么了?让他们看看你男朋友对你有多好。”程树不以为然。
“还是不要了吧。这节课很快的,下了课我立刻来找你。”蒋梦看起来很为难。
程树轻轻“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蒋梦感到气氛有些尴尬,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快到食堂的时候,程树忽然在门口停下了。
“其实,你是觉得有我这个外校的男朋友很丢脸吧?”他皱着眉头说道。
蒋梦一下子愣住了,她不解地问道:“程树,你怎么会这样想?”
“事实就是这样,你不让同学知道你有男朋友,也不让我陪你去上课,是怕我耽误了你的好事吧?”程树冷笑道。
“程树你说什么呢?”蒋梦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来来往往的学生闻声看了过来。
“我说你从来都没有把我当作你的男朋友。”程树用冷冰冰的语气说道。
“你……”蒋梦刚想发火,见周围的学生都在看她,只好把下半句话咽了下去。她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快步折了回来。程树依旧站在原地,面色铁青,蒋梦深吸了一口气,以尽量平和的语气说道:
“程树,我真没想到,原来你千里迢迢地来北京,就是为了和我吵架。”
5.
高中同学聚会的消息在微信群里不停刷屏,程树问蒋梦,是否打算参加。
“聚一聚也好,只是这么多年没见,不知道还能不能像当初那样熟络。”蒋梦发完这条微信,对着镜子把自己的披肩卷发扎成了马尾辫。
“真的不一样了。”蒋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发圈扯了下去。
酒桌上,有的人功成名就,频频敬酒;有的人言语躲闪,不愿透露近况。蒋梦坐在最不起眼的那个位置上,若不是班长过来敬酒,大家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这不是我们当年的团支书嘛!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那么漂亮。要不要到前面给大家讲几句?”
“不了不了,”蒋梦连忙摆手,“大家聊得开心就好。”
“记得高中的时候,你从来都不会怯场,现在怎么反倒谦虚起来了?”散场之后,程树陪蒋梦一起向公交车站走着。
“恐惧这东西,其实是与日俱增的。有时候真羡慕年少时的自己,喜欢什么,就努力去争取,就算失败了也不会后悔。”蒋梦看着天边的晚霞,惆怅地说道。
“是啊,不过年少时的倔脾气,如果能早点改掉就好了。那时候争强好胜,凡事总要分出个胜负,可是感情上的事情哪有那么多泾渭分明,错过了便错过了,尽管当时不以为意,日后却常常挂念,一辈子的遗憾,往往就是这样钉在心里的吧。”程树说着,把脖子上的围巾又系紧了些。
“所以我才那么喜欢写作啊,大概这世上只有写作,能够让岁月的螺丝钉松软一些,你说是吗?”蒋梦把头转过来,看向程树。
“可是那些刻骨铭心的事情,却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写清楚的。和你分手之后,我也尝试过接着你比赛的那篇小说,续写一部长篇,可是熟悉的故事一旦落到笔尖,总会不知不觉换了一种样子。十万字下来,我竟没能从里面读到曾经的一点影子,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奇怪的事?”程树笑着说道。
“我们都是凡人,怎会希望别人读到自己感情里那残破的部分?也许这正是写作的魅力,它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最美好的曾经,那些不满的、怨恨的、嫉妒的、责怪的,统统都躲在字句的深处,它们滋养着整个故事,却隐匿了自己的模样,只有真正经历过那些百转千回的人,才能够读出个中滋味。所以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出版那本小说,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本小说的读者,只有两个人。”
公交车到了,蒋梦从衣兜里掏出硬币,转身上了车。程树看着她把硬币投进箱子里,扶着拉环找到一个空座坐了下来。车缓缓开动,街边的路灯亮了起来,程树轻轻向她挥了挥手,转身向着家的方向走去。今晚的沈阳并不算寒冷,偶尔有穿着校服的高中生从身边经过,令程树恍然以为自己也刚刚放学。到了家,脱下笔挺的西装,换上舒适的睡衣,程树坐在电脑前,默默地打开了那部长篇小说的文档:
“多年之后,他谎称自己在工作上需要她的帮助,和她喝了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次咖啡。
没有寒暄,稍许试探,坐在她的对面,他才发觉,自己早已不是昔日那个少年。
她依旧得体,大方,岁月不仅没有夺去她的美貌,反而在她的眼神里增添了几分光彩。
他回忆起自己年少时的决绝,惭愧中带着深深的懊悔。
那样深爱一个人的感觉,仿佛一盏早已熄灭的灯,于这一刹重新焕起了光芒。
你好吗?恨我吗?还爱吗?如鲠在喉的滋味最是让人难熬。
她微微颤动的睫毛,恍若带他回到那年盛夏。
蝉儿在鸣,风儿在吹,黑板上的粉笔还在吱吱作响。
他侧过头看她的马尾,和着书本间油墨味的芬芳。
流年飞逝,他也曾见过和她相似的面庞,却终不及她十分之一的温柔与善良。
她递给他一张名片,黑色的字体书着心心念念的名字。
他送给她一条项链,灰色的礼盒藏着朝朝暮暮的牵挂。
十字路口处,他们礼貌道别。她向南走,他向北走。
街边的商店循环播放着耳熟能详的情歌。
她和他还会在一起吗?真是个伤感的问题。
也许遥遥相望才是人生的常态。”
写完这一段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程树关上电脑,躺在床上。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将微弱的光投射在桌边的旧杂志上,杂志的封面上贴了一张纸条,上面的字迹似被泪水浸过,已有些模糊。夜渐渐深了,房间里鼾声响起,楼下传来流浪猫的叫声。今夜的程树会梦到什么,没有人知道,或许是曾经,又或许,就是青春吧。
黄子京,作者、诗人、乐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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