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清风均是您的附属,虎豹豺狼皆为您的臣子,可桀骜如先生这般,却为何甘愿自囚于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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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七年,廿二日,春晨。
当是芳菲尽数落入凡间的时刻,山髻胜水翠,远山衔桃红。此时清风细雨都泱泱的来,藕色山雾笼罩住熹微朔日,白鹤低低掠过镜湖。
今日的长安仍是热烈的。层楼叠榭砌着青白的瓦,商旗飘摇,酒肆林立,车马行人熙来攘往。
人群中有正游街的千金,身旁花团般簇着仆从与纨绔,艳色衣裳绣着金銮蝶凤,豆蔻染指粉黛描眉,此刻正用绸帕掩唇,巧笑如铃。
“啊呀,你瞧那位公子,怎生俏的厉害?”
“别嚷,别嚷——他且来了…”
熠熠之光芒,灼灼之红耀。来人一身玄衣,对襟窄袖,外罩棕榈蟒纹衫,是至普通的样式,细看却是极好的料子。那精瘦腰身用云纹金丝系着,身形极为欣长,赤色长发高束脑后,削葱指节捏着一把檀木折扇,水色眼眸含着疏离笑意。
“诸位姑娘,劳烦借问一句,去谪道斋可是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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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蝉联三朝首都,泱泱大城。这年贞观之治,人民阖家平安,歌舞升平间用诗词歌赋陶冶高尚情操,由此大小私塾可谓数不胜数。
而谪道斋之所以可以在众多同行中脱颖而出、一呼百应,当算一票民众茶余饭后之热切谈资。
“有诗云:'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那谪道斋远离八街九陌,自寻一清静去处。红墙青瓦,轩窗掩映,楼台馆所接高出云表,宛若神仙之宫。
此为其一。
蒙馆夫子李太白,人号青莲,闻说仪表清雅端方,所作诗词歌赋堪称一绝。虽说为人跳脱率性,却深为不少妙龄少女所爱。
经馆夫子张子房,临川王介甫初见时赋诗曰:“留侯美好如妇人。”虽其性子倨傲冷情,却运筹帷幄,气度不凡。
此为其二。
不过至于其三么…”
酒肆人声喧嚷,账房伙计翘着腿,一副侃侃而谈的架势,粗布长衫被卷上臂弯,一手仍握着微锈的算盘,账本却被弃至一旁。
“扯什么闲话!契月的账目可点清了?”
此时已是巳月了。
老板娘中气十足的嗓音自火房传出,那伙计忙收起架势,老实点起柜台内的铜板来。独留刚刚听戏的客观端着饮了小半的茶水,啼笑皆非的晃了晃脑袋。
长安的荆桃开的极盛,那女帝威仪天下,却如豆蔻芳华的姑娘般偏爱黛色。漫天春光好似恼人,微风细细地拂过柳梢,状色旖旎。
李白覆手而立,一手执着狼毫在楮纸上挥翰临池。雪白长衫绣着云龙纹,腰间祥云烫银锦带平添了几分书卷气,栗色短发柔软,一双桃花眼中星河璀璨,微挑的樱唇露几分少年意气般的佻达。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这是李白去年秋日沐休出蜀途中所作,归来觉得词句甚是喜人,闲时总爱反复揣摩。
他偏过脑袋看了看,觉得自己当真笔走龙蛇,笔触遒劲不羁,对仗工整意境清朗,于是微弯了眉眼,带几分稚童般的自得。
复提起笔,他在诗末提了字,端详一会,又极轻地描上一个歪扭的笑脸。
乌木羊铜镇纸是南疆运来的,细闻还有番地的土香。墨迹在暖风中慢慢地伸展开来,蕴成一片。李白抬眸,望见一汪碧色。
那眸里匿着笑,瞳孔是水天相接的纯粹颜色。
古来凤眸多是女子,流水般轮廓,微翘之眼尾,秀丽间平添几分媚意。眼前这个男子,却仿佛浑然天成。那双眼狭细而净,颜色是至干净的,却好像沉淀了世间的百转千回般深邃。
他在笑,无端端有几分凛然风骨。好像他该是南征戎马的将军,金胄银戟的凯旋。
日曦为他渡上金边,那人分明的指骨捏着那扇,扇端斜抵在颚下,正露出半片薄唇。似是感受到面前人的端量,折扇便徐徐展开一段,登时掩住了颜如舜华,那双凤眸却仍弯弯地笑着。
李白怔怔地愣了愣神,知是自己失礼,忽地又念及方才自己那番举动眼前人都看在眼里,不由得面上烧了起来,轻咳一声正了颜色。
“啊,是在下唐突了。”
来人好似如梦初醒般的喟叹一声,当即舒了舒唇,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李白此刻仍淡淡泛着赤色的耳廓,合扇拱手,彬彬有礼道:“鄙人淮安韩重言,此番是来拜会贵塾张夫子的。方才瞧见兄台正挥毫落纸,恐会惊扰,这才在旁静候了一时。”
这番话堪称无可挑剔,将李白适才胸中的窘迫悄声压下去了一些。他忙起身还了一礼,引人至石桌旁坐下,一面用那鎏金杯纹银壶斟了杯普洱,一面道:“在下李白,小字太白,是子房的同僚。子房此番去西市买办些物件,归来可能仍需些时候。”他稍顿了片刻,挽了挽宽大的袖,附身将茶递至人面前,唇角画一个清浅的弧。“穷阴时勐泐的普洱,昨夜刚到。尝尝么?”
附身时他望见那人身侧檀木折扇,金丝玉线攒成流苏坠,苏白浣纱铺面,芊芊扇骨纹路致密,工巧如斯,不似寻常公子哥儿可有。
愣神间他抬眸,眼前人眸清似水,面冠如玉,他粲然一笑,应了声“多谢”,端起紫砂茶杯慢慢地饮,雍容有如品味琼浆玉露。
淮阴。
之前那扇面开合时,李白似是隐约瞧见浓墨草书飞舞着如是二字。
趵趵之声渐近,打乱了李白的思绪。
“韩将…”
“张先生。”
他起身,腰宽背阔,身型修长,将那缟发青年未完的话与脸上惊诧神情一并隐去,尾音带着几分未尽的笑。
“韩某可是恭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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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珠帘自舆轿顶一泻而下,金黄色的流苏垂落四周,点缀之益雍容。轿帘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一见便是上百匠师制造,一针一线都至精腻。轿顶上一盖,华盖中一颗明珠璨璨。
轿中人着一身绀色直裰大科朝服,腰间蹀躞金玉带,一头紫发以镶碧鎏金冠定着,芝兰玉树,气度雍容。那狭长眼眸似有些困倦的微阖,藏匿了那上等晶石般深邃颜色。
华轿落地,那双手指节分明有力,珠帘轻启。雕锻凤头银靴嗒嗒有声,修长指尖挑上正欲直身而跪青年之下颚,神情似笑非笑,一向慵懒的嗓音难辨喜怒。
“不必跪了。”
青年缟发,雪白直襟长袍领口刺着烫金云纹,腰束月白祥云纹宽带,没有束冠也没有插簪,额前发丝被风吹的微微散乱。
他身型清瘦,肤如莹玉,纤细腕上淡色血管清晰可辨。鼻梁高挺,薄唇色浅,身材挺秀高颀,道不出的飘逸出尘。
微微偏头挣开桎梏下颚的指节,那双清灵的秀眼微挑,含七分讥刺,又仿佛有三分忯愁。
“季王此番前来,可又是来赏桃的,还是来看这院墙的?”
言语间夹枪带棍之意不可谓不显。
世人皆知季王刘邦座下文士武将俱全,身是藩王却手眼通天。井径之战以多胜少大破赵军后,更是连那女帝也要忌惮三分。
季王性奢,且犹爱亭台楼阁、树木花卉。闻说别宫中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水晶玉璧作灯,珍珠为幕,入则如坠云山幻海。后园内植满天下奇花异草,及春遍满园争艳斗芳,风动花落,好似缤纷雪降。
下一刻一双净手袭来,搂过那纤细腰肢倚在自己身前,灼热气息喷吐在耳尖。他低低一笑,削葱指节捉起人发梢把玩,颚骨抵上人肩胛。
“子房聪慧如斯,不妨替寡人一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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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色撩人,道不尽的红情绿意。
此时细雨如烟,几缕微弱阳光薄扁地挤出云层,投在碧湖中央,金灿灿有如芒镜粼粼。蒙蒙的雨在山腰织成薄纱,褒成秀逸的少女的裙。仿佛明眸皓齿的姑娘赤着纤细的足在雨中穿行,滴答水声是她踝处的银铃,濯濯春光是她展颜的笑意。
晨起的李白顶着惺忪的睡眼,正瞪眼瞧着举国闻名的藩王将自己朝夕相处的同僚以极不端庄的姿态抱上价值千金的官轿扬长而去,顿觉魂飞魄散,自己许是因昨夜那罐陈年花酿而上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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