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至三月惊蛰,天晚欲雨,北市,天水巷。
踩着木屐,怀揣着一包珠钗首饰的青年急色匆匆地在街上奔走。
忽而一道惊雷从耳后传来,青年一惊,仰起头,刹那间照亮世间的电火从他眸间掠过。
等他回过神,自己已经站在一片平静湖泊之上,宛如走进了一个奇幻世界之中,不需靠任何浮木支撑,就能站在湖面之上而不下坠沉没。
虽然是第二次现身在这个地方,但他仍为此感到惊奇。
水雾弥漫,使他视线受阻。
隐隐约,他见到一抹红烛灯火在不远处耀着。
鬼使神差一般,他踏出了脚步。
每向前一步,湖面便惊起一个涟漪。
青年从雾气中走出,眼前立现一座亭榭楼台,楼台有四层,设有青阶,九曲环廊,灯火通明,居于湖水之上,宛如水上宫。
一盏莲花灯游到脚边,青年弯腰将莲花灯捧起来,清凉的水顺着他的指缝留下,忽然一个伶俐的女声传了过来——
“林公子,您来了?”
林照身体微微一震,他是个再微小不过的杂役,这份杂役工作还是去年经熟人介绍,为了谋个好前程能进去那座府邸侍奉贵人,还花了点碎银。
如今有人唤自己一声公子,自是不习惯的。
林照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直视着台阶之上,回廊之中的白衣少女。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林照捂着胸口里藏着的珠钗首饰,坚定地向前迈开步子。
跟随女子一路,直到进入一个温暖舒适的屋子。
纹了瑞兽纹的博山炉里有甜香袅袅升起,被这香安定了心神的林照左顾右盼,目光穿过屋子里垂挂着白色纱帐,看向内堂,只见烛火轻轻摇曳,将一切物体都清晰照映。
一阵蕴着水汽的风从半掩的窗台处潜进来,纱帐曼动,林照眨了眨眼,忽见内堂里不知何时摆了一张矮桌,上面陈列了烛台,纸笔墨砚,两盏清茶。
矮桌之前,一位白衣少年席地跪坐着。
“林公子,请上座,用茶。”少年的声音虽沉稳温和,却让人无法抗拒。
林照步步向前,直到入了座,才看清少年的模样。
白衣少年生的俊俏美丽,虽面庞年轻,但那双眼睛犹一双犹如千年古刹般幽深沉寂,注视得久了,神识仿佛都要被吸了进去。
林照觉得邪乎,强迫自己转移视线,不再去看。
才低下头,便闻见白衣少年潺潺流出的嗓音——
“林公子,你所怀之物非我想要之物,我想要的,是你心中最重要之物。”
林照睫羽微颤,身体不禁有些发僵,还未等他回应,桌台上的烛火便熄灭了。
(二)
暴雨刚过,地面一片泥泞。
但对于单府的下人杂役来说,此时不下雨便是好的。这种时不时就下场暴雨的天气哪能好好干活?
已至未时,主人家都已用了餐,厨娘林婶此时在打点剩下的饭食,以及准备着晚上的食材。
作了些庭院功夫的林照路过,走进小厨房里,问林婶捡了些馒头肉菜。
按府里的规矩,就算是主人家剩下来的饭菜,也是不能够随便任人捡食的。皆因林婶与林照熟悉,便也由他去了。
林照离去之前,林婶嘱咐他这阵子注意,不要晃到南苑那边。
“我听人说南苑住的那位昨夜疯了。”
林照提起饭盒的手顿了一下,林婶没有发现林照的异常,自顾自地说着:“也是,单大爷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非要疯狂虐待那位姑娘,那姑娘我曾瞧见过,实在是一副天仙模样,叫人见了就忘不了了……诶?你这孩子走了也不说一声?”
林照沿着一条幽幽小径一路狂奔,直至南苑。
这里的路他已经非常熟络,他知道怎么避开单大爷的耳目潜进南苑。
当他进了南苑的茵茵阁,就立即闻见一股极为香腻的味道。
他知道单大爷又对她用药了。
“你来啦?”
仿佛已经知道他的到来,那声音里的情绪异常镇定。
林照拨开帘帐,走入内阁。
只见一名几乎不着寸缕的女子侧卧在床,她的姿态惫懒,神情有说不出的倦意,那白皙无暇的肌肤透着淡淡的红晕,若是忽略几乎布满她身上的青瘀,此时这女子自是媚态横生,举世难得的尤物。
“你是听人说我疯了么?”
女子的声音不见任何情绪,冷淡得宛如一碗清水。
“林照,你过来抱抱我。”
女子伸出那截纤细匀称犹如白玉雕成的手臂,林照颤着身子,伸出双臂将女子用尽怀里。
拥着这具纤细躯体的林照将头埋进女子的脖颈里,灼热的呼吸烫了女子的心。
女子轻轻拍着林照的背,轻喃着:“阿照,我只是装疯,你不要太过担心。”
林照闻言,抬起一双眼睛,在女子看不到之处,布满怨毒。
咬牙切齿般,林照承诺:你放心,不出三日,你就可以自由了。
烟儿,当你自由了,就去城北,我已在那处置了宅子,至少不会让你成为无根浮萍。
林照的誓言太过决绝,女子闻言不自禁地扬起笑容。
那就说定了。不出三日,我就能从这地狱里出来。
林照阿娘去世以前,最关心的就是给他娶媳妇的事。城北有户人家的小女儿勤俭温顺,阿娘非常中意,打算托媒人上门求亲,虽然林照模样性子都好也肯踏实干活,可林家家境贫寒,毕竟不是上上之选。
那户人家犹豫了,没有答应。是夜,林照娘亲突然没了。
林照将攒的所有钱用于安葬阿娘这件事上,尽了最后孝道,又厚着脸皮托了熟人找了一份杂役的差事。
为了完成阿娘遗愿,他要挣更多的钱,这样才好娶上媳妇而不至于被人嫌弃。
就是为了争这口气,他进了单府,遇见了柳烟儿。
他依稀记得,那年杏花微雨,他在管事的带领下路过庭院,只见一名女子荡着秋千,笑声如风中铃铛,清脆悦耳,隔着花间去看,竟如同仙女一般。
她美貌动人,九岁被遗弃在街头,单家大爷路过一眼看中了她,将她养在外头,直至十四岁,被单大奶奶发现,全府的人都知道一贯怕妻如虎的单大爷竟养了外室多年。
为此,单大奶奶与单大爷大吵一架,也不知怎么将单大爷给伤着了,单大爷一怒之下将单大奶奶休了。隔天,单大爷就把柳烟儿接回府。
按理说,单大爷将柳烟儿接到府中,应该是百般疼爱才对,可不过一年,那柳烟儿就被单大爷囚禁起来,夜夜折磨。
林照见到柳烟儿那天,恰恰是柳烟儿被囚之前在外待的最后一天。
自此,单大爷变得喜怒无常,暴虐残忍,完全没有从前那样宽厚和善。合府上下,眼睛瞧得见却从不敢多舌议论。
而林照,却是从第一眼看见柳烟儿起,就将她放进了心里。
出于怜悯,林照每每探望,一来二去,见柳烟儿被折磨得狠,就生了将柳烟儿带走的心思。
“就凭你?能将我带走?”
上元节,那晚烟花弥漫,只能透着个小窗才能见着世界的柳烟儿对千辛万苦溜进来找她的林照说道。
那晚,单大爷突然兴起,来到茵茵阁,躲在床底下的林照亲耳听着单大爷是如何糟蹋柳烟儿的。
无法忍受的他竟第一次产生杀人的心思。
(三)
已经天晚,周围一切渐渐没入黑暗之中,林照站在单府后院的一棵榕树前,从怀里拿出一截草木。
将这截草木递给他的白衣少年似笑非笑,他让他对着这截草木许下心底最深切的愿望。
他的愿望只有一个,带着柳烟儿远走高飞。
可是在许愿的时候,却莫名地被勾出内心的恶障。
“若是将这截草木埋在单府后院榕树底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那位少年如是说。
林照望向南苑,只要将这截草木埋下,烟儿就能自由了。
可为何会迟疑?
因为付出的代价太重了。
入了夜,单大爷从外面办差回来,一回来就往南苑那儿去。
下人们都知道单大爷最近在外办事总是受气,一受气回来就进了南苑,可劲地折磨住在里面的女人。
女人的哭泣声,呐喊声都不能得到单大爷的垂怜,仿佛女人喊叫得越是凄惨,单大爷就越是满意。
林照捏着拳头,心中一股怒火无处宣泄,只能望着这家主人何时从南苑的门走出来。
林照痛恨自己的软弱无能。
他狂奔到后院,赤手挖开泥土,将怀里的那截草木埋了下去。
他望着沾满泥土的双手,愤怒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天落下了雨,被雨淋湿的林照只觉得刺骨地冷。
随后,他沉沉地跌入睡眠之中,再醒过来,自己正躺在一片孤舟之上,底下是看不到边际的湖泊。
一盏红烛灯火在他的眼前被点亮。
小船缓缓地向前驶去。
船驶入岸,林照登上青阶,一名白衣少女挽灯等候。
只见她樱唇微启:“林公子,您的愿望实现了,我家公子命我领您再看看人间,请随我来。”
单府走水了,熊熊烈火张着巨大的口贪婪地吞噬了一切。
那火像藏了一只魔鬼,无论如何都驱赶不走。
火焰无法被熄灭,被火舌舔舐而过的人发出了如地狱鬼吼一般的惨叫声。
站在榕树下的女子望着不远的大火,轻轻地笑起来,随着人们惨叫声越来越大,她的笑声也越来越大。直到笑得挺不起腰来。
“林照,从此以后我自由了。”柳烟儿笑着,眼睛却淌下了泪。
林照,你真的是个傻瓜。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那个地方,我曾经去过,也许下了愿望,可是,我无法付出那样大的代价。
我得在这个红尘浊世里好好活着。
所以,我需要有个人来付出那个代价。代替我待在那个暗无天日,日日焦心的地狱里。
再也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了。深深迷恋我,为我惩罚整个单家,用最大的善意成全我。
“林照,我会好好享用你留给我的财产。另外,单府的所有产业我也都会接手。我一定是过得最好的那个,因为这也是你的愿望不是?”
铜镜跌落在地,林照跪在地上,麻木地看着地面。
缓缓,他笑了起来,眼泪肆虐整张脸。
领着林照到镜阁的白衣少女朝白衣少年福了福身。
“人总是矛盾的,能为重要的人做最大的牺牲,可当得知自己只是他人利用的一枚棋子,就开始憎恨疯狂。”
自此,这颗灵魂无法得到救赎,就让它在这里癫狂绝望,直至永恒那天到来。
一阵风吹来,烛火被熄灭,所有的一切归于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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