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进腊月,父亲就忙活起来。除了准备过年的必须品,还会搓麻线、钉盖垫、缚笤帚,忙忙碌碌,一日不得清闲。
过新年,一切都要新。钉个新盖垫是为了过年盛饺子,缚个新笤帚是为了除旧布新,而搓麻线是钉盖垫和缚笤帚的必要准备。
我最喜欢在冬日的暖阳下看父亲钉盖垫。看父亲粗糙的大手捻着小巧的钢针,在空中上下飞舞的样子。看父亲沐浴在阳光里的忙碌身影。我一边看,一边满腹疑惑地想:平时看起来如此笨拙的一双手,竟能做出这样的细致活来,真是不可思议。
一根根被父亲精心挑选的高粱杆,笔直而光滑,在阳光下散发出象牙般的光泽。父亲把它们井然有序地排列起来,在纵横交错地组合与巧妙地缝制之间达到完美的平衡,最后便成了一个个漂亮结实的盖垫。我看得如痴如醉,就这样蹲着能看大半天。有时越凑越近,父亲就会大声说:“都钻到盖垫上了,小心针扎着眼!”我猛然醒悟,害羞地收回脑袋,可是一会儿功夫,又不知不觉地把脑袋伸了过去。如此三番五次,五次三番,于是父亲就说:“我给你做个哗啦啦和咪溜转吧,你和弟弟一块出去玩,好不好?”我和弟弟当然高兴得不得了,连连点头,欣然答应。
所谓的哗啦啦,就是把钉盖垫时裁下来的短小高粱杆,用麻绳串联起来,然后系在一个长的高粱杆上,如同挑着一串鞭炮。用手提起来轻轻一抖,就会发出“哗啦啦,哗啦啦”的响声。做完哗啦啦,就做咪溜转。咪溜转就是小风车,虽然是风车,但它的样子和材料却与现在孩子们所玩的风车不一样。先截一段一尺来长的高粱杆,从中间剖成两个半圆柱,然后把两张剪的四四方方的红纸,一上一下,方向相反地夹在高粱杆两头,再用麻线缝结实,插在长高粱杆上即可。只要迎着风跑,它就会滴溜滴溜地转起来,就像一个火红的太阳,非常漂亮。
做好的哗啦啦给弟弟,因为他小,一个哗啦啦就足够他玩几天了。咪溜转给我,一是因为我大,二是因为咪溜转需要迎着风奔跑,眼睛往往会专注于咪溜转的飞转,却忽视了脚下坑坑洼洼的道路,一不留神就可能摔跤。父亲拍拍我的头,说:“领着弟弟出去玩去吧,别磕着。”我们便眉开眼笑地冲出家门,冲向外面的世界。
我和弟弟挑着哗啦啦,举着咪溜转,满面春风地满街奔跑。大人们看到了会说:“你爹还真能,又会钉盖垫,又会哄孩子!”
即使后来我上了小学,每到腊月父亲还是会钉盖垫,但我已不用他给我做哗啦啦和咪溜转了,因为我已经学会了。我不但给自己做,给弟弟做,也会给比我小的孩子做。大家开开心心,关系融洽。
我们村庄小,孩子少,同龄的孩子就更少。因此学校实行一年级与三年级同班,二年级与四年级同班的授课制度。老师讲高年级的课时,低年级的同学先预习或做习题,讲低年级的课时,高年级同学先预习或做习题。此称之为复式教育。这种授课方式的唯一好处是,在低年级就学会了高年级的内容,高年级又可以随时复习低年级的知识。
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学校来了个代课老师,我们称她为小芳老师。她刚初中毕业,站在讲台上一脸稚气,连我们这些二年级的小孩都看得出她的胆怯,更不用说四年级的那些熊货们了。因此她上课大家一脸不屑,课堂秩序更是一片混乱。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上最后一节课时,不知谁在教室的北窗上插了三个咪溜转,被风一吹,嗡嗡地响。大家正在兴高采烈地欣赏着,这时候小芳老师走了进来。看到这混乱的场面,立刻火冒三丈,厉声说道:“这是谁干的?!”教室里一片死静。“到底是谁干的?”小芳老师脸阴得像浓墨点染的宣纸。大家并没有因此而害怕,依旧笑嘻嘻地一声不吭。咪溜转也很不知趣,反而转得更欢快了。“不说是吧?今天课先不上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摆出一副很惊讶却又爱莫能助的样子。时间一秒秒的流逝,大家就这么僵持着,终于下课的哨子吹响了,眼看着其他班的学生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往外走,大家开始骚动起来,有的偷偷收拾书包,有的斜眼向外张望……终于喧闹的校园安静了下来,大家恢复一下澎湃的心境,依旧双眼呆呆,一言不发。
突然,大队院子里的高音喇叭传来了一缕熟悉的音乐声,接着传来“下面播送配乐广播剧《叶秋红》……”“叶秋红!叶秋红开播了!”大家立刻不安起来。那个时代有个风尚,就是大人孩子都喜欢从收音机里听书,什么《岳飞传》《杨家将》《三国演义》《三侠五义》……大家耳闻能详。有时候广播里也会播放配乐广播剧,这几天恰好播放《叶秋红》,大家正上瘾呢。小芳老师原本阴沉的脸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突然满脸笑意地看着我们,说:“再不说,就耽误了听《叶秋红》了。”就这一句话,整个教室如同炸了锅,大家开始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怨声载道。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了,“是张兴谊和张冬青干的!”大家一看谜底已经被戳破,也就不再掩饰,立刻跟着落井下石起来。张兴谊和张冬青瞪着两眼,涨得满脸通红,只能用手点点这个,指指那个,以表达自己内心的不满。
“张兴谊和张冬青留下,其他同学可以走了!”
大家胡乱地把书本塞进书包,一溜烟地向家里跑去了。
后来,我一直在外地求学、工作,就再也没机会看父亲钉盖垫,更不可能去做小孩子玩的哗啦啦和咪溜转了。成家后,父亲给我送来了两个盖垫,一大一小。父亲说:“多少年不钉了,手生了,钉的不好,但比买的结实,将就着用吧。”我每次用完盖垫都会刷得干干净净,晾晒在阳台上,生怕亏待了父亲的劳动。
现在,每到腊月,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教我们做的哗啦啦和咪溜转,那“哗啦啦,嗡嗡嗡”的声音是那样的清晰,是那样的温暖。有时候,我真想把自己的孩子叫过来,正如父亲当年对我说的那样:“来,我给你们做个哗啦啦和咪溜转吧。”(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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