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火熊熊燃烧着，惊慌逃窜的人们在财务室的窗前驻足，一双双焦急悲哀的目光，每一份同情心都赢不了求生的本能。

财务室窗内的火势非同一般，玻璃上贴着两具人，活人，人们觉得他们离死人不远的那种活人，他们面目全非，皮肉焦黑，四肢手臂贴在玻璃上挥舞，它们被火烧得可怖，人们看得到森森白骨上粘连着摇摇欲坠的肉，肉内的油被烧出来又干在骨头上，胶原蛋白在高温下抽缩，紧紧抱住臂骨和手腕，让生命看起来熟透了。

那样的场面和看见鬼怪没什么分别。

阿玉的邻居里有个传奇的金老汉，是那一带的名人，据说金老汉老家不是中国，他早年是日本黑道道里的风云人物，因为涉及一个案子逃来一条命，上世纪三十年代或者更早的事儿了，乱世里的风云谁能摸得请，反正阿玉打记事儿起就认得金老汉，老汉人好得很，性格爽朗，是那带有名的接骨专家，在医院里任一职务。

金老汉会接骨，不稀奇，稀奇的事儿是他还会拆骨，这源于他早年在日本的经历，作为一个柔道高手，动物骨骼对他来说应该和乐高差不多，所以没人敢惹他。因为他有这份手艺，阿玉的父亲便帮了忙作个证，让金老汉在这座城市有了立足的本事，于是金老汉和阿玉家的关系也甚好。

阿玉说金老汉有一双金手，睡觉落枕，只要金老汉摸上脖子，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有一回阿玉走路掉到了枯井里，手腕骨折，也是金老汉一股寸劲儿给接的骨，一瞬间的技术，极少的痛楚，神奇得很。这样一个风云人物，可见他家在当时的威望和家庭条件了。

不过今天的故事，说的不是阿玉，更不是金老汉，而是阿珍。

（二）

阿珍漂亮，体态娇美，艳若桃李，和金老汉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这个金老汉的小女儿，论涵养，论见识，论条件，都能和一个同样优越家庭的俊美少年门当户对，相当受人青睐。邻里有个李白，一穷二白，身高长相都不入阿珍的大眼睛，他就俩优势，一如既往爱阿珍和勤劳本分愿意为了阿珍勤劳致富，可惜阿珍不爱他，阿珍天生入个大户人家做少奶奶的命，谁跟你李白勤劳致富去？

阿珍爱秦天，她爱秦天那张雨过天晴般明亮的脸，还有他坚实挺拔往她身边一站那种优质，秦天也爱阿珍，他们两家家境相当，亲事早定了，只不过给他们俩多一点儿时间诉诉浪漫，出双入对，邻里邻外多赢些称赞。

阿珍有个好朋友叫莺子，别看阿珍家世好，她可不是那种狗眼看人低的势利眼，她受了很好的教育，很有涵养，她交心的朋友莺子不是天生丽质的美女，更不是富家千金，不过是个邻里的平凡女孩，有着和阿珍一样很好的心。

这一天，阿珍在财务室里工作，莺子跑到阿珍那儿陪她打发些可以发呆的分秒。财务室很小，只有一扇窗和一个小门，里面靠烧火取暖。当时还是冬天，俩人冷了就到炉子边上烤烤脚，四只手也在炉子上方撮一撮，俩人暖烘烘地对着笑。

单位有谁说是要用汽油，阿珍心肠好，叫秦天下午给她送一桶汽油过来急用。秦天下午趁着闲，从单位出来就去了趟阿珍的财务室，手里拎了一桶汽油。

秦天在财务室和莺子打个招呼，又和阿珍聊了几句，握握阿珍的手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阿珍也是满眼的幸福和不舍，气氛甜滋滋痒酥酥的，秦天一走，莺子又搬了凳子坐到阿珍的位子边上，俩人嘻嘻哈哈地聊开了，谁也没看见，那桶汽油在炉子边儿上，油桶的塑料正在慢慢融化。

（三）

火是一瞬间燃起来的，汽油被溅得到处都是，火势一瞬间恶化，什么都来不及了，阿珍和莺子本打算努力把火扑灭，谁想到她们身上也被溅了汽油，活舌很快蔓延到她们身上，莺子去开门，门把手滚烫滚烫的，她开了几次都没成功，浓烟滚滚的空间里，两个人被熏得晕头转向，砸窗砸得力不从心，浓烟遮住她们的身体，烧焦的毛发让她们性别难辨，于是，人们看见两个即将往生的生命，擎着各自两条被缩紧的肉包裹的白骨手臂，求人们放她们活。

金老汉的金手救不了女儿，他该去卸了秦天的每一个关节，让他变成碎石吗？那也不成，这都是命啊，命途多舛，造化弄人。

人们再见到莺子的时候，莺子已经成了一件被烧化了一半的作品，她本就不是一件艺术品，这场灾难让她面目全非，虽然经历了最大限度的植皮，她的脸，依旧排列有误，家里也拿不出更多的钱恢复她的面容，能活，已经万幸。但人们没看见阿珍，连莺子和秦天也没看见。莺子已到了适婚的年纪，因为心眼好，被人说了一媒不错的亲事，嫁了人，过得不好不赖，平平安安。

时间一晃就是三年，人们的记忆渐渐从那场大火里抽离，人们开始淡忘当时恐怖的场面，但人们还挂念着阿珍，没有死的阿珍。

（四）

三年前，金老汉动用了他的人脉，秘密将面目全非的阿珍送去了香港做植皮整容，阿珍在香港接受了权威的治疗，她的脸被最大限度地恢复美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港星人气很旺，阿珍的脸就是照着当红明星的样子整了容，所以阿珍其实是重生了。

人们说金老汉带了个港星回来，其实是他们没认出阿珍，阿玉也没认出，阿玉说阿珍的脸能修复到这种程度，实在很惊人，乍一看，和明星没多大分别，但不能细看，细看，你就能看见那场灾难，有些可怕。就像伤痛只会随着时光而淡化，照片会随着岁月昏黄，但不会消失，藏匿在缝隙里的伤痛会奸笑着在你仔细回想的时候跑出来吓坏你。

阿珍一回来就想着去见秦天，她已经为他恢复成最好的状态，她为了守住这场爱情忍受了三年的孤独和疼痛，是时候让她获得回报了。

秦天看着走过来的阿珍，仿佛看着她从大火里走来，火舌舔过一处地方，那里就发生一场翻天覆地的巨变，最后，走到他面前，满眼期待，充满爱意的是另一个女人。

阿珍傻傻地看着记忆里的自己，秦天的位子里已经空了，秦天告诉她，他已经有了另一个未婚妻，很快就会结婚。

阿珍不甘心，她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这个崭新而陌生的世界，她歇斯底里地再一次跑去找了秦天：“我已经恢复了容貌，为了回来和你重归于好，我还想着你，就算你不想和我好了，你看看我，看看我，我是因为谁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要不是你一时疏忽，把那桶汽油放在炉子旁边，我们现在应该已结婚生子，过安生的日子了，你欠我的，你来还！”

秦天冷漠地看着阿珍，许久，他终于点点头：“阿珍，是我欠你的，好！我们结婚吧，但是，和你结婚的第二天，我就会从这扇窗子跳出去死。”

阿珍的世界终于从颠覆恢复平静，一个要用死来抗拒她的爱人，她要他还有什么意思，阿珍没有再去找秦天，一场大火夺走了她的美貌她的青春还有爱情。

许多年以后，人们看见阿珍领着一个美丽的孩子，孩子的另一侧的男人牵着孩子的小手，他看起来虽然其貌不扬，却有些成熟的气质，他是李白，一穷二百的李白，一厢情愿只爱阿珍的李白，一如既往愿意为阿珍勤劳致富的那个李白，阿玉说，阿珍跟着李白，过上了很幸福很幸福的小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