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安帝隆安三年,也就是公元399年,和尚法显赴长安经过敦煌,过新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远去西域求取佛法,从而开始了中国历史上充满传奇色彩的一段异域旅行。法显大师出发时,已经六十五岁高龄,身处异域十三载,浪淘风颠自佛乡归来,可谓九死一生,个中曲折艰辛如何想象得来?去时十余人的“巡礼团”,或死或留,归来时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在船随风漂流即将粮绝之时得归汉土。当他负箧挟经踏上青州的土地时,当地长官所见的乃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丈了。
法显,西行的身影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时,他笔下的文字是这样的:
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帜耳。
初入北天竺,地理环境险恶依旧:
于此顺岭西南行十五曰。其道艰阻,崖岸险绝,其山唯石,壁立千仞,临之目眩,欲进则投足无所。
归来时乘海路而回,大海漂泊,也是时时命悬一线:
大海弥漫无边,不识东西,唯望曰、月、星宿而进。若阴雨时,为逐风去,亦无准。当夜暗时,但见大浪相搏,晃然火色,鼋鼍水性怪异之属,商人荒遽,不知那向。海深无底,又无下石住处。至天晴已,乃知东西,还复望正而进。若值伏石,则无活路。
而他自己,在回顾这段经历时,也不免心惊喟叹:
自云:“顾寻所经,不觉心动汗流。所以乘危履险,不惜此形者,盖是志有所存,专其愚直,故投命于不必全之地,以达万一之冀。
法显,西行的身影投命于不必全之地,以达万一之冀。
这是对人生理想最美丽、最震撼人心的诠释。
真正是,游历三十余国,得以见佛之遗迹,得以览众国众佛众世情。辛苦遭逢一十三年,远涉他邦,苦心求谒真经,把人世一遭的苦难历了个遍彻,都只为他矢志不渝,誓穷尽一生之薄年敬献心中佛之大道。
当他在无畏山精舍看见中国的白绢团扇供献于佛前时 ,不禁回忆起同辈离散,故乡远在万里之遥,自己孤身一人历尽苦难,便潸然泪下。他不是被贬下界,有神猴护佑可以扫除万难的唐三藏,他只是一个花甲之年的老和尚,他有同伴,可最终个个飘零。他不是不知道西行之路有多少饿虎猛狮、险山峻岭、江河横道……即使如此,他还是出发了,在地球上那个彼此隔绝,时间喘息着蹒跚向前的时代里,围绕着中国南段,画出了一个极美的枫叶般的轮廓,他只是做到了心无旁骛,生死度外。
法显远没有玄奘声名显著,他没有像三藏法师那样居于那烂陀寺讲经弘法闻名于海外,他仿佛是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回到那个四分五裂的中国,在自己时日无多之际,默默无声地披星戴月地翻译佛经,并留下一部《佛国记》,最后油尽灯枯,耗尽生命最后一点能量,圆寂。他的身后,不是一个显赫万世甚而直至今日的大唐帝国,他回国后也没有君主接见,钦定译著的荣耀。他只是一个枯瘦单薄的僧丈,他的国家里君王们忙着厮杀争抢,弱肉强食。他出了寺门,所见的也不外是些永远熄不灭的战火、喊杀声与痛苦的哀嚎,那个王朝正陷落在泥沼里,在马蹄下呻吟。文人们总是慕羡一个强盛的王朝和贤明的君主,他们的目光,多半投向那里。然而,法显的业绩和经历却并不因此而褪色半分——他是中国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一个到达印度的中国人。
法显,西行的身影所幸的是,历史没有像埋没他在西域所见的鄯善、高昌、于阗等古国一样湮灭掉他和他的《佛国记》,那些传记无存,如今已经一片黄沙的神秘古国,在他的书中闪烁出一丝亮光来,让后人足以念想千年。
是否即将谢世的他,会在某个夜晚停笔,回想起在小雪山(今阿富汗苏纳曼山)北阴被寒流冻死的慧景?想起或梦见了佛留在舍卫国说法的遗迹?临到终末,在合眼之前,他应是了然无憾的。千难万险侥幸活下来到古稀之年,译出佛经福泽后世,他内心该是很安详平和的吧。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如果可以,我愿做他桌案旁的一盏小小青灯,看这位高僧在归国后余生残年的日夜里,奋笔疾书,看他佛法千重译出万言奥妙,听他在霜露最深重的夜里,一声长叹,就好似人世百转,众生就过了几次轮回。
他干枯的竹节般的手指千百次地拂过那些经卷,他的掌间,似乎有千朵莲开;
只是他看不到,只是世道萧条,杀戮太重,佛亦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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