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夜初
月和疏影上宫墙01
方堂第一次看到影月是在自家的土墙下。
那时候的月光明朗,影月坐在墙角的土垛上,仰头看着墙外垂进来的一枝秋海棠。
那场景方堂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但他唯独忘了问影月的名字,只是这么呆呆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刚从隔壁大婶家里要来的面条,呆滞地看着影月。
影月察觉他的时候,他的面条碗正好有些斜了,影月却也没有提醒他,只是朝他笑了一笑,然后消失在了方堂的眼前。
真的就好像是做梦一样,连面都洒了。
方堂那一年是第三年考科举,身上最后的盘缠都用在了房租上,连口饭都要依仗邻居的好心。
但他却依然觊觎着那块天鹅肉,那月光里海棠树下的美妙女子,使这看起来暗无天日的一切突然变得宛如仙境。
而他在这仙境消失之前只来得及喊一声:“小姐……”
“留步”二字都来不及出口,影月已经不见了,剩下他端着剩下的半碗面条呆呆地站在那里。
直到很多天后他又在观音庙里邂逅了影月的时候,才猛地想起来喊了一声:“小姐留步。”
影月彼时已经不是那一晚的打扮了,穿着漂亮的绫罗绸缎,头上戴着珠钗,俨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方堂知道自己真的是做了一场梦,也只可能是做了一场梦,但他还是壮着胆子问了句:“敢问……小姐芳名?”
丫鬟在旁边顶了句:“我家小姐的名字也是你敢问的。”
却没想到影月抬手阻住了那丫鬟,淡淡笑了笑说:“我叫影月。”
影月。
真是如梦一样的名字,方堂望着纸上的那两个字,抬头的时候看到了院子里的围墙。
她叫影月,方堂记住了。
而他想要再见到影月,第一桩事情就是要翻出这小小的围墙。
02
影月回府就看到蔺晨大马金刀地坐在客堂里,手里把玩着一个白瓷的杯子,瓷胎薄得简直像是通透了一样。
“皇上新赏的玩意儿。”看到影月进来,蔺晨把手里的杯子递了过去,“说是今年滨州进贡的新瓷,看着同去年也没有什么分别。”
影月接过来细细看了一眼:“还是有分别的,去年的瓷器胎没有这样薄透。”
“是吗?”蔺晨接过来看了看,嘴角微微勾了勾,“到底是你眼尖心细。”说完,手一松,杯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蔺晨脸上也没有闪过一丝惊诧或可惜,只是拍了拍溅到身上的碎屑站起来说了句:“皇上今日早朝还在问李尚书的事。”影月微微低下头,蔺晨淡淡扫了她一眼,“怎么这么不小心,听说,你在尚书府的时候险些脱不了身。”
“影月……错了。”
“李岩还好是死了。”蔺晨走到影月身边的时候抬手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下回小心一些,不要让我再替你善后了。”
她就这样站了很久,直到蔺晨都已经离开了客堂,才低低应了一声“是”。
丫鬟小心翼翼地上前喊了一声:“小姐。”
影月仿佛没听到,盯着一地的碎瓷片许久才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说,我要是真的就这么死了,他会在意吗?”
丫鬟不敢再说话。
“他不会在乎的。”影月蹲下身子捏起一块碎瓷片细细地看着,她是他手里的刀,要为他杀任何他想杀的人,那么谁还会在乎一把刀是不是疼,是不是伤呢?
更何况,还是蔺晨。
03
蔺晨是当今皇上的小叔,说是小叔其实比皇帝还要小许多岁,也是因为这样在那一场夺位之争中勉勉强强幸存了下来,皇帝为显自己宽厚,还给这个小皇叔加官晋爵,赐封晋南王。
蔺晨因为身体的缘故十四五岁的时候就从晋南回来了,那时候他已经身染重疾,险些救不回来,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在床边又是念经又是哭的,最终还是把蔺晨的小命救了回来。
从那以后蔺晨对皇帝简直感恩戴德,外头看起来情同手足。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影月想,不是这样的。
不然蔺晨为什么会在府中养了这许多的死士,他手中有恩北将军的十万兵马和三十万晋南大军,只不过这些皇上都不知道罢了,在皇上眼里,蔺晨还是那个湿毒入骨,奄奄一息的病秧子。
所以礼部尚书的死,怎么都不会联系到蔺晨的头上,更不会想到是蔺晨手下的死士去做的。
这个锅最后顺利扣到了左丞相的头上,扣得稳稳的。
影月望着期盼中死而复生的棋局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蔺晨捏着黑子道:“下一个就轮到兵部尚书了。”
影月望着蔺晨,蔺晨今年应当也是二十五岁了,然而看起来还如同少年一般,若不是那双眼睛,真的很容易让人以为他真是童叟无欺,单纯愚钝的。
“怎么了?”蔺晨抬起目光的时候影月还在出神,被这么一问才低下头望着棋局。
“算了,不下了。”蔺晨丢下棋子看了看窗外月色,“今儿是初一吧?外头怪热闹的,你也好久没出去了,去散散心吧。我也要到皇上那儿去一趟。”
“这么晚了……”影月跟着起身,跟在蔺晨身后往外走。
“今科试子的卷子都在皇上哪儿堆着呢,既然礼部尚书和兵部尚书的位子都快要空出来了,我这个皇叔总得替皇上谋几个人选吧。”蔺晨勾了勾嘴角,那一抹纤薄如云的唇真是锐利得如刀锋一般。
影月站着没动,直到蔺晨的身影消失在了院子里,才淡淡地说了句:“翠儿,我们走吧。”
04
方堂立在书房里,烛火映着他本就苍白消瘦的脸,更添了几分小心与谨慎。
“你就是方堂?”书案后的人合上了手里的折子,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折子,半晌才说了句,“拟得马马虎虎,先出去吧。”
方堂低了低头,没再继续纠缠就安安分分退了出去。
进士之后他是搬出了那个小院,然而也只能在翰林院当个编修,每日抄抄文书拟几个折子。他曾想还住回那个小院,说不准哪天就能再遇见影月。
然而翰林院都有自己的规矩,编修都有专门的住处,他只能随同其他人一道住进了翰林院。偶尔有空的时候回去看一眼,只有墙角谢了海棠花,洋洋洒洒落了满地。
方堂轻轻叹了口气,那样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怕他这一生都高攀不起了。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眼前一个黑影闪过。
方堂吓了一跳,提着灯笼喊了一声:“谁?”
对方也愣了一下,因为是从墙那头飞快地翻过来的,未曾料想迎面会有人走过来。
影月飞快地握住了靴子里的短刀,然而还没等她来得及拔出来,却已经听到对面的人轻轻喊了一声:“影月……小姐?”
影月愣了愣,身上的夜行衣在黑暗里一团模糊,但那灯笼还是照亮了她的脸,她偏了偏头那人立刻把灯笼移开了,声音里透着紧张与关切:“影月小姐,你受伤了?”
“别出声。”影月几乎是本能地拔出了匕首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顺便一脚踩灭了灯笼。
月光下那人苍白消瘦的脸映入影月的眼帘,她好像是见过这个人,然而不记得了,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了。影月觉得那人的脸在自己眼前晃了晃,紧接着就听到了身后的追捕声。
她想站起来逃走,但腿上的伤口一阵阵撕扯着疼,她只能又蹲了下来。
“跟我来。”方堂突然拉起她就走,影月没来得及回神,匆匆跟着方堂走了几步,方堂突然又折回来,捡了地上坏了的灯笼,又用鞋尖抹了抹地上的泥,这才拉着影月进了房。
他住的就是沿墙角的一排小平房,屋子里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书桌,连油灯点的都是最次的油。
“这里……也没什么地方,姑娘不嫌弃就先坐坐,我……我去找些药来。”方堂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有些手足无措,他并不曾想过还会见到影月,更不曾想过影月会来这个屋子。
一时间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激动,连自己的门在哪里都要找不到了。
“别去。”影月一把拉住了方堂,外头已经吵闹起来,大约听到了外头喊着,“兵部抓刺客,闲杂人等闪开。”
影月的手微微一抖,方堂却突然回头朝她说了句:“别怕,我这里不会有人来,我去找门房要些金疮药,他知道我写字总是会被纸划破手。”
方堂说着朝门口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在屋子里找了一会儿,然后手指头上沾着血就出去了。
影月只觉得腿上的伤口一阵阵地疼,兵部尚书家的私兵也不是吃闲饭的,一箭直穿她右腿,若不是逃得快,只怕下一箭就要穿透心口了。
要是她死了……蔺晨会伤心吗?
还是说,只是觉得有些麻烦,毕竟这桩事她又没有办好。腿伤还没疼完,肩膀上的伤口也跟着疼起来。
影月叹了口气,她一定是老了,身手才会这样迟钝。
外头吵闹声越来越大了,影月觉得待不下去了,正要起身的时候却听见门咯吱一声开了。
“你不要动,不要动。”看见影月要起身,方堂急忙放下金疮药走了过来,扶她坐下道,“你腿上伤口很深,我给你上些药,你休息休息再走吧。”
“外头……”影月抬头向外看了一眼,火光不知道为什么渐渐远了,吵闹声也听不到了。
“他们走了。”方堂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剪开了影月的衣角道,“冒犯了。”
影月低头看着这个男人,和蔺晨不同,这个人并没有非凡的样貌,也没有眼底的冷酷,他全心全意为她包扎伤口,看到翻出来的血肉时,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觉得可怕吗?”影月勾了勾嘴角,即便是满手鲜血的自己,见了这样的伤口依然会觉得有些不适。
“没。”方堂垂着眼睫低声道,“只是觉得一定……很疼吧?”
很疼吗?
影月怔了怔,方堂垂落的眼睫下是微微闪着光的眼睛,她突然发觉那目光不是厌恶,而是疼惜。
他在替她疼,替她难受。
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影月亲眼见到有人会为自己心疼,心疼得连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而这个人,甚至连碰一下她的衣角都要小心翼翼,像是怕碰坏了皇上御赐的珍品。
而她自己喜欢的人,却不愿多看她一眼。
她却为他杀人。
“你……叫什么名字?”影月忽然发觉她连这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方堂。”方堂抬起头来对她笑了笑,“姑娘或许不记得了,半年多前,在西郊海棠院子的墙角下,我们见过。”
见过吗?
影月皱了皱眉头,不记得了,已经全然都不记得了。
然而他却记得,西郊海棠院子的墙角下……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可能只是她杀人时走过的千万条路中的一条,而这个人却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好了。”方堂站起来的时候额头上都已经沁出汗来,眼皮也不敢多抬一下,只低着头说,“姑娘好好歇息吧,我……我……我到外头,外头待着。”说着转身就要走。
“外头不冷吗?”影月问。
“藏……藏书房……不冷,姑娘好生歇息吧,我……我不会过来的。”方堂头也不敢回,拉开门一口气直奔藏书房,关了门才想起来自己都忘了出气,急急忙忙地呼出一口气。
影月望着那有些慌张的背影笑了。
自己也是这样吧,第一回进蔺晨的书房,第一回给他研墨,第一回替他杀人。
换来的最多不过是一句,辛苦了。
而她却爱了他十年。
十年了。
一切也都该有个了断了。
方堂醒过来的时候是被冻醒的,外头天已经蒙蒙亮了,他听见鸡叫猛地想起什么,急急忙忙回到房中的时候,影月已经不见了。他小心翼翼地在房间里找了一圈,也并没有看到她留下任何痕迹。
不知道是天不亮就走了,还是昨夜根本未曾留宿。方堂轻轻叹了口气,坐在昨夜影月坐过的凳子上,久久不能回神。
又是像做梦一样。
05
蔺晨下朝回府的时候,影月正在换衣裳,丫鬟看到他进来,急忙低下头做了个万福就退了出去。
“做得很好。”即便是赞许,蔺晨的声音里已然透着不能融化的冰冷,他走到桌边自己拿起茶壶倒了杯水,“今日朝堂皇上暴怒,这件事必然是要彻查的。南山别院那儿的枫叶该红了,你替我去看看吧。”
“好。”影月侧着身,拉起衣裳遮住了包着腿上伤口的绷布。
“这茶不怎么样,我回头让人包些好茶一起送过去。”蔺晨放下茶壶,起身朝门口走去。
影月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垂着眼睫。
“对了,你昨晚有没有遇到什么人?”蔺晨走到了门口,突然又回头看向她,影月摇了摇头,反问了一句,“什么人?”
“只是怕你走得匆忙,路上被人看见了就不好了。”蔺晨扫了她一眼,“既然没有那就最好,你收拾收拾,我让人送你。”
南山别院是蔺晨自己的私宅,买下来的时候用的是别人的名字,所以从没有人知道这里原来是晋南王的府邸,影月一年要来住好几个月,所以门口挂了方宅的牌子。
方堂接到请柬的时候还愣了一愣,回想自己并没有一个姓方的故人,最后也不知道怎么的,心头一喜,竟本能地就以为是影月,而马车将他接到南山别院的时候,果然就看到了影月的丫鬟。
丫鬟在门口彬彬有礼地做了个万福道:“方公子里面请。”
别院里的红叶正是开得最好的时候,方堂走进去的一刹那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影月一身白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宛如玉雕的仙子一般。
方堂愣了愣,却不敢再走进了。
“方公子。”影月站了起来,这个人在白日里看的时候才会发现并不是那样消瘦憔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文弱和清雅。
“方……姑娘。”方堂喊出这一声的时候,忍不住低头笑了,“原来,你我竟然是本家。”
影月淡淡笑了笑,略一抬手:“公子请坐。”
这到底是她的救命恩人,影月心里想着,那一晚他露出的关切和担忧都是真真切切的,这世上恐怕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关心自己的安危了。
“姑娘的伤……”果然方堂端起杯子的时候就忍不住问了,“可还好吗?”
“好了,已经好了。”影月笑了笑,放下茶壶望着一地的枫叶道,“怎么?公子也不问我缘何受了伤?又怎么会被兵部的人追呢?”
方堂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喝着茶,喝了半杯才放下杯子道:“我不关心。”
影月看向他有些好奇:“那你关心什么?”
方堂抬起头来:“我只关心你好不好。”说完这句又低下头,“是在下唐突了。”
不,不唐突,这世上只怕再也没有人会对我这样“唐突”了。
影月垂着眼睫没有说话,方堂又坐了片刻终于起身道:“在下也该告辞了。”
“公子有急事?”影月抬头看了看,忽然又说,“公子是翰林院的编修,想必是很忙的。”
“不,倒是不忙。”方堂低了低头,过了片刻才说,“只是梁大人要保举我去礼部……我实在有些受宠若惊。”
“礼部?”影月微微顿了顿,许久才说了句,“若是公子不嫌弃,还请公子明日也来喝茶,后日……大后日……”
日日都来。
06
影月回到府中的时候蔺晨正在与人下棋,影月是从偏门进来的并未惊动书房里的人,但远远看过去那立在门口的书童影月也认出了那是中书令梁大人。
她在房中等了许久蔺晨才回来,看到她倒是一丝也不惊讶,只笑了笑道:“怎么,南山别院待得不舒服?这才不到一个月就待不住了?”
“那个方堂……”影月看着蔺晨坐下,提起茶壶,给自己斟茶,又端起杯子,轻轻地看着她“嗯”了一声,“怎么了?”
“能不能放过他?”
“放过他。”蔺晨看着茶杯里的水笑了笑,“这叫什么话,我提拔他难道还提拔错了?”
“他不过是个读书人,朝堂上那些事……”
“这满朝堂都是读书人,”蔺晨突然放下杯子,冷冷抬起眼睫看了影月一眼,“怎么他就不一样了呢?”
影月冷不防往后退了一步,蔺晨这样的眼神她见过,但也只见过一次,是在那一年他说“总有一天我要夺回这天下,这本应属于我的天下”的时候。
“王爷。”影月慢慢地直起身子,然后就在那一刻朝着蔺晨跪了下去,“方堂他不过就是个翰林院的编修,王爷要用人朝堂上大有人在,还请王爷放过方堂,他……就是个没用的书生罢了。”
蔺晨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影月,许久才眯了眯眼睛道:“影月,你变了。”
变了吗?
影月在心里静静地回想着,这十年来她每一天都在他身边,但他除了要她杀人之外,几乎没怎么仔细地看过她,怎么会知道她变了呢?
“一个书生罢了。”蔺晨冷笑了一声,“一个书生好歹也救过我手下最好的杀手的命,就当我报答他对你的救命之恩,提拔他做个从四品的内阁侍读学士,也不算过分。”
然而一旦沦为你手中的棋子,也不知道哪一日就会被你亲手毁掉。
就像毁掉我。
影月慢慢地闭了闭眼睛:“那么就请王爷,放我走吧。”
蔺晨倒着茶的手微微一顿,茶水溅了几滴出来,他放下杯子却没有回头看影月:“你要走?”
“影月已经不是当年的影月了。”她低头看着自己满是茧子的手,“只怕不能再为王爷鞍前马后,只会拖王爷的后腿……”
椅子突然啪的一声摔倒在地上,蔺晨的手近乎狠毒地捏着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托了起来:“当初是谁要留在我身边,说除非死了否则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我?”
那些话是她说的吗?啊,是她说的。
那一年她还在马场里给马添饲料,每天吃不饱睡不好,夜里要跟马挤在一个马厩里。然而即便如此,翻脸无情起来马比人都要快,她就是在那一天险些被一匹翻脸无情的马踩爆了头。
而那时候是蔺晨翻身上马,勒住了缰绳。
她躺在地上仰头看着骑在马上的少年,英姿勃发,简直如同一个太阳。
但那时候的蔺晨又去了哪里?
“一定要离开的话,就像你当年说的那样,先死了吧!”蔺晨慢慢地松开手,脸上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漠,而影月却还保持着那样微微仰着脸的姿势看着他,“我死了,能放过那个书生吗?”
蔺晨抖着衣襟的手顿了顿,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过身。
“我死了,能放过他吗?”影月又问了一次,这样执着,还真是不像她。
蔺晨转过身,他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的影月了。
但他曾经是见过的,跪在他面前说着“请你带我走,我什么都能为你做”的那个小影月,在他书桌旁怯怯望着他说“我能留在你身边吗”的小影月,第一次为他拿刀说“杀人也可以,只要你让我去做”的影月。
但那个影月已经不见了,如今这个影月已经不是他的了。
“你和他,只能活一个。”蔺晨沉下目光,声音里是夜露一样的清凉,“你自己选。”
“我选他。”影月的声音绊住了蔺晨的脚步,险些在门槛上磕了一下。
“那很好。”蔺晨抬手扶了一下门框,“那很好。”
07
方堂领了俸禄出来的时候心里无比高兴,他之前就盘算着要买样什么东西送给影月。然而看来影月这样的大家闺秀必然是不缺金银的,但他还是看中了市集上一支玉簪。
白玉的如意簪子,同她很般配。
他现在知道影月也是孤儿,家中无父无母,他若是想要提亲,就要当着影月的面说。
好几次想着开口,最后都忍住了。
这太唐突了,自己如今也只不过是个从四品,虽说从四品大小也是个官了。
方堂这样惴惴不安地走到山庄的时,影月已经在院子里等他了。这数月来他几乎日日都要来山庄同她喝茶,连台阶上的石头有几块都数得清清楚楚,所以她看到在倒茶的模样就知道,她有心事。
方堂摸了摸怀中的玉簪,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茶喝了两轮,方堂终于忍不住还是问:“你有心事?”
“嗯?”影月回了回神看着方堂笑了笑才说,“没,没什么事,只是有个远方表亲要来,恐怕你再来我这里就不方便了。”
“哦。”方堂低了低头,怀里的玉簪戳了他一下,他伸手摸了摸肚子。
“公子饿了吗?”影月看见他摸肚子,招来丫鬟道,“去准备晚饭,今日就留公子吃些粗茶淡饭吧。”
“怎么敢……”方堂站了起来。
“公子对影月有救命之恩,只是一顿饭而已。”影月笑了笑,重新坐下的时候,方堂却还站着,呆呆地看着她许久,终于从怀里摸出了一支玉簪。
“这个……这……方姑娘……”方堂捏着簪子的手一直在发抖,终于叹了口气道,“姑娘可否……”
“好。”影月却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将玉簪拿了过来,“公子的一番好意,影月收下了。”
方堂还有些愣神,影月已经捏着玉簪走到他面前:“公子可否替我戴上?”
方堂接过玉簪,手指颤抖了许久才慢慢插到了影月的发髻上。
“影月无父无母,原本不过是一个养马的小厮,三餐不继,只能与马同眠,后来……”影月垂着眼睫低声道,“有人领了我走,我便为他做些见不得人的营生,这样的影月……”
她抬起目光来看着方堂:“大人还敢要吗?”
“敢。”方堂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捏了捏手指,好半天才抓住了影月的手,“我也并没有告诉你,皇上可能要调我去北疆小城,去了那里就再也没有红叶大宅,车马随行,你可愿意……”
“去。”影月淡淡一眨眼,笑了笑道,“我同你去。”
那一日的红叶开得特别旺盛,方堂一直记得影月那一身素白的衣裳,简直如同月光一样,皎洁而清雅。
08
蔺晨淡淡地合上了手边的折子,抬眼看了看站在面前的人:“如今你可放心了?方堂已经去了北疆,这么远的地方,只怕日后我想够也够不到了。”
“王爷有通天的本事,怎么会够不到?”影月淡淡地转身拿起椅子上的夜行衣走到了屏风后头,蔺晨望着屏风上的影子,一刹那觉得心口有股说不出的气流涌动。
他想起影月说的那句“我选他”。
为什么选他呢?
如果是选了自己,那么他还能像以前那样留着她,护着她,甚至等他当了皇帝,她一定就是皇后。
但她说,我选方堂。
“还请王爷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影月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换好了一身夜行衣,“今夜以后,世上没有影月,王爷也不会再记得方堂这个人了。”
“他就对你这样重要?”蔺晨皱着眉头,“你为了他,连刺杀皇上这样的事都敢做?”
“我并不敢做,但是王爷要做我。”影月淡淡笑了笑,“王爷要我做的事,影月一定是要去做的。”
蔺晨怔了怔,这些话听起来这样耳熟,却又这样陌生。回过神的时候,眼前的人已经不见了。蔺晨愣了愣,想再追出去的时候,却只看见院子里漆黑的夜色如同化开的墨,掩住了一切。
影月坐在高高的宫墙上,月亮就在她头顶,十步之外就是御书房,她一会儿要进去的地方,她忽然想起那天从尚书府出来,翻墙的时候也是这样坐在墙上的,然后不知道怎么就一翻身跌进了院子里,就这么遇见了方堂。
若是那一日她不曾遇见方堂,只怕今日她也不会翻上宫墙了。
她想起那日送方堂上路的时候,他拉着她的手说:“我在那里等你,你收拾好了就过来,同你的亲眷说,你嫁了个好人家,他会对你好,疼你爱你。”
影月忍不住就笑了:“你怎么知道是好人家?又怎么知道会对我好?”
“因为方堂是个好人,他还很喜欢你。”方堂一脸认真地说。
影月当时就不笑了,抬手抱了抱方堂道:“那你去那里等我,我答应你,等我事情办完了就一定来找你。”
方堂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好,我等你。”
然而她知道方堂等不到她了,天亮之前所有的大内侍卫都会发现她的尸体,她或许连个全尸都留不住了。她摸了摸腰间的令牌,蔺晨真是有本事,连皇上内宫的腰牌都能弄到手。
只要除掉了皇上,蔺晨就能一路通行无阻了吧。
而她呢?
她死了,蔺晨会难过吗?
或许不会吧,乱葬岗上她不过是枯骨一具罢了,这世上唯一会为她落泪的人却不会知道她死得这样凄凉。她也舍不得让他知道,毕竟这世上只有这一个人会为她心痛了。
最后一队禁卫军巡视经过的时候,影月纵身跃下了宫墙,仿佛扑火的飞蛾,那一刻她眼前晃过了方堂的脸。
他说:“小姐……请留步。”
他说:“我只在意你好不好……”
他说:“你会嫁个好人家,他会对你好。”
他说:“我等你。”
这一生终于有人为她心疼了,但这一疼,可能就是一生一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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