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认识的人,可以惦念吗?
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忽地涌入脑海,逼着要一个是与否的答案,就因了老蒋 —— 这位传说中颇有些色彩的人物,一个地理意义历史意义和文化意义上,都可被我的左邻或者右舍称作"南蛮子”的人,一个不到六十岁的准老头子。
惦念在这里,能够简单化的话,完全就是叫做想见见他,并且预备与他做朋友的意思吧。毕竟没有谋面,多少年来,仅仅是由一个一个的别人说来的片段烘托出的人物,只因心里有一丝莫名的好奇,就不着边际地琢磨着:万一见了,万一就是想象中友朋一类,万一就真能做了朋友呢。
这个人真叫我从人世间最油盐酱醋的层面,一点一点推升,如今,已无可挽回地到了关乎人生的课题,好比哲学老师留下的作业,陷于叫人做不了又放不下的精神困境。
八年前,2010年左右听说了老蒋。
说他一年到头,漂泊人间的南北西东,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为了最初的爱好,硬是练成了行业大咖。
老蒋,瑶族山民。他的民族有自己的文字叫作女书,也不知他识也不识也。他的家,原在湖南永州的江永,硬生生打拼几载,竟尔移入长沙,做了大城市的一户人家。能到这一步的,也算芸芸众生的少数了。比如我,心中装了两个宇宙,多少代了,还蜗居在一个百万人口的小城,时常惭愧,时常不甘,也时常满足。
所以,有时恍恍惚惚地想象,在他身上究竟会有着怎样的传奇。
后来就很想见他。尤其是,他女儿女婿都说老蒋颇好杯中物,喜欢“引壶觞以自酌”,喜欢一个人搞点小意思,就更加地想会了他,你侬我侬意思意思。
也是造化弄人,八九年的时间,老蒋也屡屡来到我的城市,我与他从未谋面。以致于我只好拿了自己珍藏的一条鹿鞭,叫他女婿转送给他,让他炮制补酒,高兴或烦闷时喝上一杯。
夏天的时候,他女儿女婿说老蒋要来了。我好一顿期待,还与一个老朋友说了。这个老朋友也想见他,请教一个纠结经年的问题。
可是已是秋天了,他还没来。
就在淡淡忘却的时候,寻常的日子从早间展开,散漫地用孤骛飞出晚霞,期间的太阳照了春天照夏天,照到秋季最后的节气时,就在霜降的前一日,他恰似山映斜阳天接水,如此这般地在济南遥墙下了南方轰鸣而至的飞机,过来了。
霜降,一侯豺乃祭兽,二侯草木黄落,三侯蜇虫咸伏。就是没有侯有朋来仪的物象。
出乎意料的事,始料未及的事,叫人欣喜。
这一次,我真的见到了老蒋。
南方人一贯的形象。清秀,白净,才子气质,看似随意实则考究的穿戴妆扮,笑容满面如和风习习,适宜所有人类的感觉。普通话照例是塑料的味道,谈吐间,挥发着一股子荡漾人间的烟火气。
老蒋干的活儿,是摆弄些古玩玉器等诸如此类老气或时尚的东西。那些玩意儿,好象都是很值点儿钱的。我问他戴的一个祖母绿的戒指什么价位,他说:这个啊,白金底座镶嵌,也就十来万吧!
说得轻描淡写。我只得装作见多识广的样子,面部表情尽量放松再放松,显得一派波澜不惊。其实,内心早已万马奔腾万箭穿心了—— 我一年的工资啊蒋先生,你只用无名指的一段浪漫倜傥,就潇洒地把它挥霍了!
对于老蒋,真应了"久闻大名"之客套语。我早就相熟的,是他的女儿女婿,一对开茶楼的小朋友 —— 老蒋的女婿比我小两旬,差了24岁,小朋友之谓,没毛病吧 —— 茶楼的大堂和二楼的房间里,摆放着一些瓷器铜器,象是些古物。初见之下,就有了好奇,就问起他们这些物件的或然是否,问起从来所由,才知道两个小朋友背后,有这么一位老江湖。
他们俩特别是女婿松松,经常说起他的江湖老岳,说起他的趣闻和轶事。由此,我对老蒋的了解渐渐立体起来,从一个名字标注的符号,一维二维三维,见血见肉见性情。有时看到他捯饬来的东西,仿佛就能感受到他把玩鉴赏时的气息。
老蒋不易。女儿小萍也说,他一年到头能够回家的时间,都是春节前后,在家里顶多待上一月左右。其他的时候,老蒋都是漂在外边,且是在外省市做他的营生。这样的状态,已持续十几二十几年了。后来小儿子美院毕业,放弃画画跟随老蒋打拼,身边这才算是有了亲人陪伴。他最辛酸的记忆,是创业之初有一年的除夕,看着万家团圆的灯火,听着传达幸福的鞭炮阵阵,一个人漂泊在桂林的街头。电话那头,是他妻儿的牵挂,这样的时辰,让他的话语变成凄楚的哽咽……
老蒋有趣。他喜欢松松这位女婿,第一次见面就表明了态度。翁婿之间也不管什么规矩礼数,颇为随意随性。老蒋经常摆下酒局,让松松喝个一塌糊涂,他在旁边优悠相赏,对女婿的醉言醉态,丝毫不以为意。尤其是和他最小的儿子,一起酒后勾肩搭背互相挤兑,用酒意勾勒出混乱的逻辑,论证他们家里到底谁的小名叫"邋遢”,或者竞相比试谁说的话更加不堪。有一次,与小女儿一通电话讲了十几分钟,猛然间才恍然大悟地说道:你是小妹啊,不是甜梅啊 —— 甜梅是老蒋的大女儿。
老蒋有情。他和妻子儿女分处四地:湖南广西广东山东,血脉的幅员覆盖大半个中国。除了春节回长沙的家,他还偶尔去广东山东两个女儿家瞧瞧。每到一处,立即就连线另外一处,让姊妹俩畅叙离情。岂不知,人家两姊妹是几乎天天要视频联系的。特别有意思的一件事,是他的小儿子上大学时处了一个女朋友,有一天要他汇过五万块钱去,说女朋友要开个小店。老蒋满口应承着,又悄悄分别致电两个女儿,让她们劝说弟弟不要让女朋友开店。当劝说无效时,便痛痛快快奉寄五万元。不过,据说小儿子及其女朋友也没开什么大店小店,五万块钱三个月就花没了。每年儿子生日,他都大约记得。但是为保险起见,都会向女儿核实:明天是不是建辉生日?
这样的老蒋来了,消弥了所有的好奇。在女儿女婿的茶楼里,他也会展示自己的业务专长。拿出几个玉扣,摆出几块玉牌,或是向围绕着他的人们点评搁在手心的更加贵重的玉镯。有意思的是,每每问到价格,他都眼晴顺着望了下面,从不作正面回答。见你执着于真正的答案了,才以商権的口吻,慢悠悠给出行家的灼见。这些见解,往往叫人心服口服——特别是拿老物件相询的人,自是心知肚明地想起当时的购买价位,默默地点头:是的是的。
接风的酒席上,我突然问他:四个孩子,你更喜爱哪一个?起初他平静地说道:都喜欢,一样的。我似乎感觉到了这不是他的真心,遂又逼仄地说:不可能吧,应该有所区别。于是,他没再如前般做官方式的回应,很诚恳很透明地坦言,他最喜欢他的大儿子。因为,大儿子自主自立自强,从不索取,一直努力。这好像让她小女儿吃了一惊。他小女儿的印象中,老蒋偏爱的,应该是小儿子。
其实,他的喜欢和偏爱里,都是他回望中的自己。
这时,我举起酒杯说,蒋哥干杯!为你,为你的生活;也为我对你由来已久地惦念和初见端倪的友谊。
老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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