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长呀岁月短,芦花白呀韶光叹,逆流而上把家还,乘船一去呀不复返。”
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个轻轻唱着童谣的女孩。
她站在乘风前进的小木船上,出口的歌声顺着白水河一同蜿蜒回荡,随着白花花的芦苇荡起伏摇摆,于风中不定飘摇,又似羽毛般轻悠悠落下,落在平缓的河流上,我仿佛能因此看见——水面因歌声的落下而泛起了圈圈波纹。
我知道这是场梦,但梦中的女孩我从未见过。梦的主人顿时醒悟,梦却并未如主人所愿轻易结束。
直到她唱完了歌谣,告诉了我她的名字,梦——才一点一点化为虚无,走向完结……
自古以来,我们村就流传着一个神秘又带点恐怖色彩的传说。传说,日暮时分,在长满芦苇的河边会飘来一只未知来历的木船。木船停靠在岸,静静等待愿意乘坐它的人。坐上的人像受到蛊惑一样,会不由自主地划起双桨,向着芦花丛深处,向着坠下的残阳划去,永远不会回来。
又传说,木船前行的终点是其人已经逝去的岁月,甚至包括久远到遗忘的童年。
因而,木船名为岁月船。
父亲告诉我,只有那些忘了童年,承受不住生活的苦闷,一心逃避的懦夫才会乘坐岁月船。
岁月船,带人回到过去的岁月船……我多么希望师傅也坐上了那条船。
而诞生此传说的村落——白水村,一个世世代代以捕鱼为生的小渔村,脚踩蜿蜒迂回的白水河,背靠峰峦叠嶂,这里便是我的家乡。
我家经营着一家棋馆,供村里的老百姓闲暇时刻里下棋。平时,身为家中长子的我偶尔会打理照看店面,因此少不了被一些老人询问围棋下法。
而无论我给出怎样的答案,似乎都不能让他们满意。
“是这样走的吗?不对呀。”
“呵呵呵,就是这样走的,这样走,我就可以提你的子啦!”
如果我闭口不答,再带上一抹腼腆的笑容,他们又必将失望地大叹一声——
“哎,还是让你父亲来看店吧。”
“下得还不如你父亲好呢!”
年满25岁的我总是苦于不知怎样选择,因此,每逢由我做主立下决定时,我总是保持沉默。仿佛只要这样做,我就能保持“自我”,不被他人干扰。
这种“沉默是金”的品质帮我回避了许多让我措手不及的麻烦事。可有时候,我反而认为这是一种莫大的悲哀。
父亲总是催我结婚,但我对结婚生子从来不上心。心急火燎的父亲便用传宗接代的理由毫无厌倦地替我逐个寻找合适的对象。在他为我选好的对象面前,不觉对上父亲期待的目光,惯用沉默回答的我常常低下头,不发一言。
终于有一天,我们两人再也无法忍受对方的作为,为这件事大吵了一架。父亲指着我的鼻子大骂我不孝,而我也鼓足勇气,涨红着脸吼道不要随意替我做主。事后,父亲不再追究,他像是厌倦一般陷入了沉默。而我也保持着沉默。
饭桌上,我小心地瞥过父亲那张布满沧桑的脸,瞥见了他灰暗无光的双眼。他像个生闷气的孩子一样大口刨着米饭,把自己关在内心里反复煎熬。
沉默,我总是保持着沉默。
结果,我失去的东西一成不变,反而随着时光的积累失去得越来越多。
望不见任何转折和出口的日子已被时光磨得枯燥、烦琐、甚至绝望。有时候,我竟将扭转现状的奇迹寄托于一条不存在的船上。
明知这个念头多么可笑无聊,可每次路过长满了芦苇的岸边,我都会下意识地望一眼,不知觉地停驻片刻,幻想着从芦苇丛深处飘来一只没有挂绳的木船,坐上那条悠悠小船,带我回童年……
那一夜,雷雨突至。
我正躺在床上安眠,雷声却把我吵醒。意识隐约之际,睁开眼仿佛能清晰地看见瓢泼的大雨正唰唰落下,狂躁的风席卷了一切孤单零落,也压弯了我家门口那颗尚未开花的小槐树,隐隐的,我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梦里还是暴雨,大风,轰雷,却在此时多了一个青色的身影。
那是我的师傅。
师傅为了寻我而深入大山。我由于躲进山洞安然度过了整个夜晚。然而,第二天平安归来的却唯我一人,师傅永远地留在了山里。
我多么希望我的师傅是坐上了那条船才一去不复返的。
望着那个在雨中奋不顾身跋涉泥泞的身影,我拼命地祈求如此恐怖的事情不要再次上演,尤其是在我的眼前。
朝着那个瘦弱的身影,我不禁想要大声呐喊,可张嘴的一瞬,大脑霎时闪过一片空白,我竟想不起师傅的名字。
我只好大声唤着“师傅“,不断地一声声呼唤着,嘶哑了嗓子、全力地呐喊却还是只能无力地看着师傅离我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遥远,望着师傅的背影被狂风暴雨吞没……
手中的槐花呀,随风飘远了,留不住花,留住花香。花香浅浅,袭人心头,握住拳,就依旧能感受到花儿的柔软——若真能拥有如此这般胸襟,师傅就依然陪伴在我身边。
儿时,我常与师傅围棋对弈。童年里最大的乐事便是与师傅对坐一边,各人手执一枚棋子。
师傅大我几岁,虽看上去与我同龄,然而师傅终究是我师傅。师傅围棋经验丰富,加上天资聪颖,记忆过人,对弈棋之着法布局又颇有心得,了然于胸。哪怕师傅让我手执黑子,我也从未赢过她。
切忌浮躁好胜——是师傅常对我说的话。
“勿被棋盘表面迷惑,破障跳局,摸清对方意图,看清了局势,看清了内心,再谈胜负。”
这是师傅曾对我说的话,如今,却一字一句地被这梦中的女孩说出口。
白日光景,一股诡力拉着我再次进入太虚梦境。
梦里,船被不明原因的神奇力量带动着冲破水流,不疾不徐地逆流而上,不知驶向何处。而那个坐在船头的女孩正安静地凝视我。一切看上去像是那场梦的后续。
不过此时,船上却设置了一具棋盘,两盒棋罐。而我自己也像是时空倒流一般竟回到了儿时的模样。
“陪我下一局吧。”
女孩轻轻说,她的脸上似乎挂着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笑,仿佛在无声宣告事情本该这样。
“不,我不下棋了。”
“是吗?还真是遗憾呐……”女孩遗憾地叹息一声,脸上又露出某种确信的微笑。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她又说,微笑的眉宇间似有隐秘的哀伤。
我低下头一语未发,心里的冲动强迫着自己开口,却又迟迟苦于不知从何处讲起,我犹豫了许久。最终,我下定了决心,正要开口拒绝,她突然打断我说:“在那之前,先下完这一局。”
见她手拾起一枚白子,我还是拒绝地摇摇头。
“不,我下棋不好。”
“至少你会。”
“我……已经不再下棋了。”
“不战而败,你输了。”
她没有理会我,自顾自地将执起的白子在天元处落下。看着她的动作,我不由得皱起了眉。
“我……”
“要再来一局,打败我吗?”她又问。
明明她的话语里没有任何敌意,说话的语气也显得极为平静,可我的心中却越来越烦躁。
“我不想下棋了。”我尽量平静地说。
可她仍然执拗地问我:“为何?”
“为何你不愿下棋?”
“为何你不愿与我对弈?”
“为何你要否定自己?”
胸中不断喷薄的怒气压着我的理智,我再也无法忍受她一遍一遍的质问。
我“唰”地站起,竟然朝她大吼道:“我没有否定自己!”
“我说过,我不想再下棋了!”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原因!我只是!只是!”
理智猛然回归,我收敛起了迷惘不知向谁发泄的愤怒,重新坐下低声道:“我只是……不喜欢下棋了……”
“原来如此,”她将棋子收回棋罐中,“对弈无弱于拼搏厮杀,懦弱者无异于白白送命。等你有心,再来此处。”
她说完,抬手一挥,白雾听命般地从四周汇聚,形成了一道屏障。
顿时,一股伟力拉着我从木船上跌落进冰凉的河水中,只记得意识朦胧之际,听得她在唱——“顺流而下呀把家还,乘船一去呀不复返,呀不复返咯......”
“你一定可以的,要相信你自己。”一道温柔的女声响在我耳边,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位个子较高的少女。那正是我的师傅,她扎着长辫,仍着一身青绿色长裙。
而“我”不受控制地对她说:“可我一直都没有赢过你……”
“我”的语气里充满了失望。见到“我”垂头丧气,她则笑眯眯地揉起了“我”的头说:“你初出茅庐,要赢过我,还要个几年呢。”
“对方弈棋之技虽不及师傅我,即便这样,也不代表你的敌人不够强大。”
“要小心,真正的敌人其实是我们自己……”
师傅说完后转身背对着“我”逐渐远去。
世界于我眼中渐渐汇聚成一个奇点,随着她的远去,光与热也被无声剥夺,留下一团可怕的寂静。
寂静中惟余混沌,及,混沌且浑浊的思考——
“我”正手执一枚黑子,凝视着桌上的棋局,原本沉着冷静的思绪猛然被对方的招式打乱。
明知对方下了陷进,渐成包围之势。明知师傅百般强调,切忌浮躁好胜。明知自身难保,却也要放手豪赌。以进为退,“我”选择进攻……黑子白子纷纷交替落下,无声的交锋中胜负不言而喻,水落石出。
天元居于棋盘中央,乃是地势最高之处。此时此刻,天元之处却静卧一枚白子。仿若王一般居高临下,且骄傲地宣布——胜负已分,“我”已无力回天。
黑白分明的棋子在我眼中很快又渐渐挤在一起,融化为灰色,像是暗示——无论黑子还是白子并没有任何区别,都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渺小单体,无足轻重。
灰色弥漫了我整个视野,耳边又传来鼓动到令人烦躁的心跳。刺眼的光线再次射入我的双眼,原来是“我”正与父亲还有师傅激烈地争吵。
“我知道我让你们失望了,我就不该急着想要围他!”
“你们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知道我错了!”
“我”激烈地解释着,可在父亲失望又愤怒的眼里全部变成了狡辩。
“我”又只好转向师傅寻求庇护:“师傅说我可以战胜他,师傅说他压根就不厉害!”
“不。我没这样说。”
“你就是这样说的!你明明那样鼓励我,不就是告诉我一定能赢吗?”
“可我还是输了……师傅,你是故意骗我的对不对?”
“其实,我根本就无法战胜对方!你肯定知道我连初试都过不了,所以,你才会那样说。”
“不。不是那样的。我原本是相信你的。”
“但我还是败了……我还是败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想要一个人静静!”
“我”嚎哭着冲出休息室,不顾师傅和父亲的惊讶,一头扎进场地外汹涌的人潮,把他们对“我”的呼唤抛在脑后。
愤怒,悲伤,质疑,羞愧,这四种情感混乱交织,逐渐成型,化成了“我”眼中的四座大山,横在面前,而我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将之跨越。
我违背了师傅一直以来对我的教诲,我辜负了父亲和师傅对我投出的期待目光,我粉碎了建立在我心中的骄傲与自信。
接下来的梦,便是满心失望的“我”为了不被任何人找到而躲进大山。师傅为了寻我也深入那座大山,结果一去不复返……
“河流短呀岁月长,芦花白呀韶光挽,顺流而下呀把家还,乘船一去呀不复返,呀不复返咯——”
谁?是谁在唱?
一道女声重新将我唤醒,我抬起沉重的眼皮,呆呆地望着眼前之景,仿若历经隔世,我竟感到一股熟悉的陌生——云雾渐渐退散,中央有什么东西渐渐幻化成形。定睛一看,竟又是那只木船,又是那条两边长满了芦花的小河。此时,木船似乎到达了一个终点正停在岸边,船上依旧摆着棋盘,棋盘上落下了些棋子,观察一番,很容易看出棋局尚未分出胜负。
我知道自己仍身处梦中,而女孩却早已不知所踪,与她对弈的人我也一概不知。
这不禁让我忆起自从师傅不在后,我也下过几局棋,敌手是我自己。我模仿着师傅的招式,想象如果是师傅该会怎样应对,是攻是撤,是围是逃,是见招拆招,还是设陷布阱。
而那棋盘上的一局正是我曾与“我”对弈的无数棋局中最复杂、僵持时间最久的一局。哪怕如此,棋局千变万化,我无法预测接下来熟胜熟负。
“河流长呀岁月短,芦花白呀韶光叹,逆流而上把家还,乘船一去呀不复返。”
就在我思考时,那道女声突然再次出现。我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一个人。可这道女声是如此的温柔和熟悉,觅着歌声源头,我好奇地向山间走去。
歌声飘渺悠远,像是指引我一路前行。行走在潮湿的山林间,宛若踏进了一座云雾缥缈的仙境。拨开沾着露水的草丛,逐渐深入歌声所在之地,所见之景越发梦幻奇特。
一颗足以遮天蔽日的巨大槐树顿时出现在我面前。槐树已经结花,开出淡黄色的花朵。花儿接连成一片,呈现出世间最温暖静谧的颜色。柔和的香气盈满空间,温柔又不舍地拂过槐树下的微小生灵。
我被震撼地说不话,望见槐树下站着熟悉的一个人。
看见她的一瞬,我终于想起了她的名字。我不禁高兴地朝她大喊:“怀!”
女孩仍是我记忆里最熟悉的模样,一身青绿色长裙,长长又柔顺的辫子。怀面带浅浅微笑,对我轻声说:“易,你来了。”
见她像从前那样念出我的名字,我喜出望外地踏出一步。就在这时,一股刺骨的冰凉渗进我脚下的皮肤,我低头发现,一条湍急的溪流拦在了我和她之间。
“回家去吧,你已经找到了你的过去,不要再忘记我的名字,不要再忘记你的童年了。”怀静静地说。
可我一头雾水,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
“怀,你在说什么啊?回家?你不与我一起回去吗?”
怀又无奈地回答道:“我无法回去了。这里是你的过去。而我将继续长眠于此。”
“什么?我的过去?可是!怀,我——”一时之间,面对着怀我竟不知所措。
分明,我想告诉她这些年,我很想念她,非常想念。想告诉她没有一天不因为她的去世而愧疚,还想告诉她让她再陪我一会儿,哪怕一会儿也好。可我什么也没说出口,无论说什么,对于怀而言都是最残忍的事。
心中抑制不住的感情汹涌爆发,却只能以泪滴的形式从脸上滑落,旋转于风中,最后融进湍流小溪。
“怀……对不起……”
相视良久,我总算说出了这句话。然而,我能说的也只有这句话。
微风拂过怀的裙角,她纤细的发丝也于风中如花草般摇晃。如此真实又生动的怀就在我的眼前,可我却无法上前一步去拥抱她,感受她给予我的温暖。
怀摇摇头,对我缓缓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期待亦是牢笼。要说对不起的话,应该也算我一个。很抱歉,在那时,给了你太重的负担。”
“但现在,你长大了,不再像从前那样浮躁轻狂了。回去吧。”
“不,怀,我们要一起回去!”
“你已经战胜了我。”
怀说完后不再说话。她的微笑,她的眼神已经给了我答案。
风在此时刮过槐树茂盛的枝叶,几朵零星细微的淡黄色花儿落在她瘦弱的身上,落在她长长的辫子上。她的身形逐渐透明,渐渐融于朦胧的淡黄色中。
“不过,小易,听我说——其实我一直一直都相信着你。”
最后,怀转身而去,她的身形消失在槐花树下。
我大步跨过溪流,拼命地在丛林山间四处追寻着她。可我什么也没找见。只有那飘渺悠远的歌声依旧回荡——“河流短呀岁月长,芦花白呀韶光挽,顺流而下呀把家还,乘船一去呀不复返,呀不复返咯。”
最后,我只能失落地走出大山,走向岸边。那里是我醒来的地方,我期盼着能在那里最后见一次怀。可在我来到那只木船旁,我依旧没看见怀的身影。唯一的变化便是——临走之前看到的棋局已经分出了胜负。
至于熟胜熟负已经不重要了。
怀她一直都相信着我。我只要铭记这一点就好了。
我收拾好棋盘,将棋子一一放回棋罐中,然后,驾驶着双桨顺着河流向下划去。
最后,梦也终于真正地走向了完结……
多年以后,继承了棋馆的我开始收徒。有时,独坐一室,对棋沉思,我总会想到那个梦见童年的下午,那个梦中梦的奇遇记,想到怀最后消逝于槐花雨中的身影。
如今的我承载了大家的期待,被深深信赖着。我也拾起了对围棋的热爱,继续走在围棋升段的道路上。
站在家门口的槐花树下,独自面对着远方,望见细碎的花朵飘零于风中的轨迹,我被熏风环绕。
散落了一地的槐花,我将会一一拾起,用心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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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的期待不过是自身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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