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印回忆

　　这里有一个老人，他叫多多。他着一身黑色的风衣，戴一个黑色的圆顶帽，不过并没有拄一根拐。老人常常是这身打扮，可能没有其他的衣服了。老人已经很老了，平时没有其他的活动，但总会在傍晚时分，夜幕未降临时，在靠近自家楼下的那条土路上来来回回地走动，就好像是在散步一样。

　　这条土路，被当地的人称作白云路。白云路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路，和任何一个地方的乡村小路一样。本是一团泥巴，被来来往往的人群来来回回走动，经年日久，泥巴张开身体伸展手臂，向人群显示出了路的模样。这里的人每天出去干活读书，土路会目送他们远去，这里的人每天回来休息，土路会带着疼爱的眼神凝视他们。老人就是在这样一条土路上每天来回地走动，这是他唯一所做的事，一天。

　　老人不是本地人，至于他是什么时候到了这里，和这里的人们生活在一起，他们也不清楚。事实上，这里没有人知道老人是从哪里来的，他过去是干什么的，他是否还有家人，他为什么要住在外地，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去关心这些，毕竟也不存在所谓的认识不认识。这里的人意识到老人的存在，便是每次从外面回来时，都能看到老人在土路上来来回回地走动。于是，好奇心重的人就会上前去询问，老人似乎刻意隐瞒，只告诉那些人自己叫多多。再之后，无论被问及什么问题，老人都只是笑笑。时间久了以后，也就再没有人去问他问题了，再久点以后，人们竟连碰上面的招呼也省了。老人倒也觉得挺好。

　　老人住在当地二楼的一间不大不小的房子里。老人的房子堆放着许多书籍，随处可见的是散落遍处的草稿纸，一张床，一个靠椅，一张偏大的书桌便是唯一的家具了。老人起床起得晚，大概要等到上学的孩子伴随着第二节课的下课铃跑到操场上去时，老人才会起来。老人醒来后多半会自己做些简单的早餐，吃过以后，便坐在阳台上，捧着一本书，慢慢地读起来，每一字都要读到，可能遇到不认识的字，那就跳过去，但每一字都要读到，可能读过去以后完全瞬间失忆于整句话整页内容，但每个字都要读到。

　　读累了便放下书，这时一般就要吃中餐了 。中餐老人通常去他楼下的餐馆吃。吃过一天的中餐后，便午休一会儿。醒来发现没事可做，只好接着看书，这一次，他已经不想读了，便任凭自己的想象力去处理书中所遇到的情节。老人很难专注，看着看着就会走神，可又想不起任何往事，可能老人没有往事，他一出生就是个老人了。

　　老人有一个本子，许多页被撕毁了，留下的页也大多是空白的，本子也破破烂烂的，从这些残缺不全的一张张页上，可以依稀猜出应该是像很多人年轻的时候都会做的一些事情，写下一些随笔。老人翻看这个本子，却又疑惑不已，在本子的封面，有这样一段随笔：路是一场阴谋。路是一场阴谋？这是什么意思？老人不记得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写下这样的句子。老人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他大部分都忘了，老人已经很老了，过去的种种都忘了。可老人看到这个句子，路是一场阴谋，他还是猛然被一种强烈的错乱感或者奇怪的冲动所抓住，心中莫名地有一种力量要从体内撕毁他的内脏奔涌而出。我们都知道年老了以后很少会有哪样东西能吸引到你，你年事已高，你力不从心，你疲惫不堪，你激情顿退，你这衰老的神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你正在死去，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因为你除了观看这一切的发生，束手无策，那一刻可能是你人生中最无力的时候。

　　这个老人多多开始每天在傍晚时分夜幕未降临之前在那条土路上来来回回地走动，他想这是最接近答案的方法。

　　在这条土路上，他看到回来的人总是和昨天一个样。放学回来的孩子手拉手蹦蹦跳跳回来，总会被那块不起眼的石头拌倒，然后有的孩子就开始哭泣，但继续走，有的孩子就笑，大笑，被拌倒的孩子，被拌倒的自己，有的孩子一脸疑惑，他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但他也继续走，孩子们是不会因为摔了一跤就不回家的。那些大人呢，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口中谈论着今天发生的事情，他们的表情老人总是看不清，他们口中的话老人也听不清，在他们面前，老人就像失去了听觉和思想，无法听见，无法看见。当然老人也会看到老人，那时多多会发现自己好像是真的老了。一条土路能看到些什么稀奇的事呢？你在这走上个几百来回就真的能理解路是一场阴谋了吗？多多一直在土路上走着，当人群和他一样在土路上走着时，他会感到莫名的失落，很难过。

　　一次，一个年轻人还是过来和多多搭话。年轻人总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心。

　　我每天都能看到你，你是在散步吗？

　　多多今天可能是真的很难过。他说，散步，我不会这么累了还在这里散步。

　　那你是在做什么呢？既然累了，那就回去休息吧。

　　我不知道，小伙子，我想弄懂一些问题。我一个正在死去的人呢，还有什么好休息的呢！

　　每一个人都是正在死去的人，可你看看，大家都还不是每天踩着这条土路回家休息。

　　（笑）小伙子，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我还得弄懂我的问题，我才能去休息。

　　你想弄懂什么呢？或许我可以帮到你。

　　路是一场阴谋。

　　小伙子突然沉默了起来，他觉得以前许多被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竟然找到了一个出口，但他却开始害怕起来了，所以他沉默不语。老人看着这个年轻人，年轻人看着老人，他们都想说点什么。

　　老人 ：看到你，我好像想起了许多的往事，尽管大部分的我还是忘了。

　　年轻人：我有一种奇怪的体验，你刚刚的那句话就像是注定要说给我听的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但当你说路是一场阴谋时，我看到了人间里我所遇到的每一个人，我是如何遇到他们，又是如何离开了他们，这里的人似乎都被包含进去了。

　　老人：也许这就是那句话的意思吧，不管是不是，我都累了，从明天开始我就不会再出现在那条土路上了。

　　年轻人：也好，毕竟你老了。我想我也会老的，但我希望我会说路是一个避难所。可能听上去不会那么难过。

　　老人：我已经不想走了，但我还得活着。一个老人要靠什么活着呢？当然是回忆呀！可我把往事都丢得干干净净了，我是一个没有回忆的老人。

　　年轻人：所以你现在所做的事情是在复印回忆吗？

　　老人：小伙子，说得真好。我每天在这条土路上走呀走，一开始我也以为自己是为了弄懂我年轻时写的那句话，后来我就发现了，我根本不可能弄懂。因为我的脑子是空的了，什么也没有，我无能为力，但我还没死，我得想办法活着呀！

　　年轻人：你可真可悲。你复印的这些回忆，它有什么价值呢？是黑白的，你从来就不曾拥有，你只是找了一堆废纸塞满脑子，免得你死的时候发现你竟然白活了。

　　老人：你说得真对，年轻人。可你敢保证你现在拥有的回忆你不会在某个夜晚只想把它们通通撕毁吗？你又能保证被你撕毁的回忆才是有价值的吗？才是你的吗？

　　年轻人：不能，我不能。但我不会变成你这样的老人的，我不会。

　　老人：我累了，再见，年轻人。

　　年轻人：注意身体，再见。

　　年轻人沿着土路向前走，老人也回到了房子里。

　　自那天以后，老人就没出过门了。他撕毁了那个本子的封面，然后安详地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