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着爸爸回了老屋,在临出发的前两天。
原本学校已开学,爸爸难得有时间,可能想着我会似从前那般,初时是斩钉截铁,最后回不去也就郁郁作罢。只是这一次我却不免坚决,嘟着嘴满心难过的低落模样,像是做回曾经小小的女儿。小时候大抵便是这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尽管并不是每一次都可如愿,却是深知,爸爸给予的宠溺。我所回报的,不过是侍宠而不骄,微薄且浅淡,仅此而已。
年轻时候的爸爸,学生或多或少都有些怕他,尤其他生气时的眼神,而我全然不可理解,只因爸爸从未曾对我发火过,即便有一分一毫发火的迹象,我亦会用我的傻笑与撒娇迅速扼杀扑灭,然而多年之后,他同样也是那些学生极是敬重的人,津津乐道他上课从不看教本的习惯,青春相伴而行的点点滴滴,为他过每一年的生日。
我知道在内心深处,爸爸极是愿意陪我回老屋的。就像以往每一次回家,他总会很开心地提议:“梨,要不要回老家看看?”
已经搬离老屋太多年,外婆过世之后,回去的次数愈加屈指可数。物是人非,最是残酷而生疼。这一次的坚决,除去断续的梦境,也已心知,是最后的会面。拆迁,意味着推倒并掩埋一切的旧日轮廓,抹平锋芒的痕迹,重建陌生,下一次的再见当是沧海桑田。
它不再是它,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无论我离它多远,经历了多么漫长的时间,它始终都等在那里,不离不弃,纵然无人陪伴,荒废孤寂,杂草遍野,流水枯竭,满身岁月的风霜,依然呆在原地,带着我所熟悉的气息,存载那些渐渐远去的欢歌笑语的记忆,犹如从不曾说出口的约定。只是,此后,再无法守约。
一条宽广而平整的公路,在推倒的土地上碾压延伸而出,新鲜的泥土颜色,切断的山层,清冷的路灯,长青的松柏,冬日的枯黄,一些遮掩不住的新芽,远处持续工作的挖掘机。只是,再无人烟,像极了《德州巴黎》里那条看不到尽头的寂寞公路。
这样的变数,我已完全不能辨识。只能听爸爸细细解释。跟着爸爸左转右转,便已到外婆与大舅的坟前。那一夜梦到外婆,记不清说了什么,只是明白一定要来看她。难得梦见她,于是每一次梦见都是可贵的记忆延续。坟头枯萎的草丛下,悄然有新绿冒出,四周不知名的小树也已纷纷抽芽。
上完坟,两只小鸟刚巧飞来,此起彼伏的喳喳声,一只立于高处的枝头,另一只却遍寻无迹。我向来极是怕黑,却从不害怕鬼神之说,大概会觉得,如若真的存在,如若有善恶,外婆当会守护我,她最疼爱的外孙女。
此处而下,是二舅的家。如今只剩下散乱的砖石。院子中的果树都还在,哥哥姐姐说,新栽的核桃树去年开始结果,今年是吃不到了,樱桃和桃子却还可以。小时候,除了自己的家,呆的最多的地方,便是这里了。
二舅和舅娘一向视我如己出,那时候,屋后有甘甜的山泉水,顺着翠绿的竹筒缓缓流淌,少少的甘蔗,夏日的西瓜,雪白的梨花,大片的桔子树,大学第一年,第一次远离家,桔子成熟时,二舅还特地留了两棵挂满枝头的桔子树,等我回去自己采。
梨树与桔子树,几乎是家家户户的护院树,却是只有奶奶家的那棵最为特殊,果实如铜钱大小,每每水稻收割时成熟,酸酸甜甜的味道,那时候,休憩的大人们常常坐在树下,一边吃梨一边叫我的小名,棠梨儿,说那棵树的果实与我的名字一样。
后来,慢慢又栽了桃树,杏树,樱桃树,核桃树。一派葱葱郁郁的景象。却是病来如山倒,几年前舅娘突然中风,之后二舅的双腿又开始疼痛,手术至今仍未康复。说什么好人好报,上天待他们,原是这般薄情。记忆中的舅娘一直留着长长的辫子,生病后已剪短,看见我还是和当年一样,紧紧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只是言语间没有了当年的清晰,说着自己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二舅依然受着腿疼的折磨,不能长时间坐立,亦不能长时间躺卧,希望路上偶遇的医生朋友真的会帮上忙。这一生,不求其它,只求他们健康,远离病痛的苦扰。
辗转去老屋,一路上几乎都是推倒的砖瓦石块,只剩下两三户完好的房屋,尚未达成协议。一路无人。疯长的草丛,淹没了旧时的乡间小路。穿着七厘米的高跟鞋,穿行在这荒草和砖瓦石块中,上坡下坡,废弃的田梗,竟也游刃有余,仿佛又回到了漫山遍野奔跑的儿时。
衣服上粘了许多鬼针草,幸好不是苍耳,还记得小时候的长发曾蒙受它的诸多折磨。跟爸爸提起好几次梦见老屋前的皂荚树,爸爸立即说等下多拍几张照,又问相机的电池是否够用。爸爸总是懂我。很久没有和爸爸这样单独相处,小时候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居多,骨子里也更像他,长大后,爸爸却开始觉得女孩子的心事可能更喜欢讲给妈妈听,每次都会嘱咐我不能让妈妈着急。
门前的皂荚树,以前听说是爷爷小时候所栽,不曾求证过,这次问起爸爸,才知道,解放前早已存在,我们在此安家之时,尚没有现今的枝繁叶茂。它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
儿时与堂哥堂姐,蒙受它的庇护,度过了许多的欢乐时光。喜欢合抱着丈量它粗壮的树干。在新叶繁茂时小心翼翼地看着几只吐丝悬挂的被称作“吊死鬼”的尺蠖,半是新奇半是害怕。
每一个有它守护的夏夜,在大树下铺上凉席,仰望枝叶间的满目繁星,枕着天马行空的幻境入眠。
在起风后的秋日清晨,早早起床,拾捡被吹落满地的黑色皂荚,用心熬煮。也会好奇地用石块砸开坚硬的皂荚壳,露出同样黑色的皂荚种子,敲破它以品尝那层厚厚的透明胶质。只是它的味道,显然不如黄葛树的花苞片深入人心。
如今,再一次站在它的面前,冬日的侵袭,让它沧桑了许多。光秃的树干,写满了单薄,潮湿的苔藓,攀爬而上。一地无人拾捡的皂荚,满是尘土与虫蚀。叶片尽失,粗壮的主干之外,唯有纤细的枝丫,布满皂刺,红棕色的刺尖,黑色的刺根,越靠近枝丫末稍,分枝刺越少,直到只剩下主刺。
伸手费力地摘下一段枝丫,长脚的蜘蛛急急的逃跑,会有喜事吗?枝丫有着十足的韧性,断面是翠绿的生机。爸爸说皂荚树是人才树,多半与皂刺的形状有关。还是卖给了之前来询价的公园,其实我更愿意将它卖给三伯联系的学校,不在于它的出价更高,我只是想要它可以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和清脆的笑声,守护他们一点点成长,就像我们曾经互换的情感,而不是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路人。
妈妈关切地问起是否已经开始对树干输液,传统意义上的移栽,是切断主根和树冠。我不知道它会不会疼。
无论如何,它应完好地存活下去。那些将与老屋一起掩埋的根茎,就当作过往时光的见证,就当作之后持续的陪伴。从爷爷到我们,三代人受着它的恩慈与福泽,纵然断去所有盘踞老屋的根茎,我们依然不会忘记它,我们只是没有地方安放它,只是不得不放弃它。
一半废墟一半房屋中它沉默的光影,一段长满皂刺的枝丫、一条没有种子的月牙荚,曾经一路同行的记忆,后来岁月沉淀的想念,是我所能带走的一切。皂荚树下,那颗巨大的鹅卵石,小时候经常踩在它的上面,抚摸高处的皂荚树干,不是爸爸的提醒,我几乎忘记它的存在,却不知是谁搬了它去,椭圆形土坑还是新鲜的痕迹,只压着拳头大小的小石块,不管是谁,请善待它。
曾经的老屋,是标准的U字型结构,而U型开口处,老屋门前,便是这棵皂荚。U型正中的堂屋,属于三伯,他不曾居住在此,常年闲置堆放杂物。左边属于爸爸,右边属于大伯,后来都有修葺扩建过。
奶奶素来最疼惜她的小儿子,一直与他比邻而居,极尽照顾,并不与我们合住,亦从不曾带过我,如今她已是八十九岁高龄,耳清目明,只是动作迟缓了些,需要人照顾。一年多半的时间,却是依靠自己的女儿,也想着我的妈妈已退休,要与妈妈作伴。即便如此,依然还是最疼惜她的小儿子。
我们却始终是和睦的大家庭,没有大吵大闹过。根深蒂固的观念不能修正,现在更不必修正。像姑姑说的那般,这辈子可以做亲人是修来的福分,谁可以担保下辈子还能一样?何况,也许想着下辈子过别样的人生,遇见完全不一样的人,走完全不一样的路,接受完全不一样的因果,于是才会懂得这一世有多好或者有多坏。
怀念曾经的光景,依然存留在记忆深处,门前是潺潺的小溪,清澈见底,光滑的鹅卵石,待到水深处,也会积成沉静的水潭,只是我太胆小,一直也没有学会游泳,赤脚踩在水中,抓小鱼小蟹是最大的乐趣。
穿过这一川溪水,沿着错落的石板阶梯,它的两旁栽满了各种花草藤蔓,拾级而上,正对的,便是老屋面前的皂荚树,向右,两块可供歇息的鹅卵石,水泥铺陈的长方形院落,围绕它的,两株相对而生的梨树,四五棵桔树,大丛的毛竹,最普通的那种,不似现在硕大的龙竹,抑或纤细的斑竹,一棵栀子,缠绕我的长发,在栽种的第二年便已开花,低低矮矮的指甲花,将花朵摘下,和着大伯的中药斗里的明矾一起捣碎,涂在指甲上,可以臭美很长一段时间,大簇神秘的夜来香,若有若无的飘散在如水深夜里,高挑的美人蕉,在大片绿叶中孤芳自赏。
而今,属于我和爸爸妈妈的老屋已经拆除,砖石高高地堆叠,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还残留着半个U型。
推倒的废墟上,一切都被掩埋,唯有,蔓延的杂草,密密的野花,大片枯萎的芭蕉叶,几株纤细的斑竹,明绿的栀子,不知何时栽种的桃树,枝头已露出粉粉的花骨朵。
门前的石板阶梯,鲜有人走过,快要看不出痕迹。小溪已断流,它的对岸,遥遥相望的黄葛树,一样是枝叶散落。传说,黄葛树没有固定的落叶期,当年栽下之日便是叶落之时。这样或许也可以解释,市区那棵同样大小的黄葛树,为何偏偏是片片绿意。
黄葛树开始长新叶的时候,是孩子们贪吃的乐园。一片脉络分明的新叶,间隔一片平滑的花苞片,花苞片是酸酸的味道。那时候擅长爬树的孩子会利落地爬上枝干,扯落尚未伸展的叶苞,而黄葛树下,是围着等待花苞片的我们。酸酸的花苞片,每次都要吃到牙齿发酥才肯罢休。乡间长大的孩子,总有更多的玩乐与野趣。爬过许许多多的树,可惜从未爬过门前的皂荚和隔河的黄葛。
在推倒一半的老屋前,和爸爸拍了照片,与皂荚树合影,与曾经居住在此的记忆合影。
爬上对岸的山坡,和小时候无数次奔跑其中一样,欣喜而安宁,山上原本浓密覆盖的松林已被砍伐卖光,剩下一些枝干、幼树,横亘山间,松针耷拉,像是额头染黄的刘海。
爸爸走在前,山坡的路蜿蜒而上,似乎还和儿时一样,他却老了许多,想起那句话,“我们都走在山路上,他在前,我在后,我突然哭了,不知道这样的路还有多久。”
这样的路,还有多久?山山水水参差树木,高低错落的记忆,马上就会被夷为一片平地,再无差异与惊喜。这样的路,再不会有。真真应了当年的梦境,烂熟于心的乡间小路上,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妈妈笑我,说回了老屋,该心满意足了吧。却是看我拍的照片,一遍遍地感慨。我知道老屋对于爸爸妈妈,其实意味着更多,是他们最初的家,内心深处的根茎。一纸拆迁,便这样切掉了根茎。
多年前看《榴莲飘飘》,还记得它的宣传语,大致是说:一个是生养的故乡,一个是为之奋斗的异地,如果对两者都熟悉,那么就走进了自己。也许人生最可怕的,无论故乡还是异地,皆不可触及。也许可触及的熟悉感,给予我们的心以攀附其上的勇气。谁又能说得清?
只是,如若切断了原始的根茎,便不在乎随处漂泊,是不是?吾等何处去。吾等何处去,心安是归处。
曾经的老屋。永远的老屋。最后一次靠近它,最后一次远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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